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初,冬夜。

上海,公共租界。

此时的上海租界,已经成为了“孤岛”。租界外,日本侵略军虎视眈眈;租界内,日伪特务横行无忌。但夜上海的迷醉依然继续,红的、白的,绿的的霓虹灯光烁烁闪耀着,鬼火一般点缀着黄埔滩。

只是这个城市惯有的潮冷,夹杂着空气中还弥漫着战争的硝烟,原本熙攘的街上,此刻却显得萧瑟冷寂。

穿过马路,掀开棉帘,一个剧院内,到是人头攒动。青鸟剧社公演的话剧《日出》正是行将尾声之幕。

「说谍」她是民国抗日特工,她是三、四十年代上海话剧孤傲的女王

今天仍在演出的《日出》,陈数-陈白露

美丽而不羁,风尘却诗情的陈白露,穿着她一贯的华美晚礼服,数着安眠药,一粒,两粒,三粒。。。这个昔日红透半边天的交际花,以这种方式告别了她‘我喜欢春天,我喜欢青年,我喜欢我自己’的人生。

幕,拉上了。场灯,亮了。掌声,雷鸣般的响彻整个剧院。

舞台上演员出色的演绎,将曹禺先生这不朽的剧作精神,再次推向了顶峰,对社会,对戏剧。

正在经受着侵略者铁蹄践踏的中国人,因此剧感染,心底里的呐喊化为了掌声,化为了热泪。一切都是那么的完美。

只是,那些在台下热烈鼓掌,激动盈泪的观众们,谁也不曾会想到,此幕成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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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后,1942年,同样的冬夜,同样的萧瑟冷寂。

上海国际饭店708号房间,四年前那位“陈白露”的饰演者,英茵。正以剧中人近似的方式,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唯一不同的是,手中不仅仅有安眠药,还有半斤生鸦片,加上一杯烈酒(可否想起了《大宅门》中的“三叔”壮烈告别人间那一幕)。谁也不知道,在她告别红尘之际,是否惨淡一笑,想起了陈白露?

她曾如傲梅一般孤独地盛开,却于悲剧的底色上,以荣耀之顶而戛然折断。年仅26岁。

1942年1月24日下午三时,上海的天空如同四年前那般阴沉,飘落着丝丝的小雨。上海胶州路万国殡仪馆的大厅里,沉沉的飘荡着影、剧两界六七十人含泪唱着的哀伤挽歌,他们共同悼念着她。

当年,这位剧坛璨星的陨落,并不亚于昔时阮玲玉之香消。街上的小报已经加了号外,《一代名伶英茵,因情而殉》街头巷尾,开始流传起如同当代版的“梁祝”故事矣。发生的一切,似乎都在印证着曹禺先生在《日出》的题记:“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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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茵,她是谁?为何她的离去会引起如此的轰动?她的死真的只关乎爱恨情仇吗?

名媛一词,在今天用来,已经被人降格很多。所谓有名,漂亮,善于交际便成为了名媛。其实不然,那些只是成为名媛的毛豪之光。名媛的基础是良好的家世,自身的修为才华及学识出身,再加所结识周旋的社交圈子或上流圈子,才可决定。没有如此条件的,也只能是交际花,或者以职业而论加个社会虚衔而已,如电影明星,康克令小姐等。

英茵无疑就是这样的名媛。

她原名英洁卿,家中小名凤贞,满族正红旗。1916年3月28日出生于北京。父亲便是鼎鼎大名的《大公报》的创办者,中国教育史上赫赫有名的辅仁大学创办人英华(敛之)先生,胞兄则是桃李满天下的中国著名教育学家,中国《逻辑学》作者英千里(骥良)先生。她的血亲后辈中有原文化部副部长、表演艺术家,翻译家英若诚先生;有美术家英若识先生;有建筑学家英若聪。也是今天著名影视导演英达的姑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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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著名的辅仁大学创始人英敛之先生

早在少女时代,还是在北平弘达学院念书时,英茵对戏剧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从爱好变成了痴迷,她为此离开了家,告别故都,来到上海。加入了当时中国娱乐业最大也是最好的社班,黎锦晖的明月社。当时明月社正是如日中天,拥有徐来、王人美、黎莉莉、胡笳、薛玲仙等歌舞名将,豆蔻年华的英茵亦跻身与星墙之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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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明月社的集体舞,领舞王人美

1932年,在明月社集体参演的歌舞片《芭蕉叶上诗》中,英茵跃上银幕,初入影坛。

1934年,在上海影戏公司出品的《健美运动》中,英茵与歌星白虹搭档,第一次任主演。1935年,英茵在两部影片《王先生的秘密》和《桃花梦》中客串了角色。在《小姨》中,英茵虽戏份较重,但影响力却是有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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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社的众女明星

