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創投”七十年

【注:欲專一行,先通其史。拿破崙建議軍人們反覆研讀亞歷山大、漢尼拔、凱撒、古斯達夫等名將的戰史,並效法他們,他說:“這是成爲偉大統帥和尋求兵法奧祕的唯一途徑!”研究美國創投史,對中國創業創新,能有哪些啓發?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1972年,瓦倫丁(Don Valentine)離開國民半導體公司,在沙丘路上安營紮寨。此前,他小試牛刀,順着半導體業上下游,投了幾個小項目,賺到一些錢。瓦倫丁自感摸到了投資的門道,決心投身這一行,以度餘生。於是他加盟Capital Group,創建了風險投資分部,也就是今天的“紅杉資本”。

爲了搞到錢,瓦倫丁敲開所羅門兄弟(Salomon Brothers)的大門。年輕的銀行家翹着二郎腿,掃了一眼瓦倫丁的簡歷,輕蔑地說:“抱歉,我們只投哈佛商學院(HBS)畢業的!” 就把瓦倫丁打發了。

瓦倫丁畢業於福特漢姆大學,相當於美國“二本”。在所羅門的恥辱遭遇,他記恨了一輩子。他對哈佛商學院有了特殊的印象,在他主政那些年,紅杉不招HBS畢業生。

所羅門銀行家並非矯情。那個年代,風投的確是哈佛人的天下。

一、女王與捕鯨:風險資本的原始形態

風險資本,顧名思義,就是冒着極高的風險,投資股權的資本形態。這是願打願挨的遊戲,投資人付出資本,創業者獲得之,雙方遵守嚴苛的約定,你情我願。即便失敗,也兩相無怨。一旦成功,雙方彼此成就,大恩不言謝!

這種模式極其簡單,卻威力無比。

風險投資雛形,可以追溯到西歐文藝復興時期。彼時商人僱用船隻,開展海外貿易,船長和船員分得部分利潤作爲酬勞。Carried Interests即來源於此,意指船隻“承載之收益”。

1.西班牙女王:偉大的“風險投資家”

史上首個重大風險投資事件,乃國家意志的產物。西班牙女王伊莎貝拉一世美豔驚人,才思敏捷。她經由聯姻和軍事手段,於1492年統一了西班牙。同年,女王同意哥倫布的再三請求,命他奉船出海探險。經年的戰爭,國庫空空如也,女王毅然變賣首飾,拿出私房錢,慷慨資助哥倫布。

這一英明的決定,回報無比豐厚:哥倫布竟然發現新大陸,滿載而歸,極大地拓展了西班牙領地,帶來源源不斷的黃金收入,西班牙一躍成爲歐洲霸主,女王由是成爲偉大的“風險投資家”!

但系統化採用類風險投資模式的,當數美國捕鯨業。

2.捕鯨業的風險模式

獨立戰爭後,美國內需旺盛,人們將目光投向海上。鯨魚渾身皆爲寶,捕鯨回報驚人,但風險巨大:捕鯨船與給養需要投入巨資,往往出行二三年才能往返,海上天災人禍頻發,一不小心就會葬身大海。根據文獻,19世紀從麻省新貝福出發的787艘船,三分之一沉沒或損毀。

美國“創投”七十年

電影《海洋深處》劇照

影片《海洋深處》改編自小說《白鯨》與同名獲獎作品,敘述驚心動魄的海洋悲劇。1819年,Essex號捕鯨船航行了一年,捕獵一條碩大無比的抹香鯨,憤怒的大鯨強力反擊,摧毀了主船,二十一名船員棄船逃亡。他們歷經艱險,忍受數月的飢餓、病痛和殘殺相食,最終僅八人生還。

既然捕鯨如此兇險,共擔風險纔是好辦法:多位投資者合作提供絕大部分資金,船長也投入少量資本。捕鯨業的激勵機制與今天VC業相若,投資者拿走一半至三分之二的利潤,剩餘利潤由船長和船員支配。捕鯨業的整體投資回報率,居各行之冠,年化高達15%,最高甚至60%。

