原標題:爲了“民族歸屬”,她們從西方來到庫爾德

“民族的神祕性似乎總是存在,彷彿是民族自身圖景的基本特徵。然而,民族的邊界讓這神祕性暴露無遺。”

在這樣一條國界線上,一邊是土耳其,另一邊是伊拉克,“屬於”同一個民族的一羣人卻居住在這條界線的兩邊,900萬在土耳其,300萬在伊拉克。他們就是庫爾德人。

庫爾德人聲稱他們的國家“庫爾德斯坦”本應擁有的土地,跨越五個現存的民族國家:伊拉克、土耳其、敘利亞、伊朗和亞美尼亞。爲了能與同族生活在一起,爲了反抗他族暴政,他們成立了政治組織,有了革命領袖,還試圖吸收生活在其他地方的“族人”回來一起抗爭,其中一些人甚至來自西方富庶國家。

今天的推送選自葉禮庭的《血緣與歸屬》,他前往庫爾德工人黨的營地,採訪了一位來自澳大利亞的庫爾德女戰士。

游擊隊員

文/葉禮庭

譯/成起宏

節選自《血緣與歸屬:探尋新民族主義之旅

離走私者1公里遠的地方,我們到達了游擊隊自己的營地,它設在一個巨大的半圓形盆地中,一條洶湧的河流在谷底肆虐,流向山脊側面,可以保護營地免遭空襲。山坡上到處點綴着暗褐色、被雨水浸透的帳篷,有一座典型的庫爾德式土屋,平頂上伸出一根無線電天線,盆地中央是一座兩層樓的庫爾德式房子,房前有兩個衣衫襤褸的孩子在玩耍。這座房子的樓上就是游擊隊指揮官的營房,我將睡在那裏。樓下睡着有四口人的庫爾德家庭,還有他們的山羊、綿羊和 雞。

我注視山坡,發現到處都是女人:她們排成隊列,身穿戰鬥服,扛着長槍,沿羊腸小道向高處跑去;其他人從羊腸小道下來,然後一個一個消失在看上去是在山坡上開掘的巨大軍用帳篷裏;其他女戰士頭髮盤在貝雷帽下面,在山頂上的堡壘裏放哨。面露焦慮、說法語的“聯絡官”在我身邊解釋說:“我們正在舉行婦女大會。”

他領我順着羊腸小道去軍用帳篷。帳篷裏面,條形熒光燈掛在帳篷頂上——營地裏一定有個發電機,但他們是怎麼把它弄上來的呢?在樸素的白光下,大約有100位女性整齊地坐在粗糙的長凳上,分組圍繞着一個主席臺。紅、黃、綠色——庫爾德人的顏色——的旗幟掛在帳篷頂上,上面寫着“阿波萬歲,庫爾德工人黨萬歲(Long Live Apo,Long Live the PKK)”。一個女人站在角上,正在發表平靜但顯然是批評性的長篇演講,其他女人靜靜聽着,其中有些人在做筆記。令人震驚的是她們都如此年輕:絕大多數只有十幾歲,最年長的不到30歲,不苟言笑、熱忱、年輕的面龐,有些人戴着無框眼鏡,她們的頭髮盤在貝雷帽下面,或者紮成馬尾辮。所有人都穿肥大、毫無體形可言的制服,是男人們穿剩下來的。卡拉什尼科夫倚在膝蓋邊上,或者放在長凳的角上,整體上帶有熱忱、青春專注的緊張氣氛。

庫爾德女戰士

我的聯絡官悄聲說,這是一個自我批評的議程。他和我是帳篷裏僅有的男性。他說,最近的一些遊擊襲擊由於戰略戰術的失誤而失敗了,生命遭受不必要的損失。那就是婦女們正在討論的議題。這些女孩子們一個一個站起來,進行簡短髮言,她們的頭低着,聲音謙恭而清醒,不講究修辭,有控制,但從我聽來,其中充滿了悲傷甚至是痛苦的語調,那是信仰正受到劇烈審視的真正信徒的語調。

