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唐駿回憶,在MSN時代,微軟曾有機會要求用戶進行二選一,要麼選擇MSN,要麼選擇QQ,但忌憚於美國反壟斷法的存在,纔沒敢下手,否則,騰訊早就被幹死了。結束與360的戰役後,騰訊連續開了十場診斷會,反思爲什麼二選一會變成對用戶的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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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吳念

來源:鋅財經(ID:xincaijing)

今天站在劉強東背後的男人李國慶,也許已經忘了當年與京東的炮火烽煙。

2010年,噹噹網上市,距離成功的公知型企業家只差一個小目標的李國慶,興奮之餘,隔岸向中國電商行業投下一枚炮彈:噹噹要發動一次價格戰。

開戰易,結束戰爭難。開火沒多久,就有好幾家數碼家電供應商找到李國慶,“有個大電商提出要求,在噹噹網的售價不能低於該商城,否則,停止供應商的所有結款”。

北大走出的李國慶,迎來了與人大對手劉強東的一次“二選一”對決。北大有好事者BBS上發帖,說這是一場北大與人大的鬥爭。

這話雖然沒錯,但未免有點自以爲是。對於可愛的年輕校友們,一切都新鮮而令人興奮。但太陽之下無新事,非此即彼選邊站隊的戰爭,在這塊古老的土地上早已發生了太多。

北大的精英們似乎忘了,就連自己的母校,其實都是一場遙遠的“二選一”戰爭倖存者。

六十一年前的一個午後,北大校長鬍適主持了一次長達兩個小時的校務會。會議上,胡適向教授們傳達了南京國民政府的一次“高校南遷”計劃。此時,遼瀋戰役剛剛結束,東北全境順利解放。南京國民政府在此刻命令北大、清華等高校南遷,教授們心知肚明,擺在他們面前的,是政治力量強迫學術界進行一次“二選一”。

兩天後,北大的教授們在兩難中做出了他們的選擇。

歷史是關乎抉擇的學問。不過,誰都沒有料到,被逼做非此即彼的選擇題,會成爲半個世紀以來中國人的日常。

1

非友即敵,非此即彼

2016年,人民日報接到了一封人民來信。

來信講述了一位基層年輕人的疑惑。這位年輕人說,自己剛進基層單位不久,就有同事私底下跑來問詢,“你是誰的人?”這擊破了年輕人對世界的美好想象,在信中,他向編輯部發出了自己的疑問,“是不是進機關就得‘選邊站隊’,非得成爲‘誰的人’?難道靠認真工作、正直爲人就沒有好的前途嗎?”

年輕人還是涉世不深,沒太弄明白一件事,選邊站隊其實是一個世界級難題。

今天如果你想去購買一隻德國牧羊犬作爲生活伴侶,一個專業的賣家會繼續詢問你,“要SV還是DDR?”

DDR是東德牧羊犬的意思,SV則是西德牧羊犬。1945年,德國的無辜牧羊犬們發現自己正面臨一個非此即彼的選擇,要麼加入東德,成爲社會主義建設者的一員,要麼加入西德,成爲資本主義的花邊附庸。意識形態的分歧,讓狗狗們走上了不同的道路。

加入東德的牧羊犬,成爲了東德特有的狼狗制度下一員,政府對牧羊犬的要求只有一個:工作,最好能夠996加班加點建設國家,因此,運動本能、勇氣和耐力成爲了他們的唯一發展方向。而牆的另一邊,西德的牧羊犬們則成了主人們進行格調炫耀的標誌物,他們主要負責展示肉體,參加資本主義世界裏形形色色的犬類比美大賽。

如果犬界也有存在主義哲學家,想必會對這樣的局面做出些許抗議:國家形態的分裂,剝奪了犬類的自由選擇權,使犬類淪爲了目的性的工具。

半個世紀後,東方那些沉溺在996之中的加班狗們,或許能夠給予這些牧羊犬以感同身受。

從2017年開始,有些加完班趕往超市和飯店的年輕人發現,昨天還笑容可掬的收銀員,此刻都成了移動支付行業的戰場小將,“只能用支付寶”。

這場後來史稱“移動支付二選一”的大戰,在衆目睽睽之下打響了。先是部分餐飲、零售企業默默地只支持支付寶支付,有媒體梳理統計,總共有至少18家連鎖餐飲企業在後臺支付系統中排除掉了微信。接着,華西地區的沃爾瑪等超市門店,也排除掉了支付寶支付。