捕鯨業可觀的回報,吸引了無數資金進入,成爲十九世紀美國五大支柱產業之一,高峯期美國捕鯨船隻數量佔全球八成之多。

捕鯨業的資本大冒險,奠定了美國風險模式的經驗基礎。

十九世紀下半葉,美國的風險資本開始活躍,從大修鐵路,到卡內基建立鋼鐵帝國,到Charles Flint成立IBM前身CTR,再到愛迪生的電氣革命,都有風險資本的影子。 進入二十世紀,洛克菲勒(Rockefeller)、惠特尼(Whitney)、範德堡(Vanderbilts)和菲普斯(Phipps)等美國富有家族,嘗試投資新興科技企業,不過這些都還只是有錢人的業餘愛好(hobbies)和玩票性質。

二、哈佛與ARD:風投的搖籃

系統化的風險投資是從美國東部開始的。人們習慣將VC與硅谷畫上等號,這不過是錯覺! 哈佛大學商學院(HBS)纔是名副其實的“風投黃埔軍校”,“校長”則是喬治(George Doriot)教授,第一代風險投資家的共同導師。

喬治生於法國,22歲來到美國求學,本要入讀麻省理工學院(MIT),卻陰差陽錯去了哈佛商學院。畢業後,他先在華爾街廝混,1924年榮歸哈佛,在商學院(HBS)講授《製造學》。喬治教授特立獨行,摒棄案例教學法,課堂上總是從頭講到尾,但他長於研究產業,很受學生的歡迎,很快躥升爲大牌教授。

1930年代,“大蕭條”摧毀了新英格蘭的傳統經濟,紡織和服裝業開工嚴重不足,和我國傳統產業今天的處境極爲相似。 以MIT校長康普頓(Karl Compton)爲首的名流,希望以新技術改造當地產業,推動經濟轉型。喬治積極參與其中,他還和一位物理學家以“企業協會”(Enterprise Associate)名義,募了30萬美元資金,探索以全新金融形式扶持科技企業的可行性。

二戰爆發打斷了他們的計劃。喬治教授入伍,負責美國陸軍的補給規劃工作,官居軍需部計劃局司令,陸軍准將。戰爭甫一結束,他即返回哈佛,重執教鞭。

1946年,以康普頓爲首,波士頓名流們重拾計劃,發起美國研究開發公司(American Research and Development Corporation),也就是ARD,推選喬治爲公司總裁。喬治戰前爲“企業協會”效力時,學到一個教訓:必須有足夠的資金,纔能有足夠的掌控力。

因此ARD採取了新做法,通過發行股票,公開籌集到350萬美元,再投給初創科技企業。受到ARD眷顧的公司,最爲出名的要數DEC(Digital Equipment Corporation)。ARD在1957年向DEC投資10萬美元,1963年公司上市,到ARD最終退出的時候,回報高達700倍。

ARD的創舉,歷史意義何在?

ARD的建立,可以說是VC行業的起點,發明了全新的金融模式,其成功帶來極大的示範效應,爲初創企業尋求股權資金的支持開闢了新路,標誌風險投資的真正誕生。

喬治經營ARD的同時,繼續在HBS講授《製造學》,佈道產業與創新理念,培養了一大批風險投資新秀。教授的的門生成千上萬,很多人成爲大型企業高管,也有人從事金融和投資。其中,羅克(Arthur Rock)和珀金斯(Tom Perkins)等不少人日後將繼承衣鉢,成爲風投巨擘,大放光芒。

幾乎ARD創立的同時,先鋒影業老闆惠特尼(Whitney)家族,也脫離原有的業餘玩法,設立惠特尼公司 (J.H. Whitney & Company),注資500萬美元,開展更爲系統化的風險投資。他們將這個新玩法,定義爲“風險投資”(Venture Capital),這是VC一詞的正式由來。

雖然創業土壤日漸肥沃,風險投資業的成型尚需兩大基礎條件:錢和人。 喬治教授在東岸的實踐,培養了一批風險投資人士。但風險投資的資金來源,此前依賴個人和家族,難以規模化,直到政府的介入才由個人爲主,轉向了機構爲主。

