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蕭功秦:雖然對於是不是存在一個統一的亞洲文明,在學術界是存疑的,但是,亞洲國家有些共同特點,第一,它們有非西方的傳統,第二,它們大多處於發展階段,第三,它們的傳統文化在現代化過程中正與現代性發生碰撞、融合。中華文明在現代化以及回應西方文明挑戰的過程中,越來越自覺運用傳統智慧,所形成的經驗可能成爲亞洲其它國家的借鑑。

晨報首席記者 顧文俊

亞洲文明對話大會上週落下帷幕,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在開幕式上的講話言猶在耳。當今世界迫切需要文化交流與文明互鑑。應對共同挑戰,人類需要經濟科技力量,也需要文化文明力量。由此,國際政治學界也在探討,在亞洲多元文明的前提下,能否走出一條有別於西方又優於西方的全球治理之路?而現代人又如何從亞洲的古老文明中汲取智慧?

《顧問》本期訪談嘉賓:歷史學家 政治學者 上海師範大學教授 蕭功秦

何謂亞洲文明有無亞洲模式

顧問:能不能在亞洲的多元文明中找到某種共性,而後將其總括爲“亞洲文明”?

蕭功秦:亞洲是個地理概念,亞洲大地上,自古以來就存在多元化的傳統文明,如中國、日本、印度、伊朗、土耳其,這些古老文明過去有過相互交流與融合,但從來沒有統一爲一個亞洲文明整體。如果要問它們之間有沒有相同之處,可以概括地說,它們都在十九世紀受到過殖民主義的壓迫和西方文明的挑戰。雖然並不存在一個統一的亞洲文明共同體,但由於亞洲國家與民族有着相似的或共同的歷史經歷,又都面臨全球化的挑戰,聚在一起開會,可以在面對共同挑戰的過程中,分享各自不同的經驗。

顧問:有沒有可能走出一條帶有亞洲特色的全球治理之路,並稱其爲“亞洲模式”?

蕭功秦:如果是這樣,那麼應該分開來說,比如日本的文明在與西方文明融合並且逐漸發展出現代化的過程中,它的現代化發展模式受到本身文明的制約與影響,帶有日本特色,因此,日本文明現代化以後的治理模式,和西方文明現代化以後的治理模式,就會有所不同,中國和印度等國也是這樣。這樣去分析,容易把問題講清楚,就能尊重文明的多樣性與多元性。如果脫離不同文明的多元性與多樣性而談統一的亞洲治理模式,不利於把問題搞清楚。

摒棄中心主義超越文明衝突

顧問:黑格爾把中國和印度文明視爲“心智未開的兒童”,把埃及和敘利亞等地的文明視爲“剛剛成長的少年”,把希臘視爲“青年”,羅馬視爲“成年”,這是不是典型的文明優劣論?

蕭功秦:黑格爾對埃及、敘利亞文明評價比較高,是因爲環繞愛琴海的中東文明曾對希臘文明發展有過相當積極的互動與相互影響,用西方人的話來說,愛琴海像個池塘,環繞愛琴海的不同文明如同池塘邊上的很多青蛙,彼此之間形成了不同文明的交響。阿拉伯文明在中世紀保留了大量希臘的文獻,這些文獻到了文藝復興時期才又回到西方世界成爲他們的營養。印度與中國既沒有中東文明在歷史上對西方文明發展的貢獻,也沒有經歷過西方在文藝復興時代以來理性主義興盛形成的生氣勃勃的井噴式的文化發展,在黑格爾的眼裏,伏爾泰時代對中國的讚美過於浪漫主義和美化。歸根到底,黑格爾那個時代的人不能用多元文化的視角看待世界,他們無法擺脫歐洲中心主義的視角,歐洲中心主義干擾了他對亞洲傳統文明包括對中國文明的客觀認識。

顧問:從歷史淵源上來講,亞洲的文明比當前占主導地位的西方文明更古老、更早萌芽,也更早成熟,這種文明從什麼時候開始式微、被淹沒在西方文明的陰影裏?