移動支付帶來的便利還沒享受多久,用戶們就要在掏出手機的一瞬間,成爲兩家互聯網巨頭神仙打架的一個小小籌碼。不知身處其中的年輕消費者,是否偶爾能感受到他們的父輩曾經被迫站隊的命運。

在拍攝完《霸王別姬》幾年後,陳凱歌在接受電視臺採訪時曾聲淚俱下,回憶起四十年前被迫做出的一次選擇:要麼揭發父親陳懷皚,要麼,就站在人民的對立面。其實陳凱歌理應慶幸,自己在那時候選擇了羣衆一邊。因爲再過幾十年,他還會用一部《無極》再度站到人民羣衆的對立面去。

在中國歷史上,站隊經常都是涉及生死存亡的嚴肅問題。昨天還是寧要社會主義的草,第二天就變成了擁抱資本主義的苗。

去年6月,有個迷茫的中學生後來做政治題時,對這句話有些疑惑不解,把題目發到了某在線教育論壇裏尋求答案。後來,他成功得到了管理員的解答:

“立場問題少討論,這帖子我關了”。

2

冷戰思維的幽靈

市場經濟大潮呼嘯而至,中國人終於從路線鬥爭中解脫了出來。但“二選一”的幽靈,卻逐漸轉移到了商業競爭中。

2010年11月3日,正在開心衝浪的年輕人,突然收到一則QQ彈窗消息,騰訊說,剛剛作出了一個艱難的決定,宣佈在裝有360軟件的電腦上停止運行QQ軟件,用戶必須卸載360軟件纔可登錄QQ,要求用戶“二選一”。

這便是直接影響了中文互聯網走向的3Q大戰。彼時,在PC互聯網的流量池裏,騰訊佔據毫無疑問的優勢地位,大量新晉公司毫無例外均選擇了切騰訊蛋糕。面對周鴻禕的進攻,騰訊的第一反應,是在戰局初期,通過強迫用戶選邊站隊的行爲,來遏制對手的進攻。

要求他人選邊站隊是權力在握者壓制弱者的武器。因爲說是二選一,其實壓根沒有給別人留什麼選擇餘地,要麼生,要麼死,沒有中間路線。

二選一,是一種延續至今的古老戰術手段。2017年,在回答有關中美在亞太地區局勢的問題時。總理說,我們不希望、也不願意看到冷戰思維下所謂“選邊站隊”的事情發生。

冷戰思維,正是“二選一”和“獨家排他”的本質原因。冷戰思維是一種強權思維,認定世界上的資源是封閉而有限,也正因此,唯有恃強凌弱、掠奪佔有,纔有可能在競爭之中勝出。

商業競爭中,冷戰思維也備受企業家青睞。今年2月,曾經的“打工皇帝”唐駿在某電視節目中,仍以這套思維模式來複盤曾經的互聯網大戰。唐駿回憶,在MSN時代,微軟曾有機會要求用戶進行二選一,要麼選擇MSN,要麼選擇QQ,但忌憚於美國反壟斷法的存在,纔沒敢下手,否則,騰訊早就被幹死了。

唐駿理解錯了一個邏輯:如果世界上不存在規則,那麼,也就不會有最終的贏家。微軟的做法並非“失誤”,只是微軟明白,不尊重規則,也就不可能實現真正的壟斷。

《中國紀檢監察報》也曾刊文指出,落馬官員的共同特徵之一,便是強迫他人選邊站隊,比如,甘肅省蘭州市委原副祕書長金晉哲曾經是原副省長虞海燕的心腹,在實際工作中,他甚至要求剛參加工作的年輕幹部必須表態忠於虞海燕和自己,並給每個人的忠誠度打分,區別使用。

站在普通人的視角看,這是一套強權綁架個體意志的價值觀。

設想一下,倘若微軟真的隨意就祭出二選一,今天的網民或許不僅再也使用不了QQ,正在金山埋頭打磨國產軟件的雷軍,也極有可能會因爲微軟的封鎖而功虧一簣,無法從中關村勞模昇華成良心企業家。如此一來,中國互聯網的發展,會在國際巨頭二選一的陰霾陷入停滯狀態。