三、政府初次介入VC

美蘇爭霸是橫亙上個世紀的持久事件, “冷戰”對美國經濟和現代科技的影響,非常之大。

1957年,蘇聯發射了世界第一顆人造衛星,震動了美國。爲了奪取科技和軍事優勢,全美從上到下扶持中小科技企業,舉國推動創新。

國會於1958年通過《小企業投資法案》(Small Business Investment Companies Act),聯邦政府覈准設立一批小企業投資公司 (SBIC),提供槓桿資金:SBIC每向符合特定要求的小企業每投1美元,政府即予配套3美元貸款。

美國政府早在二戰期間,就大力扶持民間科技創新,以解決軍需,主要面向大型企業與著名高校。SBIC機制是政策第一次大規模向私營中小企業傾斜,標誌美國政府創新政策的重大調整。

其結果是SBIC數量劇增,到1961年有500多家之多。SBIC帶來不少創新成果,佼佼者如喬治的哈佛學生錢伯斯(Frank Chambers),他創辦 Continental,利用這個政策,投資了ROLM, American Microsystems和KLA三家公司,取得佳績。

SBIC機制,解決了風險資本的來源,但存在爭議。SBIC的決策極其保守,政府主導的政策落地不順。在1966年至1967年間,就有200多家SBIC公司夭折。數十億美元打了水漂!

今日重新檢討SBIC政策的得失,人們已較爲從容。持正而論,SIBC的負面效果當爲事實,然而其好處也很明顯:SBIC普及了創業和投資理念,爲美國培養了一大批創業家和風險投資家。

這個政策其後不斷修訂,已和當初相去甚遠。其衍生的“中小企業政策”,作爲美國政府刺激創新的手段,經歷半個多世紀的風風雨雨,仍在發揮作用。

硅谷的誕生,是個意外 ― 布什,特曼與斯坦福

灣區擁有溫暖的氣候,包容的文化,隨着鐵路和港口興起,人才接踵而至。周邊斯坦福、伯克利等高校和科研機構林立,科技日漸發達,1930年代灣區無線電產業羣初步成形。

但硅谷自由創新氛圍的形成,要歸功於特曼(Frederick Terman)。特曼從小在斯坦福校園長大,父親是斯坦福大學教授。特曼有濃厚的斯坦福情結,曾在這裏長期執教,並打造了斯坦福科技帶,被稱爲“硅谷之父”,使斯坦福成爲美國西部的創新策源地。

特曼少年時體弱多病,生病期間整日與無線電爲伍,成爲無線電業餘愛好者。 他本科就近入讀斯坦福大學,學習化學,讀研時遵從內心,改學無線電,在MIT取得電子工程博士學位。

特曼博士畢業後,本想留在MIT任教,不料回斯坦福校園探親時患上肺結核,被迫在加州修養一年,MIT教授夢成爲泡影。 考慮到加州氣候溫暖,適宜養病,特曼決定留在斯坦福,1925年成爲其"無線電工程學"教授。 若非此變,特曼就不可能日後成爲“硅谷之父”了,也許硅谷根本不會存在。

對特曼影響至深的,是他的博士導師、MIT教授布什(Vannevar Bush,和布什總統無親戚關係)。布什教授是模擬計算機及美國科技管理體系的主要奠基人,創建了美國國家科學基金會。布什熱衷政治,長期擔任政策制定和智囊工作,小羅斯福總統任命他爲美國史上首個總統科學顧問。二戰期間,布什教授擔任美國研發局(Office of Scientific and Development, 簡稱OSRD)局長,統領美國戰時幾乎所有的軍事研究項目,管理6000多名美國頂級科學家,在無線電、雷達、計算機等前沿科技的研究工作,其中最著名的爲“曼哈頓計劃”(原子彈研究項目代號)。

布什教授提倡大學不要只做象牙塔,更要成爲產品研究與開發中心。他建議美國政府提供經費,大力支持科學研究,讓大學和私營企業依照實力競爭科研經費。二戰永久地改變了美國軍方和高校的關係,受布什的推動,OSRD將大量課題交由高校研究。

布什導師可不講情面,特曼和斯坦福大學在競爭研究課題中失利。OSRD撥款給高效的4億5千萬美元經費中,MIT、加州理工、哈佛和哥倫比亞大學拿了大頭,斯坦福研究水準欠佳,因此只分得區區5萬美元的零頭。特曼只好離開斯坦福,到波士頓去領導哈佛無線電研究實驗室的研究工作,幫助盟軍進行電子對抗。

