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程樹榛:顏回後代的鄉居生活記

顏回後代和“二程”後人結秦晉之好

我的家鄉有個習俗:小孩去外祖父(母)家,稱作“走姥家”。我因少年失怙,加上祖父母早已故去,因此經常和母親一道去姥姥家,以補親情。於是,我便成爲姥姥家的常客。

外祖父所在家族還有點來歷:是我們家鄉唯一姓顏的人家,傳說是孔子的名弟子顏回的後代,世代書香,詩書傳家。因爲和我父輩所在的程家——宋代理學家程頤、程顥(譽爲“二程”),門當戶對,兩家遂結爲秦晉之好——我母親與父親喜結連理。

外祖父先後娶了兩位夫人,生下六男六女,皆健康成人,故兒孫衆多。外祖父從小天資聰慧,就學於家塾,什麼四書五經,諸子百家,皆有所通曉,雖未踏入仕途,但以人情練達聞名於世;特別是善於理財,經營家務有方,故成爲富甲一方的大戶。老人家樂善好施,經常做一些扶善濟危的好事,在鄉里頗負盛名。由於老人比較關心國家大事,頗有政治眼光,在時局動盪之際,便把全部家產一分爲六——分配給六個兒子,並要求他們自己耕種,不得租賃他人。因此,我的六位舅父都成爲自食其力的勞動者。這一下子,外祖父一門富紳的大名,變成六戶小康之家,大大減少了人們的注意力,也避免了許多社會風險,當盜賊蜂起的年代,也倖免於難。至此,人們方佩服外祖父的遠見卓識,而老人也得以含笑九泉。

外祖父這脈人丁興旺,因此,我便有了衆多表兄弟。和我關係最緊密、最友愛的是貴哥。貴哥全名玉貴,是我五舅父的兒子,大我四五歲。由於我四舅父膝下沒有子女,就把貴哥過繼在他身邊,因此,貴哥便有兩個父親。出於對他的摯愛,舅父也曾送他到附近的小學讀書,貴哥憑着他的聰慧而學業優異,但他不久便爲戰亂所擾,過早輟學在家,以務農爲本。

六戶構成方形小莊園,分竈不分家

舅父們早已分家,各有自家庭院,這也是出於外祖父生前的精心安排。他們的居住面積和房舍全都一般大小,格式也都相同:大門均有一頂造型美觀的門樓,中間爲穿堂,最後面是個四合院。六戶整齊排列,成爲一個獨特的方形小莊園。外祖父作爲顏回後人,很引爲自豪,因此對自家這個小莊園精心打理,並教育後人沿襲下去,形成一個獨特的村落,故被鄉親們另眼看待,約定俗成地稱爲“顏家小村”。

顏家小村坐落在一條名曰“芳亭河”的小河旁,它發源於我家鄉附近的巨山山麓,流入京杭大運河。河水長流不息,清澈見底,傍村而過。受河水的滋潤,村周圍被綠樹濃蔭籠罩。由於房前屋後栽植各種果樹,每當春季到來,桃花、杏花、梨花和石榴等競相開花,因而到處花團錦簇,成爲當地一道景觀,來往行人都要駐足觀賞。到了夏秋,這些花木都結出豐盛的果實,桃、杏、梨墜滿枝頭,石榴咧開嘴巴,露出瑪瑙般的果實,香味四溢。這也是我樂於“走姥家”的重要原因之一。

因其他舅父家裏人口衆多,只有四舅父居家清靜,所以,我和母親每次返回姥姥家,都住在他這裏,日久成習。自然而然,我和貴哥就更走近一層。貴哥本來生性和善,對我這個小表弟當然是倍加友愛了。

四舅母略曉文墨,待人接物得體,爲人特別和藹可親,且善於理家。她雖未生育,但和四舅父夫婦和暢,舉案齊眉,爲族人所欣羨。愛屋及烏,四舅母對我們母子的到來總是表示出格外的熱情,對我尤其恩寵有加。她專門爲我們安排單獨房間,鋪上乾淨整潔的被褥和洗漱用具。每次到家後略敘寒溫,舅母便把貴哥叫過來,陪我玩耍。她深知我二人言語投機,感情深摯,故樂有此舉。