集會休息15分鐘,女孩子們成雙結對分開,捲起香菸上上下下漫步,胳膊挽着胳膊,低聲輕語,抽着煙。我跟上她們,得以和一個叫米蘭的女戰士交談。她比大多數人都要年長,大約25歲,褐色的頭髮剛剛好掖在那種獵鹿人式的軍便帽下面,我記得在關於俄國內戰中的列昂·托洛茨基(Leon Trotsky)的新聞紀錄片中看到過這種帽子。她穿着戰士的肥大褲子,一雙彪馬的訓練鞋,她在軍裝夾克右胸的位置用紅色的線整齊地繡着“阿波萬歲”。阿波是阿波奧賈蘭,她所在黨的領導人。我問,你見過他嗎?當然見過,她說,因爲開心和窘迫而臉紅了。她曾作爲游擊戰士,在奧賈蘭位於黎巴嫩貝卡谷地(Bekaa Valley)的營地受過訓練。“在那裏我學會了馬克思主義辯證法、軍事戰略和庫爾德語。

庫爾德語?我極爲驚訝。米蘭微笑,沿着在山坡上挖掘出來、用粗糙的石頭鋪就的練兵場,沉默無言地走了一段距離。她解釋說:“你知道嗎,我出生於澳大利亞,在墨爾本的郊區,真的。直到17歲的時候,我還不知道自己是庫爾德人。”她這樣說了之後,我才注意到她的口音當中的澳大利亞味道。她再次道歉:“請原諒我的英語,我已經有四年沒有說英語了。”

阿卜杜拉·奧賈蘭(阿波),庫爾德工人黨領袖

澳大利亞的郊區女孩是如何成爲庫爾德斯坦山區的馬克思主義民族主義游擊隊員的呢?一定是有某種對確定性的渴望在這裏發揮作用,它強大到足以將一種生活連根拔起。

“一開始,我問父母,爲什麼我會有這個名字,米蘭。他們告訴我這是庫爾德語,但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而他們不告訴我。幸運的是,黨在墨爾本有聯絡人。”

我漸漸開始明白了:一個澳大利亞少女,生活在一個無根的、無過去的文化中,她突然發現自己擁有那種最爲痛苦的民族歸屬,屬於一個沒有自己國家的民族。

墨爾本不是一個做事業的地方。跟黨走是一個墨爾本女孩可以做的最爲激進的事情,那就是她這樣做的原因。她突然如此清晰地看到了自己一生的使命。她很年輕:黨的那種極端主義,加諸她身上的召喚所具有的激進本質,是如此不可抗拒,令她立即服從了。

找到庫爾德工人黨沒幾個月,她就已經將家庭拋在身後,生活在貝卡的兵營裏了。當黨認爲她已經準備好的時候,當她終於會說她稱爲自己民族的語言的時候,他們鼓動她穿過邊界,在山裏的關口度過冬天,進行訓練,準備行動。對於她內心所發生的化學反應,她只是說,當在這裏、在羣山之中的時候,她感覺到此時她停頓了一下,望向山頂,尋找詞彙“貼近生命”。更多的沉默之後,她說:“在這裏我活着。”

庫爾德人分佈示意圖

但我指着伊朗那邊越過我們腳下的河流只有1公里遠的地方說:“在那裏也有很多的死亡。”伊朗人的炮兵陣地俯瞰着這個營地。她說:“但那就是爲什麼,生命在這裏寶貴。那正是原因所在。我可能隨時失去生命。”

憑着自己身上郊區人的那種笨拙,我堅持說:“但你們如何應對這裏呢?生活如此艱難。”她停下來,用腳尖踢開一塊山裏的石頭。“是的,”她說,“這個冬天,我們的腳上只有這個。”我低頭看着她的白色彪馬訓練鞋。我的聯絡官已經指給我看過一個蹣跚而行的年輕人,他的所有腳趾都被凍掉了。“有時候這兒的雪有兩尺深,我常常生病,我的身體沒有準備好。”她自責地說,似乎希望她可以拋棄澳大利亞所受的舒適教育,以及完全生活在電冰箱與陽光沙灘之中時悄悄佔據內心的軟弱。“很快,我就準備好去戰鬥了。”如果她的領導人下令,這個溫和、臉頰柔美的女孩可以殺了我,也會殺了我。