戰後,特曼回到斯坦福大學,擔任工程學院院長。他決心扭轉斯坦福大學科研落後的局面,改變政府的偏見。特曼首先把哈佛無線電研究實驗室的多位頂尖人才聘到斯坦福,創建斯坦福電子研究室(Electronic Research Lab, ERL),迅速提升了斯坦福工程學院的水準。實驗室成立不久就贏得軍方源源不斷的合同。從1955年到1965年,特曼擔任斯坦福大學教務長,大幅擴充科學與工程科系,獲得美國國防部來的重金資助,幫助斯坦福大學進一步提升了學術和研究地位。

特曼教授在斯坦福大力推動科研成果轉化,簡化學校科研成功的轉讓。與波士頓周邊的大學傳統不同,特曼鼓勵斯坦福工程學院的學生創業。由此,斯坦福大學孵化了一批高科技企業,其中最爲著名的是惠普。

惠普由特曼的學生休利特(Bill Hewlett)和帕卡德(David Packard)於1939年在車庫裏創辦。二人平分公司股份,命名公司時,Hewlett和Packard誰該放在名字的前面呢? 這可難不倒他們兩!通過扔硬幣這一古老的方式,休利特贏得優先命名權,公司於是命名爲Hewlett Packard,中文譯爲惠普。特曼教授幫助惠普獲得啓動資金貸款,還介紹客戶。公司從電子振盪器起家,很快發展成首屈一指的新興測試儀表巨頭。

1951年,特曼還創建了斯坦福科技園,這是世界上第一個高校工業園,佔地約600英畝。科技園吸引了許多高科技企業入住,包括惠普、柯達和洛克希德等,到1980年代雲集了數千家科技企業。這裏成爲產學研結合的試驗田,奠定了硅谷電子業的基礎。以此爲中心,硅谷逐漸形成全球矚目的科技產業區。

近二十年,中國不少高校效仿斯坦福,推進產學研結合和科研成功轉化,取得了一定的成功,但其影響力同斯坦福大學還有很大的差距,糟糕的是有些地方走了樣,搞成了房地產。

受軍事和新興技術的帶動,電力、電子、半導體工業、軟件和互聯網行業,在灣區特別是硅谷地帶陸續崛起,風險投資在其中更是扮演了重要角色。

四、Arthur Rock:風險投資第一人

稱羅克(Arthur Rock,1926年- )是VC第一人,應無異議。他是最早登上《時代》週刊封面(1984年)的風險投資家,投資成果包括仙童半導體、SDS、英特爾、蘋果,他在這些公司的創辦中極爲關鍵。

羅克是俄國猶太移民的兒子,短暫從軍後,在雪城大學修讀政治學和金融,後來入讀哈佛商學院,是喬治教授的學生。羅克1951年從HBS畢業,前往紐約海登石投行(Hayden Stone)工作,憑藉熱情、悟性和專注,成爲科技領域的投行家。猶太人在創業與投資史上,比較活躍,佔有獨特的地位,到處都有他們的影子。

1957年,是風險投資史上的一個大年!此年發生了兩件大事:(1)在美國東部,喬治推動ARD投資了DEC;(2)在美國西部,他的學生羅克撮合仙童家族資助八個科學家,創辦仙童半導體。

有了仙童半導體,硅谷才能成爲真正的“硅谷”(Silicon Valley)。在仙童半導體之前,硅谷其實只是“微波之谷”(Microwave Valley),電子管和無線電纔是當地核心科技產業。仙童半導體的重要性,在於其爲“硅谷人才搖籃”,培養了一大批人才頂尖的技術、管理和投資人才,奠定了硅谷的日後產業和投資的基礎。

1.仙童半導體的接生婆

仙童半導體的誕生是個傳奇,它是羅克投資生涯的起點。一個偶然的機會,海登石投行收到一位客戶兒子的求職信,請求幫助肖克利(William Shockley)實驗室的七個科學家集體找份工作。寫信者名叫克萊納(Eugene Kleiner),來自加州,是七個科學家之一。

