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人 . 瓷器

卢建修

晚秋时节烟雨霏霏，闲来慵懒无趣，临窗品茗听雨。

上午还风扫落叶，下午却风弱雨起。风裹着雨越下越顺，雨随着风时缓时急。

沏杯茶，拿把椅，翻翻书，看看手机。但总是心猿意马难安心绪。啪嚓！拿书时不小心将茶杯打翻在地。顿时慌乱一气。我不惜龙井，不顾手机，而是先把茶杯轻轻捡起。老伴过来查看仔细。“嗨”！你这人可真是怪脾气，这几千元的手机泡在水里，你咋就只顾你那个破瓷器”？

对她的咋咋呼呼我根本不在意，只顾将茶杯检查仔细。哎！实在可惜，茶杯口上崩掉一个缺口，杯把断成两截散落在地。这时我也顾不得这一片狼藉，赶紧翻出粘合剂，将杯把、缺口仔细黏在一起，然后把它小心翼翼的放进玻璃柜里。

看着这个普普通通的瓷器，心中泛起复杂难言的思绪。记得那是在四十多年前的秋季，我从宣传队下到连里。连队正在施工，为建营房在半山腰开挖基地。没有大型机械，全靠人工之力。地面全是风化石，完全是人用洋镐刨地。一镐下去一个白点，一镐下去两手血迹。我咬紧牙关坚持，但暗自垂头丧气。班长李煜，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好心劝我休息休息。可我这人天生犟脾气，你越看不起，我越是要争口气，继续抡镐乱挖一气。班长笑而并不在意，拉过我的手，为我示范其中绝技。“看仔细，你不要光用蛮力，要看清岩层纹理缝隙，然后从侧面进击，再利用杠杆原理，轻轻撬动岩层，一定要用巧力”。我如法炮制，真的进展顺利，当真事半功倍，暗自欢喜。就这一招儿，我对班长佩服得五体投地。

开饭了 ，大家围坐在工地，值班员将饭菜全盛在每个人碗里。天哪！这哪叫施工伙食，只有洋芋蛋和高粱米。我顿时没了食欲。心想，这样重的施工劳动，整天都在出大苦力，伙食却完全是素菜糙米。天长日久，你让人如何支撑、如何能熬得下去？我因过度劳累没有食欲，一个人躺在山坡，满腔失望、满腹委屈。这时，班长来到身边，说话柔声细语。“别灰心 ，别丧气，我当初还不如你。我刚当兵那阵，看见这光秃秃的大山，茫茫无边的荒凉戈壁，睡地窝、出苦力，精神特别颓废，感到如此人生后还有什么意义。所以我干脆躺在床上不起，要求复原回原籍。后来，我的老班长为我打饭、洗衣，与我长叙短议，交心比喻。他以军人的高尚情操和无法抗拒的人格魅力，硬是治好了我的牛脾气”。这时，班长递给给我一个馒头夹鸡蛋，又递给我一个写有“红军不怕远征难”的陶瓷水杯，述说着建设营房、守卫边关的特殊意义。看着班长慈爱的目光，感受着班长浓浓善意，与老前辈相比，我觉得非常羞愧。我把“特殊关照”的馒头塞进嘴里，就着泪，喝下了杯中温馨的千言万语，原先那些委屈，都在班长的抚慰中化为醇香的茶水。

一年的时间很快，班长就要复原离队。临行把他心爱的瓷杯交到我的手里。语重心长地叮咛： “我走后，你要自己照顾好自己。你要明白，我们既然选择了当兵，就应该无怨无悔。就如同这个瓷杯，他原来是土，混迹在土里，但在经过烧炼之后，他已经变成瓷器，而不是一块土坯。好好想想，这其中蕴含着哪些不同寓意”。

班长走了 ，杯子传承到我的手里。后来我也离开部队，但无论走到那里，这个瓷杯一直与我形影不离，视为宝贝。

收回遥远的记忆，我的心续依然难以平息。擦完桌子扫完地，我走出门外将破碎的瓷片扔到窗外花坛里，转身回屋继续依窗看雨。这时风轻雨微，花草翠绿，远山如黛 ，雀鸟鸣啼，飘飘红叶，落英一地。突然发现，刚刚丢弃的瓷器碎片，虽然经历风雨，但它在泥土中仍然光彩熠熠，与旁边的枯叶泥土相比，格调不同，自有华气。也可能是我情有独钟，总觉得土毕竟是土，瓷器毕竟还是瓷器。

岁月的积累，人生的履历，总让军人用特别的眼光看问题。人当了一回兵，就像土烧成了瓷器，它已永远不是原来的土，也隐含着完全不一样的寓意。一件瓷器，完整存在时它是那么华美绚丽。即使这个瓷器被放弃，甚或变成了碎片，但他仍具魅力。因为它永远区别于土，仍然保存着它不凡的经历。它经过烈火的冶炼，具有比土更坚硬的质地。它经过无数匠工大师的塑造，具有泥土无可比拟的艺术魔力。它经过水火茶香的洗礼，自有知情知性的非凡阅历。经过岁月的选择，它对冷暖荣衰有更加深刻的理喻。即使将它抛弃，他仍然入土不浊。虽然已成碎片，它依然质地坚毅。虽然遭遇风雨，但它依然情愫淡定，不着污泥。虽无完整的形体，但它的花纹依然美丽。虽然与土为伍，但难于掩饰自己的高贵、细腻和灵气。即便是一个简单的残片，但它依然散发着岁月赋予的坚韧不屈、自强不息。

军人，就是这样的人：经历过血与火的考验，经过生与死的磨砺，有些人，成为英雄被大众注意；有些人，却成为默默的陪衬，拿着免可度日的薪资，只落下终生的残疾；

更有甚者，还有多少战友流血流泪为国捐躯，他们何时考虑过自己的名利荣誉？与他们相比，你就是吃多大的苦，受多大的委屈，也会把它深深地埋在心底。

一个具有非凡经历的瓷器，不管你默默埋藏多久，无论你是否完整，甚或只是一个残片，在了解和识货人的眼里，你就是宝贝，你就是惊喜，值得让人爱戴，值得让人珍惜。

所以，只要你是一名真正的军人，你始终会有一个军人所具有的凛然大气。不管你是否还能站直、起立，当你看到军旗招展，听到《解放军进行曲》，你都会激越亢奋、挺起脊梁、举起残臂，为祖国敬一个标准威武的军礼！

这！就是一个军人的博大情怀，一个无需呼唤的军纪！无论穷富，不论高低、无论何时、不管何地，他们刚直的秉性，他们具有的豪气，永远叠印在祖国的万里河山，镶嵌在殷红的边关阵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