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成漫畫《武大郎開店》

丁聰畫方成頭像

◆方成先生潑墨作畫

■陳四益

方成先生去世了。不久前剛走完100歲的人生歷程,滿指望他再創一個高峯,沒料想他竟急於到老朋友們那裏團聚了。在那裏,丁聰、沈峻、苗子、鬱風、舒展、牧惠、詹同……一大羣朋友在等着他。

丁聰的《我畫你寫——文化人肖像集》中,有一段方成的自我介紹:“方成,不知何許人也。原籍廣東,誕生在北京,說一口北京話。自謂姓方,但其父其子都是姓孫的。非學畫者,而以畫爲業,乃中國美術家協會會員,但宣讀論文是在中國化學學會。終身從事政治諷刺畫,因不關心政治屢受批評。”

妙文一段,令人解頤。原來,他本姓孫,名順潮,廣東中山人,畢業於武漢大學化學系。但朋友們不管熟悉還是陌生,都管他叫“方先生”。他的本姓本名,極少人知。就是知道,也仍稱“方先生”。這也是人以才稱——他的才華見識都在方成漫畫裏擱着呢。

朋友戴敦邦評說他:“多才多藝,平易近人,青春不老,幽默補膏。”到底有多“補”?照他老朋友侯寶林的說法:笑一笑,十年少。不知有多少七八十歲的人被他逗得大笑七次——回到了童年。但他不笑。所以,他壽數常在——一直活了整整一個世紀。不信,你看丁聰畫他的肖像:眉關緊鎖,一臉的憂愁幽思。或許,正因爲滿腹憂愁,所以希望用笑來驅趕,在笑聲中同那些憂愁說聲“拜拜”!屈大夫“憂愁幽思,乃賦離騷”。方成先生是:憂愁幽思,乃作漫畫。

上世紀50年代初,我在北京讀中學,對報紙上的新聞、評論並不太關心——因爲不懂,但對漫畫卻興致勃勃。那時,號召學蘇聯,什麼都學。蘇聯漫畫界有一個“庫克雷尼克塞”,是庫勃里亞諾夫、克雷洛夫和索科洛夫三位漫畫家共用的筆名。不久,人民日報也有了“方成、鍾靈”。除了華君武、米穀、丁聰,他們兩位應算我最早記得的漫畫家了。

我問方先生:您學的是化學,聽說,當時已被幾家大公司(好像是侯德榜的公司)聘請,待遇很好,怎麼就丟了專業,改行漫畫了?他說,我不想去,就想畫漫畫。問他漫畫是哪兒學的,答曰:在武漢大學當學生時,畫壁報練出來的。就這樣,他幾經輾轉,到了北京,居然進了《人民日報》,成了中華第一報的專職漫畫家,開始了職業的漫畫生涯。

我同方先生相識,已是“新時期”了。那時我正同丁聰先生合作,在《讀書》雜誌發表文畫相生的《新百喻》,後來又開了“詩話畫”專欄。因爲《新百喻》是用淺近文言寫作,被幾位老先生誤認爲是哪裏冒出來的“出土文物”。於是,因爲丁先生的引見,每每得以參加前輩先生的聚會,因而得以常見方成先生。

方先生耳背,聚會中,聽的時候多,常常微笑地看着大家,不大插話,大約就是所謂“聾人多笑”吧。但若有插話,常語出驚人,引得鬨堂開懷。他引人發笑的話,每每是一本正經地說出,自己從來不笑,甚至還以嚴肅的語氣說出。鬨堂大笑之際,他仍舊蹙眉不語,好像還有疑問:你們笑什麼?有什麼可笑嗎?

那時,他已七八十歲,聚會往返,還是常常騎着自行車。餐後回家,也不拒“打包”。他們那一代老人家,才氣之高,令人難望項背,而平易親和,又如鄰家大爺。

方先生一幅爲人歷久難忘的漫畫是《武大郎開店》——一家餐館,掌櫃人矮,夥計一個個更矮——畫上題辭是:“我們掌櫃的有個脾氣:比他高的都不用。”直到今天,過了幾十年,一提方成,許多人還是忍俊不禁地想到他筆下的“武大郎”:文學藝術的典型,歷久彌新。

方先生在衆多漫畫家中,可以說是最富理論興趣的。他研究“笑”,研究“幽默”,不僅從理論上研究,還研究創造幽默的大師。我在大學讀書時,蔣孔陽先生講授西方美學,講到柏格森時只有短短一個課時。課後我問蔣先生:對柏格森的《笑之研究》怎麼看?蔣先生說:沒有看到書,不好講。其實,我之所以問,只是因爲我剛從舊書店淘到一冊柏格森的《笑之研究》,是張聞天早年翻譯的。蔣先生聽後馬上說,你給我看看,或許可以多講一課。

那時,中國關於“笑”“幽默”的專門著作鮮見。從事“笑”之藝術表演的人不少,研究“笑”之產生的書少見。或許有鑑於此,方成先生從上世紀80年代起,便孜孜不倦於幽默的研究,出版了《幽默·諷刺·漫畫》《滑稽與幽默》《侯寶林的幽默》《方成談幽默》《英國人的幽默》以及《笑的藝術》等著作。這些著作出版後,方先生說,怎麼我在書店裏一本都沒看到過?或許,人們只是喜歡聽點逗樂的,而從來沒有想過“笑”是怎麼產生的。對這樣一個藝術創造中不能迴避的問題,藝術教育中實在不可缺少。在哀悼方成先生時,希望他的這份關於笑與幽默的理論研究,也能得以研究、繼承。“笑”不僅是逗樂,還是揭露、批判,是促進社會改良、人性向善的力量。

還有一個有趣的現象。在我認識的老一輩漫畫藝術家中,如華君武,如丁聰,如方成,都曾是吸菸者。這不難理解。因爲在他們年輕的時代,正是捲菸大量輸入之時。

吸菸成爲一種時髦,連點菸使用打火機也是時髦。記得父親講過一個笑話:一位先生掏出菸捲遞人一支,划着火柴爲他點菸,但那位趕緊掏出打火機,道:“我有打火機。”打了幾下沒有打着,人家又劃了一根火柴遞過去,但他依然拒絕:“我有打火機”,結果又沒有打着。如此幾經往復,才點着了菸捲。在一種時尚流行時,許多人都不免爲之裹挾,但等到吸菸危害被充分揭露時,再吸食捲菸就無異自戕了。我認識的幾位老漫畫家,華君武先生戒菸了,丁聰先生戒菸了,方成先生起先雖未戒菸,但看得出在盡力控制。我注意到每次聚會時,方先生總是剋制着不吸。實在不行,就掏出一個小小的煙盒,大概只能裝四五支菸,還不好意思地解釋道:我在儘量控制。這個小盒是我一天的量,絕不超過。他們還都是控煙理念的積極傳播者,都有大量的漫畫傳播控煙的理念。

贈人玫瑰,手染餘香。聽到方成先生仙逝,不僅漫畫界、新聞界、藝術界同聲哀悼,從事健康理念傳播的朋友也都傷感地說:“又一位可愛的老頭走了。”

查看原文 >>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