在一場非此即彼的不公平競爭裏,誰都沒有選擇,誰也都會成爲代價。而這,或許纔是那個迷茫的青年選擇給人民日報寫信的原因。

3

讓用戶無路可走

2017年6月13日,劉強東在京東總部大樓A座22層,組織了一場特殊的飯局,幾十位服飾品牌商成了座上賓,爲了讓宴會更時尚,劉強東還特意囑咐安排了西餐。

這場熱鬧宴會的背景,是一場極其慘烈的電商戰事。京東618促銷前夕,突然在主場遭遇了天貓發起的“二選一”空襲。就在劉強東宴請品牌商之前,已經有不少人收到天貓通知,要求撤出京東會場,否則,這些商家將面臨着在天貓平臺上被搜索降權、削減流量支持甚至是屏蔽等處罰。

甚至有中小品牌商迫於天貓壓力,在微博上發聲明指責京東。

在明尼蘇達事件發生之前,這可能是京東歷史上遭遇的最大規模戰役,劉強東爲此不得不親自上火線,鑽進戰壕和兄弟們一起開戰。

兩大平臺隔空交戰,代價則是夾在兩大平臺之間的中小商家們。有媒體探訪戰場,有小商家對着記者哭訴:我們被夾在中間,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損失最大。

歷史總是驚人相似,後來的新電商平臺拼多多,對這一段故事也不會陌生。

4月初,網紅品牌“大喜服飾”突然發佈微博指責拼多多上有山寨店鋪。而幾個小時後,拼多多小二曬出證據,證明這一指控並不真實,拼多多上爲售賣正品的代理商店鋪。

事情至此又回到了熟悉的軌道,“大喜服飾”是在二選一炮火之中斷臂求生,爲了保住在淘寶店鋪,而選擇了出賣自己的隊友。手心手背都是肉,事實上,大喜服飾也明白,自己已經成爲了他人發動戰爭的籌碼。

“二選一”戰爭愈演愈烈。數日前,網絡上流傳出部分小家電品牌宣佈關閉“拼多多旗艦店”的聲明,但詭異的是,這些聲明並未從任何品牌商的官方渠道公佈,並且,拼多多上也仍然有商品銷售。

拼多多聯合創始人達達後來在一份聲明中,暗示了其中的詭異之處:個別“經濟體”先攜行業壟斷優勢地位逼迫商家要麼關店,要麼出函聲明自己已經從拼多多撤店。

除了個別壟斷者,誰都不希望“二選一”成爲生活的常態,因爲炮火之下,人人皆是代價。

就在拼多多陷入“二選一”炮火同時,黑龍江省泰來縣十幾家餐飲商家突然聯名向當地市場監督局舉報,稱外賣平臺“餓了麼”強迫商戶籤獨家合同,逼迫商戶“二選一”,否則將採取漲點或強制關閉店鋪等手段。

逼迫他人站隊,是對中小商家和普通人生存權利的侵犯。此前,有媒體計算過這些外賣商戶的收入,在兩個平臺上,一個小商戶日均總計能接到將近400個訂單,每天淨利潤有1000元,其中,去掉平臺18%的抽成,月利潤能夠維持在一萬到兩萬之間。

如果其中一個平臺突然發動二選一,對於小店鋪來說,至少意味着要損失三分之一的訂單量。也就是說,如果開一家餐飲店鋪,兢兢業業整月無休,只能賺到一萬塊左右。而這個收入,只能勉強達到一線城市本科畢業生的起薪。

根據2017年的數據,北京人均一頓餐的花費已經達到40.2元,也就是說,一個壯年外賣店主,一家老小齊上陣,爲他人辛苦炒一個月的飯,只能恰好維持一家三口人的溫飽。多一個平臺,多一種選擇,對他們來說,其實意味着生活向上攀升的可能性。

市場經濟的真諦,是賦予普通人以維生的多重可能,讓他們在生活的窄巷裏仍能尋找到一個出口。

對於品牌商來說,京東、拼多多都意味着新的流量和新的人羣,拼多多平臺有4.433億用戶,京東有3.105億用戶,輕易割捨掉7億消費者,對於很多小品牌商來說,可能就是“盈利與虧損”的臨界點。

多一個平臺,其實是意味着多一個逃生的機會。因此,如果沒有強力干涉,誰都不願意自斷生路。

4

有沒有第三條道路?

