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英語學習,將中國人與世界緊密地聯繫在了一起。據說,當時有超過120萬北京人在收聽《業餘外語廣播講座(英語初級班)》。

來源諶旭彬|短史記(ID: tengxun_lishi)

1972年,是知青莫礪鋒(後來成爲了文學博士)下鄉“接受再教育”的第四個年頭。在那個叫做“趙浜”的小村莊裏,他已經將自己和朋友們手中有限的中文書籍全部讀完。

他決定重新學習荒廢已久的英語,“心想學好了英語就可以弄一些英文書來讀”。

但學英語給他帶來了各種風言風語。有人說他“真是閒得無聊”,還有人說他“恐怕是想要叛逃到國外去投靠帝修反吧!”

在這些議論面前,莫礪鋒“如同驚弓之鳥”。無奈之下,他想出了一種辦法:

“想法弄來了一本英文版的《毛主席語錄》,裝模作樣地在人前拿出來看。後來我乾脆把那本語錄的塑料紅封皮拆下來,套在單詞本魚目混珠。”①

類似的辦法,樊明武(後來成爲了中國工程院院士)在六十年代也曾使用過。

當時,他在“原子能院”工作,外語學的是俄語,但“很多專業書都是英語寫的”。樊下決心要學習英語,但又不想給自己惹來麻煩,於是採用了與莫礪鋒高度相似的辦法:

“那時候每天早上8點到9點要學習毛主席著作,我就帶着英文版去,造反派過來干涉卻找不到理由,氣呼呼地走了。”②

這種小心謹慎,並不是多餘的。

1954年,教育部通知初中不再設英語課,已開設的一律停止,英語教師全部轉入其他學科。俄語成了不容撼動的中國第一外語。1957年,全國只剩下850名中學英語教師。

進入60年代,因中蘇關係惡化,英語的存在感一度略有迴歸。1961年,教育部頒發了中學英語教學方案,要求重編英語課本。1962年,英語被列爲高考科目。1964年,教育部將英語重新列爲學校教育的第一外語。

但好景不長。1966年,中學英語教育再次癱瘓。1969年,英語重新出現在部分中學的課程表上,新教材裏寫着“專供復課鬧革命使用”。

這一時期的英語教材,內容帶有濃厚的政治色彩。供學生學習的,主要是running dog (走狗)、the great leap forward (大躍進)、Stop!or well fire!(站住,要不我們就開槍了。)、Tell us all about your secret code!(把你們的密碼說出來!)等用於對敵鬥爭的詞句。③

1982年,告別「我是中國人,何必學英文」

圖:江蘇省革委會文教局編寫,中學英語課本第二冊封面及目錄,1971年。

學校的英語教育狀況尚且如此,自學英語的環境也就可想而知了。

尼克松訪華後,1972年10月2日,北京人民廣播電臺開播了一檔節目,叫做《業餘外語廣播講座(英語初級班)》。

這是數十年來,國人首次可以通過收聽電臺來學習英語。

英語廣播課引起了美聯社、法新社的關注,它們刊登消息,稱“一個漂亮的男聲和一個漂亮的女聲開始播出英語講座”,視之爲中國“向世界宣佈開放的一個信號”。多個國家的駐華使館,派出人員到北京廣播電臺瞭解開辦外語廣播講座的背景。

據參與其事的龍新民披露,此事是高層指示下的產物。開播前,須先將教材稿、教師播講錄音“送外交部由浦壽昌、章含之、唐聞生三同志組織審查”,審查通過後才能正式開課。④

1982年,告別「我是中國人,何必學英文」

圖:1972年,周恩來批示支持北京廣播電臺開播業餘外語講座

廣播課開播的前幾天,60萬冊教材,剛上市就被北京市民搶購一空。龍新民回憶:

“各個書店門口老早就排起了長隊,其中有不少老人是受兒女或孫子的委託而來排隊買書的。教材很快就售完了,可是大批沒買到書的人還是不散,認爲是售貨員騙他們,雙方相持不下,只好由羣衆當場推選代表親自到書庫裏查看。書店的同志說:‘英語廣播講座教材,是這個時期最暢銷的書,買書的人都快把櫃檯擠塌了。’成百上千件的信寄到了電臺編輯部,懇求的話說下一大堆,只求買到一本教材,不少人還寄來了買書的錢。在這種情況下,印刷廠只好連續加印三次,共計120萬冊,也很快全部售光。就在這段時間,北京市場收音機銷售量也猛增。”⑤