蕭功秦:中華文明式微的轉折點應該是在十九世紀最後十年,自十九世紀六十年代,英法聯軍戰爭之後到1894年甲午戰爭的三十年,由於中國接受了三大條約(南京條約、天津條約、北京條約),他們認爲中國在堅船利炮下接受了西方的全球化遊戲規則,於是,和中國形成外交層面的互動,以及經濟上的合作政策。這三十年中,西方尚未進入更強硬的帝國主義階段,德國這些國家還剛剛統一起來,但是,1890年代以後,情況就發生了重大變化。歐洲帝國主義勢力崛起,中國在甲午戰爭中的慘敗與馬關條約的簽訂讓中國的弱不禁風暴露在世界面前,亞洲的其它國家也都處在西方帝國主義侵略與威脅中,不要說西方人,就是中國人自己也對本國文明能否在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時代生存產生懷疑。亞洲與中國的傳統文明在民族危機時代確實是處於危難之中。

顧問:亨廷頓說,未來的衝突必將發生在西方的傲慢、伊斯蘭的不寬容、中華文明的獨斷之間。這三個形容詞聽起來大同小異,都在表達排他性。文明本身是否具有霸權主義或非霸權主義的特性?

蕭功秦:之所以說西方文明傲慢,是因爲它有一種白種人的文明優越感。從19世紀以來,它就自詡爲其它文明的拯救者,認爲其它落後民族是白種人的負擔(the bu rden of the w hite race),這當然是傲慢的。但不管怎樣,西方文明此後也發生了很大變化,現在的西方左派反而非常重視文化的多元性。亨廷頓一定程度上觸摸到不同文明的負面特點,但是,這些負面性是否一定會形成衝突?事實上,他的說法跟他的結論是有矛盾的。既然他認爲伊斯蘭文明是“不寬容”的,中華文明被他認爲是“獨斷”的,一個不寬容,一個獨斷,這二者又怎麼可能相互結合,去對抗西方文明?這顯然是說不通的。

上善若水以柔克剛

顧問:我們現在倡導的“和而不同”則是要挖掘出不同文明的正能量,將其集結起來,形成人類命運共同體所需的價值基礎?

蕭功秦:你這種說法我完全贊同。比如,中國的傳統文化對多元的宗教就持有一種寬容性,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在處理各個文明的互動過程中,中華文明中的“和而不同”的基本觀念就能夠發揮它的積極作用。

顧問:在外交事務和地區熱點問題的處理中,我們始終強調對話與斡旋,有識之士也提出了“創造性介入”與“建設性說服”等概念。這種帶有亞洲特色的智慧會給國家間的外交關係和全球治理帶來什麼樣的新局面?

蕭功秦:我覺得“創造性介入”與“建設性說服”這兩個詞都非常好,通俗易懂,用溫和的語言表達了我們同外部世界合作的願望。雖然我一直不太能接受把“亞洲文明”作爲一個統一體的說法,但是,就中國傳統文明而言,其中確實有不少古老的智慧,比如“以柔克剛”、“柔中有剛”、“曉之以情、喻之以理”,都是很有博弈智慧的,尤其是弱勢方在與強勢方博弈的過程中,如何既能保護自身利益,又不至於引起強勢方的巨大的反彈,我們都可以從傳統文明中汲取經驗智慧。

清代著名經學家皮錫瑞認爲,在大變動的時代,“風氣未開,持之以理,畛域難化,感以至誠”。我們要對美國人說:在發展過程中,每個民族都有自己的成長經歷,你們也同樣經歷過成長的煩惱與困惑。我們這麼大的國家、這麼多的人民,理所當然擁有擺脫貧困、追求穩定和發展的權利。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以這樣一種人類共通的情感來說服對方,化解矛盾與衝突,就有利於形成一種良好的合作互動。美國老百姓也能理解。

“養鋒銳以和平,戢囂張于堅定”。東方民族的古老的博弈智慧就是要以柔克剛。“上善若水”,在至柔中有着至剛,我們要有水一樣的有容乃大的胸襟與氣度,用古老的亞洲智慧來避免不同文明的衝突,和情感性的惡性互動。

顧問:如果形成一種亞洲風格的外交和全球治理模式,中華文化和中華文明會在其中發揮多大作用?

蕭功秦:雖然對於是不是存在一個統一的亞洲文明,在學術界是存疑的,但是,亞洲國家有些共同特點,第一,它們有非西方的傳統,第二,它們大多處於發展階段,第三,它們的傳統文化在現代化過程中正與現代性發生碰撞、融合。這些共同特點使得亞洲文明相對西方文明更珍惜自己的傳統。中華文明在現代化以及回應西方文明挑戰的過程中,越來越自覺運用傳統智慧,所形成的經驗可能成爲亞洲其它國家的借鑑。當然,其它亞洲國家的經驗也會對我們產生借鑑意義。

來源:新聞晨報 作者:顧文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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