肖克利博士是晶體管發明人,1956年榮膺諾貝爾物理獎之前,這個大孝子爲了照顧生病的母親,離開貝爾實驗室,回到灣區組建肖克利實驗室,網羅一批科學家,專門研究晶體管。可惜肖克利是個學閥,難以相處,實驗室的七位核心人員忍無可忍,決定集體跳槽,希望找到棲身之所,繼續他們的研究工作大約需要150萬美元。 投行將這個艱鉅的任務,交由擅長科技領域的羅克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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叛逆八人幫:仙童半導體的創始人們

對客戶兒子的請求,羅克可不敢怠慢。他苦思冥想,蹦出一個好辦法:乾脆找人出錢,與幾位科學家設立全新的公司,一切問題可迎刃而解,海登石還能從中賺取一筆佣金。

找錢並不容易,他求了35家大公司,全喫了閉門羹。陷入絕望之際,第36個投資人買了單,照相機廠商仙童家族早年資助過IBM的創建,是IBM的最大個人股東,對科技投資有興趣。雙方一拍即合,仙童家族投入150萬美元,包括克萊納在內的七個科學家,連同半路加盟的諾伊斯(Robert Noyce),八人一起逃離肖克利實驗室,成立仙童半導體公司。雙方約定,仙童家族佔股20%,科學家們每人佔股10%,仙童未來有權以300萬美金價格將公司整體收購。

羞憤之餘,肖克利將八人稱作“叛逆八人幫”(The Traitorous Eight)。諾伊斯成爲八人的頭兒,負責仙童半導體的經營管理。他很崇拜肖克利博士,本來沒想着要背叛,但其他七個科學家認爲他具有管理才能,威逼利誘,差不多是裹挾他出走的。

仙童半導體一帆風順,那個年代芯片用量少,需要定製,美國軍方成爲仙童的大客戶,公司很快就盈利了。隨後,仙童執行了全資收購協議,八個科學家每人分得一筆錢,從股東變成公司僱員,純爲仙童家族打工。

仙童半導體和母公司分別位於加州和紐約,溝通不暢,加上母公司控制慾日漸增強,雙方隔閡與衝突不斷。自由慣了科學家們,本已財務自由,於是紛紛再度走上逃離之路。

• 1961年,霍尼(Jean Hoerni)、 拉斯特(Jay Last), 羅伯茨(Sheldon Roberts)三人出走,創辦了Amelco,就是後來的Teledyne,從事半導體測試技術。羅克瞅準了這個機會,投了Teledyne一小筆,獲得了極大的成功。

• 1962年,克萊納也出走,創辦了Edex,轉行教育科技事業,在套現出售之後,創立KP,打造了硅谷最頂尖的創投基金。

• 公司總裁諾伊斯(Robert Noyce)與研發主管摩爾(Gordon Moore)堅持到1968年,終究一起離開,順道帶走了工藝專家格魯夫(Andy Grove),創辦英特爾。

• 不久,格林奇(Victor Grinich)和額布蘭克(Julius Blank),也相繼離開。

既然創始人都已溜走,仙童的其他人也無意久留。1967年,仙童半導體銷售副總裁瓦倫丁(Don Valentine)追隨仙童半導體運營總經理史波克(Charlie Sporck),跳槽到國民半導體(National Semiconductor),隨後創辦紅杉資本。瓦倫丁的手下人馬庫拉(Mike Markkula),日後成爲蘋果投資人和聯合創始人。

兩年後,瓦倫丁的繼任者、仙童銷售主管桑德斯(Jerry Sanders)也離職,帶着七位同事創辦AMD,成爲前老闆諾伊斯和摩爾創立的英特爾的長期對手。AMD和英特爾的複雜關係,我們後來再談。

隨着仙童半導體的人才不斷溢出,灣區半導體創業如雨後春筍一般。硅谷有一半的半導體公司,直接或間接源自仙童。據說1969年半導體工程師大會400位與會者中,只有6%來自仙童之外!

