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東方

把椅子支開,坐在滹沱河邊的時候,我就知道,今天來此坐一坐的想法是非常英明的。不是我自己英明,是季節與河流慷慨巧妙;是它們聯合起來給予了我和父親如此溫煦、如此溼潤、如此悠長的關照,給予人類如此無微不至、如此多一分太多、少一分太少的適宜。

眼前的滹沱河雖然不再是真實的河流,已經是鋪了水泥防滲層以後的水池,但是這個幾十公里長的水池保持着河流的樣子,河邊也有水草茂盛而茁壯的生長,水汽氤氳也與真正的河流近乎一樣有一股喜人的清涼。這在我們地下水形成了深深的漏斗,地表自然徑流全部乾涸,而旱情持續的地方,實在彌足珍貴。

人們表達這樣的珍惜之情的方式往往是沿着河一邊走一邊照相,是沿着河一邊走一邊感慨,一邊走一邊說可能完全與河無關的事情,但是又分明是因爲有了這條河纔將那無關的事情說得津津有味。

更實用主義的就是直接坐在河邊垂釣,哪怕釣上來的是放生的魚,是柳葉一樣豆芽一樣的小魚。他們要的,就是在一條真正的河邊的那種不論陰晴不捨晝夜地靜坐理由。

相比之下,在河邊燒烤拔河舉行趣味運動會或者帶着孩子搭起帳篷來的年輕人,已經屬於會玩一族。沿着河走路和跑步的,則是奉行積極生活態度的健身者;他們和那些年輕人一樣,對世界、對自己正在進行的人生,都懷着當下的和未來的希望。這是人們表達對於這條河,儘管不真實,但是因爲太過珍貴,所以也就好像很真實的河的愛的方式。

我和父親坐在椅子裏,面對浩渺的河水,面對河邊木棧道兩側正在盛開的馬蘭花,靜靜地遙望,偶爾感嘆,然後又陷入靜靜地遙望;溼潤清冽的氣息瀰漫過來,浸潤心脾。這是五月鮮花盛開的季節裏很平常也很難得的享受,而有沒有椅子是其中的一個關鍵。椅子是人化自然的一個通道,它可以無間地將室內生活和戶外的季節銜接起來,讓人像是坐在家裏,在家裏所沒有的廣闊裏,看流動的風景。

父親又說起了文革中人人自危的惶恐與焦灼,哪怕季節也如現在,但是誰也無心於季節本身。現在這樣不僅不反對還提倡甚至給人們營造了這樣的休閒環境的事情,那時候是怎麼也無法想象的……

黃色的藍色的馬蘭花,還有它們黃綠色的薄片狀的叢生的葉子,是與初夏季節裏新生的蘆葦一樣最引人注目的水邊植被。它們奪目的顏色和叢生的姿態之中,隱含着古遠的味道;既古老又正在新生,就很給人以振奮的喜悅。凝望它們,與凝望一幅直接展開佔滿了天地之間的巨畫相比,因爲更有搖曳的變化,而使人更不能自拔;慢慢地就浸入了白日夢一樣的虛幻之中。

一個年輕的父親領着一個騎小三輪的娃娃在馬蘭花間的木棧道上迤邐而行。遇到對面兩個青年男女,那年輕的父親便教孩子去問,說阿姨你撈到了魚了嗎。於是那娃娃就照貓畫虎地說了。那女子手裏拎着的小紅桶裏居然有很多魚,於是年輕的父親就很驚歎,娃娃開始不知所以,看到父親驚歎,明白這個時候就應該像父親一樣驚歎,於是也驚歎了起來。但是因爲是學來的驚歎,所以驚歎得很刻板,引得幾個人都微微一笑。

不知道什麼時候,這一批人已經走了過去。換成了開着電動車而來的一對中年男女。女人很胖,她的追求者雖然是一個身形精幹的男人,卻有幾分明顯的心不在焉。他雖然對胖女人說出來的所有的話都一句一句應答,但是卻有着在這些話之上的很顯然的急切目的。胖女人大約是少有這樣被約出來看河的美好經歷,所以言論之間多有毫無意義的生活中的與同事閨蜜相處的細枝末節,精幹男人對於這些毫無意義的話對答如流又心思旁騖,其間形成的表面上的所言所語,與內在的或者說是事實上的“在一起”的進展之間,就形成了一種有意思的張力。

河面上的風,和波光中的閃爍的陽光一樣柔和,柔和地撫慰着在我們眼前走過的人,也更撫慰着我們默默的觀望。在距離喧囂擁擠的城市不遠的地方,能有這麼個地方坐下來,能有這麼一個廣闊而漫長的地方走一走,讓人覺着彷彿回到了已經被摒棄的自然之中,可以不受干擾地將人生舞臺上的角色扮演與互相表達,稍微沉澱沉澱,稍微放一放,大致上就已經是生活在這一方土地上,水準很不低了的自由之境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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