1936年起英茵加入明星影片公司,参演了几部名片,如《小玲子》、《新旧上海》、《十字街头》等片。只是片中响档累累、明星济济,并没有给英茵多少发挥余地,只是配角。

此时,她遇上了她为之付出一生所有的一个人,平祖仁,一个已婚,并且是三个孩子的父亲。绯闻初起,两人却丝毫不在意。

抗战爆发初期,英茵在上海客串了《茶花女》后,随救亡演剧队辗转奔赴重庆,并在中国电影制片厂主演何非光导演的《保家乡》。

1940年,英茵回到上海,主演合众影片公司的《赛金花》,轰动一时,成为了她电影作品中的代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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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1年,英茵主演了一生中最后三部影片,分别是费穆原著、佛兰克导演的《世界儿女》,屠光启编剧、朱石麟导演的《返魂香》,桑弧编剧、朱石麟导演的《肉》。

依心而论,在影坛,英茵只是个明星,在三、四十年代,群星璀璨的夜空中,她并不是最耀眼的一颗。实际上,她一共出演了二十来部电影,其中不少是作为配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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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英茵的辉煌并不在电影银幕,在话剧舞台,她是孤傲的女王。

话剧,在那个时代的中国,是一片和电影并重的,划时代的艺术舞台。杰出的话剧演员,在艺术造诣上,在明星崇拜心理上,一样占有着极致的位置。如今天的歌星,今天的话题人物。

1937年6月,由宋之的编剧,沈西苓导演,业余实验剧团演出的四幕历史剧《武则天》,在上海卡尔登戏院(今天位于上海黄河路21号的长江剧场)连演两个月,在话剧界,英茵的名字于这个夏天的温度表一般,节节而高。

1938年,中共隐蔽组织为抗日大业文化宣传,开始策动了孤岛戏剧运动。以此为契机成立的青鸟剧社开始筹演《日出》,曾有过合作、对英茵有良好印象的欧阳予倩,邀请英茵来演女主角交际花陈白露。演完《日出》,英茵前往重庆,又参加演出了《上海屋檐下》、《民族万岁》、《残雾》等几出话剧。一时间,万人空巷看英茵。如日中天,而话剧女王,失踪了。消失在所有剧迷所有热切期待的,又茫然不知所解的眼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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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予倩先生

人生的风景,

该以怎样的笔墨去形容,

又该以怎样的目光去审视,

以怎样的灵魂去容纳?

人生并不是永远都像想象中那般美好的,

生命中本就有许多无可奈何的悲哀和痛苦。

和阮玲玉一样,同样的年华,同样的盛名。英茵以陈白露的方式去了。当时的不知所谓的人们只是认定了这位名媛身前身后的风花雪月,谁可曾料想,话剧女王的诀别,却是何等的壮烈。

​再回首,已经是前世风云。作为名门之后,社交名媛,舞台明星,英茵那个时候的一举一动,都会引起无数媒体的关注,活跃在世人们的眼帘之内。

​烽火连月,中国当时正饱受着侵略者的摧残。在外人看来,风光无限,已经在大后方的英茵本应该衣食无虞,享受着她的荣耀。殊不知,她在重庆时加入了中国对日情报机关。

1939年,新年将临,她忽然失踪了,从重庆到海外,大报小报开始以“英茵情奔”为题大肆渲染,尤其是香港和九龙的报刊,简直是炒得火上浇油,令人不胜重荷。(和中共著名的红色女特工关露先生何其相似,在盛名最隆之时,为国为民族,将自己默默埋没,甚至坠入全民痛恨,万世之劫的深渊中)

对各种报刊的揣测性渲染和夸张,英茵没有回应,她保持着缄默。再度出现时,她已身居上海,身边依然是那个‘绯闻男友’平祖仁。而平祖仁的太太罗西红不但知道,似乎还是幽怨的忍受着。这一切似乎又印证了那些媒体的说法。但其实,重返上海,这对所谓的情侣,却肩负着国家重任。特殊的对敌斗争性质决定了他们身份的隐秘,因此“情奔”虽有污名,可更为有利地做烟幕弹。

平祖仁,湖南人,毕业于上海暨南大学,国民政府资深特工(中统),抗战前即在上海从事特工行动。

1937年全面抗战爆发后,平祖仁携家跟随国府到重庆,与英茵继续着‘暧昧’的关系,更呈半公开化。后平祖仁再携全家秘密潜回上海,从事地下抵抗行动。而英茵再度紧随他的脚步。

潜伏期间,平祖仁因工作出色,成为负责上海对日情报站(中统)的站长。英茵则配合他的工作。两人并不避嫌外界猜测,也不在乎平太太罗西红的眼光。成双入对行走于上海滩,俨然是一对羡煞旁人的‘神仙情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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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上海租界鸟瞰