羅克作爲“叛逆八人幫”的伯樂,敏銳地意識到,加州的科技創新大有作爲。他決心搬到加州,大展拳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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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克(Arthur Rock)

2.創辦Davis & Rock,投資SDS

羅克在紐約時,和加州地產商Kern County Land接洽,結識了其副總裁戴維斯(Thomas Davis)。戴維斯畢業於哈佛大學法律系,二戰中因公負傷,在舊金山治療康復並留在灣區。

二人此後維持非正式的合作關係,無奈Kern County Land非常保守,戴維斯於是離開,轉而和羅克合夥創辦Davis & Rock公司,全力從事風險投資事業。募資工作並不難,羅克在東部的人脈幫了大忙,Davis & Rock一共募集了500萬美元。

這期基金實際只投出300萬美金,總回報卻高達基金總額的20倍,SDS(Scientific Data System,科學數據系統公司)貢獻了絕大部分收益。基金對SDS的原始投入不到30萬美元(亦說100萬美金),佔80%股份,羅克擔任SDS董事長。8年後施樂以10億美金天價收購SDS, Davis & Rock收益竟有兩百多倍。

SDS由派裏維斯基(Max Palevsky)爲首的十多位計算機科學家創建,在全球最先採用集成電路和硅晶體管,開發出大型計算機,產品性能優良,價格便宜。在美蘇太空競賽期間,SDS向美國國家宇航局(NASA)等軍事機構出售了高性能計算機。羅克在董事會上,多聽少說。派裏維斯基對羅克言聽計從,他將SDS的成功,歸於羅克“堅定的意志”(implacable will)和“必勝的信念”(a will that wont conceive of not winning)。

SDS有個特殊之處,它是首個給高管之外的普通員工發放期權的初創公司。

作爲SDS的投資人,Davis & Rock公司也有個特別之處,他們收取基金收益的20%作爲酬勞,這個比例成爲VC行業標準,直到KP出現後纔有所改變(KP收取30%)。1968年基金到期清盤,羅克和戴維斯分得的利潤高達1600萬美金之巨!

羅克和戴維斯二人性格相反,戴維斯開放,熱情,健談;羅克安靜,憂鬱,沉默寡言。二人只合作了一期基金,就分道揚鑣了。發財後,兩人都想“休息一下”,卻也彼此都沒閒着。戴維斯與人合作創辦Mayfield基金。 羅克短暫和他人合夥創辦了Arthur & Associates,但回報一般,乾脆成爲投資“個體戶”。接下來他投資了英特爾和蘋果,聲名大振,成爲西海岸VC翹楚。

3.輕鬆投中英特爾

半導體和微處理器改變了世界,英特爾是此中先鋒。投資英特爾,是羅克的大手筆。

諾伊斯和摩爾在仙童半導體漸感厭煩,想要創辦自己的事業。他們認定半導體存儲大有可爲,於是找到羅克,請他再次幫助籌集資金。羅克不假思索就答應下來,他撰寫的商業計劃書堪稱經典,只有一頁半。羅克僅用一下午就從15個投資者手中募得250萬美金,其中包括他自己的30萬美元,Venrock也參與了投資。

羅克的Davis & Rock基金有個投資者,是磁存儲器專家,認爲“半導體存儲沒有前途”,極力阻止羅克投資英特爾。羅克權當耳邊風,不加理會。羅克後來回憶說,出於對諾伊斯和摩爾夥伴的絕對信任,這是他投資生涯中,唯一在最初就有成功把握的項目!

英特爾的英文名稱Intel,取意“集成電子”(Integrated Electronics),這是摩爾想到的,符合他“好名字不超過5個英文字符”的標準,易記,響亮!英特爾是硅谷寵兒,其創新能力和精益求精成爲硅谷象徵。

諾伊斯和摩爾都是科學家,生產不是他們的特長。格魯夫成爲英特爾第一個僱員,從仙童半導體跳槽英特爾。格魯夫原本是仙童半導體生產負責人,精通流片和生產工藝。多年後他繼任英特爾CEO,將公司轉型爲處理器霸主。

與SDS派裏維斯基一樣,格魯夫總是將英特爾的成功,歸功於羅克。

4.完美錯過AMD

羅克錯過AMD,是他看走了眼。

AMD桑德斯創建AMD完全是白手起家。諾伊斯原本希望拉上桑德斯(Jerry Sanders)一起創辦英特爾,但不知爲何遭摩爾反對而作罷。桑德斯很快在仙童半導體呆不下去了,新來的總裁將其解僱。失魂落魄的桑德斯,只好帶着七個兄弟自尋出路,創辦了AMD。