稍後,她又責成貴哥下池塘捉魚摸蝦,供我們美食。

貴哥對繼母非常孝順,一經吩咐立即應聲手持漁網而去。我照例起身隨行。我對下池塘捉魚特有興趣,且負有特殊任務:提着魚簍準備撿拾魚蝦。

說起捉魚的池塘,也有來頭。當初外祖父建立那個碩大的莊園時,選取家附近的一塊園田進行挖土奠基。由於泥土用量較大,便將園田挖掉一個寬大深坑,縱橫數百平方米。因爲我們家鄉水源豐富,加上靠近那條小河,很快就形成了一個闊大的池塘。外祖父是個持家的裏手,就勢把池塘周圍細加修整,使之變成一個碩大的養魚池,經老人家精心培育各種魚苗,輔以各種魚飼料,故而池塘中魚類不僅品種繁多,且都肥美。池塘周圍被岸柳環繞,岸邊種植蘆葦,密密叢叢,如同綠色的圍牆。在葦蕩的夾縫中,還專意建修了一道長長的實木棧橋,供家人洗滌衣物、撒網或垂釣之用。池水清澈,游魚來往如織,甚爲悅目,我常常來到棧橋端,觀賞游魚上下唼喋。到了夏天,還和表哥們一道,到深水中游泳戲耍。

這個池塘系顏傢俬產,只供外祖父獨家享用(現在屬於舅父們共有)。自然,知近的親眷可以獲得些許餘蔭——他們常常從這裏帶走喜愛品嚐的新鮮魚蝦。

貴哥不僅自幼善識水性,且早已學會撒網撲魚。他來到池塘棧橋邊,隨手將漁網拋向池中,漁網落水時呈圓形,一網下去,便撲獲數十條白花花的魚兒,我隨即上前撿拾,將它們一一捉放在身旁的魚簍裏。此時,魚兒們還在歡蹦亂跳,看了心生喜歡。

僅僅撒了兩網,魚簍便裝滿了,旋即回到家裏。這時,四舅母已從自家菜園裏摘取各種新鮮的菜蔬返回。

說起這菜園,也頗有意趣。外祖父將靠近宅基的那塊沃土,照例一分爲六,每家一份,大小相等,作爲各家菜園。各家任憑自己喜好種植菜蔬,其實大抵相似,多半是辣椒、茄子、豆角、黃瓜等家常食用的種類。不過,如果哪一家種植比較特殊的品種,六家也可以直接摘取食用,不需告知主人,實際上是“分竈不分家”。

四舅母將新鮮的菜蔬洗滌後放在鍋沿上,同時把熬魚的佐料準備停當,我和貴哥便將魚簍放置在她旁邊,由她篩選、摘洗而後烹調,同時烹炒其他蔬菜。不多會兒,一桌美味佳餚便擺放整齊,供我們愉快地品享。四舅父頗爲高興地和我們共餐,經常還喝一盅小酒,四舅母和我母親有時還陪他抿上少許,算是助興,但他立下規矩,不允許我和貴哥粘脣。好在我和貴哥對此也不感興趣,並不介意。

接受“顏氏家訓”“家教規範”的訓誡

喫完飯後,照例是大家坐在一起嘮家常。多半是聽取舅父的教導,因他老人家熟讀詩書,國學底子深厚,總愛向我們傳授一些古訓。而經常談論者,總離不開顏氏後人引以爲榮的“顏氏家訓”。

這是顏子推用儒家思想教育子孫而寫出的一部系統而完整的教科書,是這位顏氏祖先一生關於士大夫立身、持家、處世、治學的經驗總結,在古代家庭教育史上有重要影響,被後世譽爲“家教規範”。四舅父也一直把它恭奉爲顏家的“傳家之寶”,平日總以此對貴哥耳提面命,絮絮不絕。我上姥姥家,他當然不會放棄教誨良機。舅父的講解深入淺出,絕不枯燥,我聽得津津有味,受益良多,它對此後我的人生觀產生深遠的影響,至今,我還常以此“家教家規”教育我的孩子們。

聽罷舅父的“家訓”之後,我和貴哥的二人世界便純粹了。貴哥把我領進他居住的小房間,坐定後便打開他獨用的小櫃子,裏邊有我最喜愛的東西——通俗小說。貴哥雖沒有受過完整教育,但是能夠閱讀各類文藝書籍,又因他特別酷愛家鄉流行的說唱藝術,蒐集了許多通俗唱本供自己欣賞。在他的書櫃裏,擺滿了當年流行的通俗小說,如 《薛仁貴徵東》《說岳全傳》《羅成招親》《楊家將》《劉秀走南陽》《三俠劍》《七俠五義》等等,還有比較高雅一點的如《紅樓夢》《三國演義》《水滸》《聊齋》等。受他的薰染,我也成了書迷,每當來到這裏,我便浸沉在貴哥藏書的海洋裏,走進那些古老的故事傳說中,和其中的帝王將相、才子佳人一同體驗人生的悲歡離合。

高小畢業之後,我便離開家鄉去外地求學,此後一直遠在他鄉,再也沒有機會“走姥家”。而今已屆耄耋,往事歷歷,不由憶起少年時這些有趣時光,尚覺十分溫馨。

(刊於2018年5月05日解放日報朝花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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