在逼着用戶“二選一”之後,騰訊發現,儘管贏得了業務之爭,但在輿論上自己卻成爲了“惡”的一方。

以“二選一”來贏得戰爭,站在歷史的長度看,並不是什麼明智的選擇,這是經歷了世界大戰和帝國爭霸的二十世紀之後,人類的慘痛教訓。

結束與360的戰役後,騰訊連續開了十場診斷會,反思爲什麼二選一會變成對用戶的傷害。診斷的最終結果,便是騰訊決定走向開放。

八年後,歷經人世滄桑的馬化騰在一場活動上,面對前來取經的創業者,只說了八個字:用戶價值、保持初心。

作爲中國最大的流量生產商,馬化騰明白,獲取用戶容易,尊重用戶難。而尊重用戶,首先就要尊重用戶的自由選擇權。 

尊重用戶,給用戶以更多選擇,逐漸成了企業家的共識。經歷過與三星、LG的微波爐大戰,並且勝出的格蘭仕集團董事長兼總裁梁昭賢有句硬球名言:“寧可站着賺5毛錢,也不跪着賺50塊”。

正在史上最大規模商戰中掌舵沉浮的任正非,想必也會對這句話無比贊同。強迫別人跪下賺錢,不是什麼光彩的事。商業競爭關乎自由意志,給商業以規則、給品牌商退路、給用戶更多選項,這纔是市場經濟。

因此,在今年實施的新《電商法》,明確禁止電商的“二選一”行爲。這被視爲是從法律層面爲市場競爭樹立規則的標誌。

數日前,最高人民法院胡云騰大法官在一次講座中也指出,某些電商主體利用自身優勢地位,濫用市場優勢力量,強迫商家進行“二選一”的案例,此類行爲有違公平競爭的市場經濟理念,需要通過裁判予以規範,維護公平競爭的基本原則。

正在應付競爭對手“二選一”攻勢的黃崢,此前發表過第二篇致股東信,3077字,其中講述競爭和開放合作的內容,超過了三分之二。

在股東信裏,黃崢罕見地用排比句來直抒胸臆。黃崢說,以拼多多的體量,在可以只選擇一家雲服務供應商的情況下,依然選擇了所有主流平臺,在可以強迫用戶只用一種支付方式的情況下,依然把多種選擇留給用戶,在可以強迫物流企業只使用拼多多電子面單系統的情況下,依然允許商戶選擇其他服務商。

其實,通過正當合作與競爭,帶來市場規模擴大效應,遠比在螺獅殼裏做道場,傷害普通人利益爲代價來發動單邊戰爭的收益更大。

日本作家鹽野七生在討論羅馬帝國爲何長盛的祕訣時,曾指出,羅馬帝國與東方帝國最大的不同,是從不強迫他人必須走同一條道路。能夠包容和同化他人,允許不同羣體自由選擇,這纔是帝國生命力長久的關鍵。

黃崢也提到了羅馬帝國的故事,“很多人習慣用你死我活的戰爭思維來看待,好比對於整日圍坐於古羅馬角鬥場的人來說,非此即彼就是全部的世界。也許角鬥畫面能帶來一些感官刺激,但大自然多樣生態共生迭代纔是持久的真實”。

去年十月,潘石屹在一場讀書會見到了劉慈欣,作爲“跟着三體學商業”的企業家代表,潘石屹現場朝聖,“三體我讀了三遍”。

劉慈欣卻毫不領情,沒必要,就是科幻小說而已。

這段對話的背景,是不少互聯網企業正爲劉慈欣的黑暗森林理論沉醉。他們似乎發現了商業的真相:商業世界是你死我活的黑暗森林,因此,應當二選一和不擇手段擊倒對手。

或許,黃崢對此也會有些不同意見。股東信的結尾,黃崢提出了一個全新的森林概念。“一個森林,在每一個局部樹和樹的競爭是激烈的”,“但如果我們看整個森林,最終所有樹的方向又是一致的,那就是向着陽光的方向”。

其實,早在100年前,李大釗就用一個標題總結了這個時代的最終方向:庶民的勝利。

在“二選一”裏生存了一個世紀的中國人,他們見慣了忽左忽右,見慣城頭變幻大王旗,終於才見到自由市場的陽光。

也正因此,他們終將會明白,讓人民自由選擇,纔是市場經濟的真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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