AMD團隊遠沒有英特爾那般閃亮,融資談何容易?他們爲投資人準備的70頁詳細商業計劃書,幾乎無人問津。桑德斯拜訪的第一個投資人就是羅克,羅克不看好這個強銷售、弱技術的團隊,拒絕幫助。

英特爾的諾伊斯這時善心大發,他和幾位仙童及英特爾同事們一起,幫助桑德斯勉強湊足150萬美金,AMD終於成立了!這些信任他的人沒有失望,十多年後AMD上市,他們回報高達數十倍。

羅克投資的項目不多,卻很少失手。他的方法論很簡單,就是隻投人。羅克對技術一竅不通,他的口號是“投對人”(Back the right people):注重創始人的人品、動機、市場能力、經驗技巧、財務能力和領導力。

在評價羅克的輝煌成就時,紅杉創始人、相當孤傲的瓦倫丁露出了尊敬:“他就是很牛,在我看來,無人能及!”

五、第一代其他風險投資家

喬治教授開創了現代風險投資業。美國第一代風險投資家,主要是喬治教授的哈佛門生、ARD職業經理人,及美國的富有家族組成,其中包括羅克。這些人相互之間,有千絲萬縷的聯繫。

1965年到1970年之間,美國東岸先後成立了灰鎖基金(Greylock)、Venrock、TA、茶思河(Charles River)等新基金,多數創始人來自ARD和哈佛商學院,和喬治教授有密切的聯繫。

以灰鎖基金(Greylock)爲例。灰鎖成立於1965年,由三個哈佛商學院的學生創辦,其中二人在ARD爲喬治工作過。 領頭的艾法思(William Elfers),在很長時間內是ARD第二交椅,負責日常決策,活在喬治教授的陰影下。他很希望發出自己的光輝,因此創辦灰鎖。灰鎖基金創立至今,始終是首屈一指的VC,有近200個IPO退出和100多個併購退出。

1969年,洛克菲勒家族在紐約成立Venrock,步Whitney家族的後塵,以更加積極的態度開展系統化投資。Venrock取名於Venture & Rockefeller的縮寫,意思是洛克菲勒家族VC基金。基金由奎思普(Peter Crisp)擔綱大任,他畢業於哈佛商學院,和Arthur一樣也是喬治教授的學生。

Venrock業績輝煌,先後領投過英特爾、蘋果等。我國富有家族正在經歷第二代傳承,洛克菲勒家族的股權投資經驗,值得國內有錢人學習和借鑑。

西海岸的風險投資,起步雖比東部晚,活躍度卻遠超東部。活躍在西岸的,除了羅克和戴維斯,還有德雷珀(Bill Draper)父子、約翰遜(Pitch Johnson)、丹尼斯(Reid Dennis)、盧卡斯(Don Lucas)、布萊恩(John Bryan)、愛德華茲(Bill Edwards)等等,好幾位也是喬治的學生。

美國西岸第一家風險投資公司是DGA(Draper, Gaither & Anderson),1959年創立,三個創始人都有軍方背景,分別是華爾街銀行家、二戰軍官德雷珀(William Draper, Jr.),蘭德智庫創始人羅恩·蓋瑟(Rowan Gaither),以及退役的空軍將領安德遜(Frederick Anderson, Jr.),都在加州工作過,熟悉灣區的經濟環境。DGA的主要出資人事洛克菲勒家族。DGA三個大人物實在太忙,無暇顧及項目,不能在一線親力親爲,運作幾年就清盤了。

DGA業績平平,歷史地位卻極爲重要。DGA不僅開創了美國西海岸風險投資活動的,更是史上第一家有限合夥制的VC基金。羅克的Rock & Davis是第二家採用有限合夥制的VC基金。兩家公司奠定了今日風險投資的法律架構基礎。

公司解體後,DGA幾個年輕人自尋出路,創立各自的VC基金,包括德雷珀的兒子德雷珀三世,以及甲骨文公司的早期投資人盧卡斯(Don Lucas), 在DGA盧卡斯投了國民半導體 。

德雷珀家族三代人都是風險投資家。DGA創辦人德雷珀(William Henry Draper Jr. )的兒子德雷珀三世,和老布什總統是耶魯大學同學,參加過朝鮮戰爭,哈佛商學院畢業後進入鋼鐵行業,1959年起跟隨老爹在DGA學習投資。其後輾轉多次,成立賽特-希爾基金(Sutter Hill),開創了不少新玩法。德雷珀三世投資過Hotmail和百度等項目,他對Skype的250萬美元投資回報高達25億美元。