《業餘外語廣播講座(英語初級班)》改變了許多人的命運。在參與播音的“漂亮女聲”屠蓓看來,“當時那種情況下,沒什麼可學的東西,所以這是唯一能學的。很多人都聽,終於有了一個學習的渠道了”。許多年後,北京外國語學院的一些老師碰見屠蓓,還會跟她說:

“屠老師,我就是聽了你的廣播英語後考上大學的。”⑥

據說,當時有超過120萬北京人在收聽《業餘外語廣播講座(英語初級班)》。

但在北京之外,在更廣闊的城鄉,英語仍是一種尷尬的存在。

1973年夏,河南唐河縣馬振撫中學的一名女中學生,在考卷上寫下了一段順口溜:

“我是中國人,何必學英(外)文,不學ABC,照當接班人……”

次年,這段順口溜傳遍了全國,成了被時代所信奉的“至理名言”。學者陳墨回憶,“我是中國人,何必學英文”事件發生後,“我們學校也就此取消了英語課。如此,我的中學英語基礎爲零”。⑦

1982年,告別「我是中國人,何必學英文」

圖:《光明日報》刊文《關於“馬振撫公社中學事件”的調查》

1977年,情況開始漸有改觀。

這年12月,中央電視臺(當時還未更名,還叫“北京電視臺”)播出了一檔英語教學節目《電視英語講座》。節目中的標準發音被外媒形容爲“皇家英語”,一些外國記者推斷“這是中國對外改革開放的信號”。

僅在北京地區,《電視英語講座》的教材銷量就超過了1500萬套。⑧

在深圳,“不學ABC,就是沒志向”取代了“不學ABC,照當接班人”,成了新的時代流行語。胡奕喜1982年去深圳打工,他發現,“當時的公共汽車上,隨處可見拿着陳琳英語(即《電視英語講座》教材)的年輕人,如果你不隨手拿一本英語書,就說明你不是有志青年,可能朋友都不好找。”他自己正是靠着手中的一本英語學習教材,引起了女朋友的注意。⑨

1978年,英語再次被列入高考科目。雖然成績不計入總分,但所釋放的信號,已很明顯。1979年,英語考試分數按10%計入高考總分,1980年上升至30%,1981年是50%,1982年是70%,1983年變成100%。⑩

英語學習真正走上時代的C位,是在1982年。

這年1月5日,中央電視臺決定在晚七點《新聞聯播》之前的黃金時段,播出英語教學節目《跟我學》。

這是一套自英國BBC引進的節目。

1980年,在央視電教部任職的徐雄雄,隨團前往英國,見到了BBC正在製作供德國使用的英語教學片《Follow Me》。徐告訴BBC,他想把這個節目拿回中國播放。

BBC要求央視支付版權費。這讓徐雄雄喫了一驚:

“當時我們國內搞宣傳工作,拍了片子巴不得有人拿去播,哪有什麼版權費。”“他們沒有送節目的習慣,而我們還沒有買節目的習慣。儘管我說了多少‘重大意義’、‘深遠影響’,他還是‘不給錢不行’。”

BBC並非故意爲難。他們無意掙錢,只要求央視支付“根據節目的使用給演員的追加費用”,合計三千多英鎊。對一套每集15分鐘共計60集的節目而言,這個價格可以說相當便宜。

但徐雄雄申請不到外匯。

BBC的英語部主任侯士(H.R.Howse),幫徐雄雄尋到了一種特別的解決方案。他求助於英國駐華大使館,請大使館先用英鎊將節目買下,再由央視以人民幣向大使館購買。

侯士出生在廣東,他的父親是一位來華傳教士。他很願意看到中國與世界重新連結。⑪

刪掉諸多“不合時宜”的內容(比如搖滾樂),並增入中文解說後,《Follow Me》變成了《跟我學》,在央視一套晚6點20分開播。

1982年,告別「我是中國人,何必學英文」

圖:《跟我學》節目照,大圖左:主持胡文仲,大圖右:主持Kate Flower

節目的收視率,超出了徐雄雄的想像。

英國女主持Kate Flower,曾目睹中國西部一個500餘人的村子,村民們集體圍在僅有的一臺電視機前收看《跟我學》。

當然,這種狂熱未必是爲了學英語。在節目的中國主持胡文仲看來,“主要原因是國門剛剛打開,人們對於西方世界的點點滴滴都感興趣”,“人們能從節目中看到國外的一些場景,覺得大開眼界”。⑫