1940年上半年,在平祖仁家中,他与妻子罗西红、汽车司机等,被上海宪兵队本部特高科逮捕。开始押在四川路桥北日本宪兵队本部。关了一个短时期后,按照日本宪兵队与76号的约定(凡属给日本宪兵队逮捕的“抗日分子”,应交给76号),便把平祖仁夫妇和汽车夫,一起解到了76号。平祖仁与他的老婆分别关在高洋房楼上的两间女监(特设高级监舍)里,车夫则关进76号的看守所。经李士群亲自提审平祖仁后,把平祖仁从高洋房改押看守所(罗西红仍女监),但每日仍许其在室外走动。

1941年冬,平祖仁画了一帧梅花,题上:数点梅花天地心。李士群据此认为平祖仁已经无策反必要。报汪精卫亲自批准,递押至南京。于1942年1月8日,将其杀害于南京中山北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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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上海静安寺路

地下工作,危险而艰苦。英茵和平祖仁究竟怎样进行谍报工作的,今天已经不得而知了。但至少有档案资料记载7件重大谍报案涉及英茵,其中5件是她乔装舞女或妓女,诱骗日伪人员到预定秘密地点由谍报人员予以处决。资料表明,有9名日寇及汉奸以上述方式被暗杀。在公开场合,英茵的名门、名媛,明星身份成为了她最好的掩护。

平祖仁牺牲了。英茵,沧海横流更显巾帼本色。为不让特高科及76号通过她追踪到其他中国特工的线索,她没有去找平祖仁的朋友和上海情报系统的关系。只在影剧圈向自己的熟识们募集了一些钱,她亲自去领尸,亲自把平祖仁的遗体送到大众殡仪馆,让化妆师把他额上的枪孔补好,又把他葬在万国公墓。她不仅办妥葬事,还留下一部分钱,供给平祖仁的家属做以后的生活费用。

其时,英茵谍报人员的身份已为日伪发现。只是,因为侵略者这时候宣扬大东亚共荣,尤其在上海这样的国际大都市中需要粉饰太平,英茵的身份让他们有所顾忌。再有,就是他们希望通过英茵来寻找到上海对日特工人员。所以,在外表上,英茵仍是自由身,但实际上,自从平祖仁被逮捕后,英茵不断受到日本宪兵队本部特高科的盘查传讯,一次次的被带走,又一次次的放出来,如此循环,不断的给她施加着精神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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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国际饭店

因为对祖国有着无比的热爱,对秘密救国事业无限的忠诚,英茵选择了像平祖仁一样“使工作秘密永不泄露”。她为平祖仁入殓时,就在万国公墓,平祖仁墓旁为自己也选好了墓坟。她绝决而去,用生鸦片、安眠药和酒。她已经料想到,自己的去会成为最大的桃色新闻。她仍然选择了从容而归。她在国际饭店前台签到的时候,写了两个字:干净。她给合众电影公司的陆洁留下一封隐晦的遗书:“陆先生:我因为……不能不来个总休息。我存在您处的两万元,作为我的丧葬费,我想可能够了。”

何其壮烈,又何其埋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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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文学家郑振铎

虽然,文学大家郑振铎先生当时便在上海,深知此事的内幕。抗战胜利后,他便在《蛰居日记》,特意着墨了篇《记平祖仁与英茵》,但关于他们的英烈事迹迄今仍鲜为人知。

虽然华人影坛前辈,《赛金花》导演,她的好友屠光启在七十年代末曾撰文说:“一个伟大的演员为国牺牲了,但是,她死了差不多三十多年了,到了现在,谁还会记得她?没有人对她有一点表示,连提也没提到过她,大家已经把她忘得干干净净,很多人为英茵不值,但我不这么想,我只觉得至少她已经尽到一个中国人应尽的责任了。”然而距屠光启写文章时,又三十多年过去了,英茵仍在天堂的一角静静的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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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茵电影剧照

其实,我一直认为,电影《风声》中顾晓梦的角色原型便是这位剧坛女王,但人们只会记得扮演者周迅的音容及那些刺激感官的刑罚场景。

纪念她,请勿再遗忘,遗忘那些曾经为这个国家,忍却浮名,换做铁血灵肉,埋没荒芜中的英茵们,以及所有志士仁人们。

你的名字无人知晓,你的功勋永垂不朽。你们,在烈火中永生。

最后,谨用大诗人艾青的诗来祭奠所有为国为民族而努力奋斗过的不朽的英魂们。

假如我是一只鸟,

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

这被暴风雨所打击着的土地,

这永远汹涌着我们的悲愤的河流,

这无止息地吹刮着的激怒的风,

和那来自林间的无比温柔的黎明……

——然后我死了,

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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