德雷珀三世年老後,喜歡拓展海外業務,他的兒子德雷珀四世(Tim Draper)則在1985年成立了德豐傑基金(DFJ)。DFJ和德雷珀在全球各地有不少分號,外界也分不清楚,容易產生混亂。

離開DGA後,盧卡斯也變成了單幹戶,投了芯片設計EDA工具企業Candence和Macromedia的前身Authorware。但他最出名的投資有兩個,一是幸運地在1977年投了甲骨文軟件(Oracle),捧紅了埃裏森(Larry Ellison),贏得盛名。埃裏森在節制、低調的硅谷,是臭名昭著的花花公子,不斷搞出桃色新聞,甲骨文業務卻蒸蒸日上,獨霸數據庫領域數十年,但是最近中國的裁員風波動靜極大,外資在華越來越不適應。

盧卡斯另一件出名的案子,是步德雷珀四世的後塵,投了血液檢測公司Theranos,竭力爲其背書,捲入硅谷近年最大的創業神話醜聞,顏面掃盡!這起醜聞,被寫成新書《壞血》(Bad Blood)。

Theranos創始人霍姆斯(Elizabeth Holmes)從斯坦福本科輟學,創辦了Theranos。她宣稱找到一種黑科技,僅用指尖血就能完成無數項化驗。霍姆斯高鼻深眼,身着黑色高領衫,魅力四射,有“下一個喬布斯”的美譽,榮登《福布斯》和《財富》的封面。

在騙局被揭穿之前,公司融得數億美金,估值高達90億美元,獲得了大量政、商、學名流的追捧,投資人包括學術權威羅伯遜(Channing Robertson)、 前國務卿舒爾茨(George Shultz)、前國防部長馬蒂斯(James Mattis)、傳媒大亨默多克,以及硅谷如雷貫耳的投資家們。紙包不住火,Theranos的騙局終於被捅破,盧卡斯作爲公司最早的投資人之一,十分難堪。

戴維斯和羅克分開之後,1969年和另一個“戴維斯”(Wally Davis,二人同姓但並無親戚關係)合作創建Mayfield基金,首期基金表現一般。但他堅持了下來,圍繞斯坦福大學投資科技企業,其輝煌的投資業績包括3Com、Amgen、雅達利(Atari)、康柏(Compaq)、基因泰克(Genentech)和閃迪(SanDisk)。

關於Mayfield基金,有必要多寫幾句,國內的金沙江創投(GSR)最早就是和Mayfield合作成立的,最初主要是丁健、林仁俊、伍伸俊和潘曉峯四位。

仔細分析,早年國內的美元系VC基金,多由海外“乾爹”撐腰。IDG、賽富、紅杉、GGV、DCM、光速、紅點、晨興,無一例外。今天國內第二代VC,起家方法有所不同,很多靠自身努力募集基金,已有幾匹“黑馬”跑成了“白馬”,更多人還在努力追趕中。

美國第一代風險投資家羣體,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其中Arthur & Davis投了SDS, 羅克自己投了英特爾和蘋果;Draper & Johnson投了天騰(Tandem);盧卡斯再造了國民半導體(National Semiconductor),後來投了SDA(Cadence)和 Oracle;Venrock投了英特爾,蘋果和3Com;Mayfield也投了天騰,3Com和康柏電腦,等等。

相比今天的芸芸衆生,第一代風險投資家的數量極少,個個都是精英。1969年美國VC界在舊金山Mark Hopkins酒店舉辦行業聚會,差不多全美主要風險投資人士都到了場,也就20人上下。

進入1970年代,以KP和紅杉爲代表,第二代風險投資家開始崛起。相比第一代投資家,KP和紅杉這些後來者更爲機構化,相互之間合作少,競爭多,還更加重視投後管理工作。

投資需要時代的機遇。第一代風險投資者,趕上了半導體和大型計算機的發展。天賜良機,KP和紅杉這一代人,遇到個人電腦時代和互聯網的崛起,取得了更爲驕人的業績。

作者:王求樂 名川資本創始合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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