《跟我學》課程的文字內容,先刊載於《電視週報》,報紙訂戶激增50餘萬;後出版單行本,又售出300餘萬套。《China Daily》的報道稱,“《Follow Me》在中國擁有一千萬觀衆,這個數字與我國現有的電視機臺數吻合”。

1982年,告別「我是中國人,何必學英文」

圖:《跟我學》節目出版物

英語學習,將中國人與世界緊密地聯繫在了一起。

據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建立的“世界書籍翻譯數據庫(UNESCO Index Translationum)”,截至2012年,人類社會共出版了大約兩百萬種翻譯書籍,其中約123萬種,是由英語翻譯爲其他語言,約15萬種是由其他語言翻譯爲英語。而由漢語翻譯爲其他語言者,只有約1.3萬種,由其他語言翻譯爲漢語者,只有約6.3萬種。⑬

1982年,告別「我是中國人,何必學英文」

圖:世界書籍翻譯量排行。表格引自“大象公會”微信公衆號

通常情況下,只有具備較高價值、較高需求的書籍,纔會被翻譯成其他語言。也就是說,英語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超核心語言,人類絕大部分現代文明,是以英語爲載體存在的。

不獨書籍如此。在社會科學、自然科學與人文科學的大多數領域,作爲載體的英語論文,都具有壓倒性的優勢。比如,當前世界最權威的生物醫學二次文獻數據庫MEDLINE,收錄了全球80多個國家近40種語言5600餘種學術期刊,總計超過兩千餘萬篇學術文獻中,約90%是用英文寫成的。

不過,國人對英語的偏見,並沒有完全消除。2019年3月份,曾有人在微博上鼓吹“對絕大多數中國人來說,英語都是一件廢物技能”,甚至將呼籲學好英語之人指責爲“思想上自我矮化的奴隸”,獲贊甚衆(如下圖)。

1982年,告別「我是中國人,何必學英文」

但時代畢竟已經變了。贊者衆,駁者更衆,《人民日報》也觀點鮮明地轉載了一篇文章,叫做《英語不是“廢物技能” 學英語更不是自我矮化》(如下圖)。

1982年,告別「我是中國人,何必學英文」

“我是中國人,何必學英文,不學ABC,照當接班人”這樣的口號,在這個時代,再也成不了主流口號。

今天的中國,已擁有約4億英語學習者。越來越多的人已然明白,無論是關心國家命運,還是在意個人前途,都必須學好英語。

(完)

1982年,告別「我是中國人,何必學英文」

①莫礪鋒,《趙浜讀書記》,收錄於氏著《浮生瑣憶》,安徽文藝出版社,2012,第215~216頁。

②《認真做好手頭的事——記中國工程院樊明武院士》,收錄於:《核鑄強國夢 60位核科技院士專家訪談錄》,中國原子能出版社,2015,第139~140頁。

③汪慶紅,《中國人的英語糾結》,東方早報,2013年11月15日。

④龍新民,《向世界開放的一個信號——北京開辦外語廣播講座的回憶》,《百年潮》2010年第06期。

⑤同上。

⑥王娜、於嘉,《當代北京廣播史話》,當代中國出版社,2013,第78~79頁。

⑦《陳駿濤口述歷史》,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第439頁。

⑧《當代北京教育史話》,當代中國出版社,2013,第139頁。

⑨胡洪俠/主編,《深圳日記 上(1980-2010)》,海天出版社,2011,第16~19頁。

⑩楊學爲,《高考文獻 1977-1999》(下) ,高等教育出版社,2003,第86~178頁。

⑪徐雄雄,《<跟我學>是這樣搞起來的》,收錄於:《熒屏連接海內外:中央電視臺的故事》,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2000,第43~49頁。

⑫胡文仲,《我的英語學習歷程》,收錄於氏著:《和胡老師談學英語》,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9,第297頁。

⑬劉周巖,《漢語對現代文明的貢獻有多大》,大象公會微信公衆號2016年4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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