我想聽到令她轉變的教化的動力是什麼,所以我問她,是什麼將庫爾德工人黨與其他庫爾德黨派在鬥爭中區別開來。“他們是部落式政黨,與庫爾德社會傳統的封建和家族性質相妥協。我們是唯一的大衆的政黨。我們想要改變我們社會的部族的、封建的、家長式性質。”

庫爾德人肖像畫

這就是爲什麼如此多年輕的女人加入嗎?“女權主義是我們黨的核心。我們想改變庫爾德斯坦的女性狀況。首先,我們要在黨自身之內改變。然後我們要從外部改變,爲了所有的庫爾德女性。”她確實在用柔和、熱情的句子說着這樣的話,那些話似乎來自她體外,來自黨的權威核心,來自所有那些在貝卡的密閉帳篷中度過的許多個小時、在粗糙打造的長凳上熱情地寫下的句子。

“他有聽你說過話嗎?”我突然問她,意思是指阿波,那個名字被她用紅線摯愛地繡在自己胸前的領導人、大人物。“哦,是的,是的,他鼓勵女性自己思考,大聲地說出來,讓她們的聲音都被聽到。”這話不是用一種強迫式或機械式的方式說出來的,而是帶有一種熱情的輕信。

但阿波說了很多東西,而他的思想之路是崎嶇多變、不一致的。他在1984年開始武裝鬥爭,進行襲擊,不只是對準土耳其平民目標,也針對所謂的庫爾德人合作者。然後,當甚至他的支持者都認爲這些策略太過恐怖的時候,他摒棄了這些策略,命令他的游擊隊攻擊軍事目標而不是平民目標。一開始他對庫爾德領地的創立充滿敵意,然後他改變了想法,轉而支持。有時他與伊拉克的庫爾德團體和平相處,有時開戰。人們不禁想知道,在米蘭的頭腦中,阿波的思想之路是否仍然運轉流暢,抑或會有些小小的磕碰和疑問,深深地藏在她說話時流利地吐出的機械式咒語之中?但對她的內心投以疑問也許是浪費時間。阿波把他們從疑問中解脫出來,從追問自身的負擔中解脫出來,是這一點驅使她跟從阿波、繡上他的名字,而且像營地裏的男男女女一樣,在每一個帳篷的角落裏猶如崇拜偶像般擺上他微笑的照片。米蘭的事業完全在於放棄個人和羣體之間的分別。她如此緊密地擁抱一種歸屬,在像我這樣的外部人看來,那些共享這種歸屬的人們看上去像是思想的奴隸。對於他們自己來說,似乎終於得到了自由。那是當米蘭微笑着跟我握手、奔回軍用帳篷的時候,她最令人印象深刻之處是,在這裏她是真的快樂。

《血緣與歸屬

三輝書系·葉禮庭作品

副標題:探尋新民族主義之旅

[加拿大] 葉禮庭 著

成起宏 譯

ISBN : 978-7-5117-3329-0

已上架

實地走訪全球六個國家和地區

勾勒“後冷戰”時代的民族主義地圖

當庫爾德工人黨的游擊隊女戰士瞄準敵人,魁北克的民衆正舉行另一次獨立遊行;當波黑婦女在戰爭死難者墳場哀悼親人,北愛爾蘭忠誠派正用鮮血寫下“絕不投降”;當統一後的德國經歷“兄弟複合”的陣痛期,韃靼人正試圖重新在故鄉克里米亞站穩腳跟。在全球化趨勢看似勢不可擋的今天,民族主義是否真的已無容身之所?

20世紀90年代初,爲了理解當時全世界高漲的民族主義情緒,葉禮庭考察了南斯拉夫、庫爾德斯坦、北愛爾蘭、烏克蘭、魁北克、重新統一的德國六個國家和地區。他深入伊拉克北部的庫爾德游擊隊內部,他與德國萊比錫的新納粹組織頭目見面,他還採訪了南斯拉夫國民議會議長、副總統米洛凡·吉拉斯……在戰爭、分裂、遊行和恐怖襲擊的背後,葉禮庭看到一波洶湧的種族民族主義浪潮席捲了世界舞臺,血緣成爲今天國際關係中的關鍵要素,而更符合社會現實的公民民族主義正遭受嚴峻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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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 | 弓背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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