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許多人似乎忽略了這一點,於是無意中把方法過於抽象化,不僅將文獻上的求證,混同於自然科學中的實驗,忽略了在中國文化中不是缺乏一般的求證的觀念,而是缺乏由實驗以求證的觀念,並且將自然科學研究中的假設,以同樣的分量移用到讀書上面來,於是產生了:。同時從民國三十六年辦《學原》起,在整整的十二年中,讀過各個方面、各種程度的許多投稿,也常由作者對問題的提出和解決,而聯想到各人讀書的態度和方法問題,引起不少的感想。

徐復觀/文

以前,子路已經說:“何必讀書,然後爲學。”在今日,讀書在整個爲學中所佔的分量,當然更見減輕。可是,讀書固然不是爲學的唯一手段,但世間決沒有不讀書而會做出學問,尤其是在大學裏的文科學生。所以對於青年學生而言,“應當如何讀書”,依然不失爲重要的發問。

我是讀書毫無成績的人,所以只有失敗的經驗,決無成功的經驗。但從失敗的經驗中所得的教訓,有時比從成功的經驗中所得的,或更爲深切。同時從民國三十六年辦《學原》起,在整整的十二年中,讀過各個方面、各種程度的許多投稿,也常由作者對問題的提出和解決,而聯想到各人讀書的態度和方法問題,引起不少的感想。這便是不足言勇的敗軍之將,還敢提出此一問題的原因。

書應該如何讀?

《學原》

不過,我得先聲明一下:我的話,是向着有誠意讀書的青年學生而說的。所謂有誠意讀書,是懇切希望由讀書而打開學問之門,因而想得到一部分的真實知識。若不先假定有這樣的一個起點,則橫說豎說,都是多事、白費。

首先,我想提出三點來加以澄清:

第一,讀書的心情,既不同於玩古董,也不同於看電影。玩古董,便首先求其古;看電影,便首先求其新。僅在古與新上去作計較,這只是出於消遣的心情,若讀書不是爲了消遣而是爲了研究,則研究是以問題爲中心,不論是觀念上的問題,或是事實上的問題。問題有古的,有新的,也有由古到新的,問題的本身便是一種有機性的結構。研究者通過書本子以鑽進問題中去以後,只知道隨着其有機性的演進而演進,在什麼地方安放得上古與新的爭論、計較?

第二,“讀書應順着各人的興趣去發展”的原則,我認爲不應當應用到大學生的必修課程上面。一個人的興趣,不僅須要培養,並且須要發現。人從生下來知道玩玩具的時候起,因生活接觸面的擴大,每個人的興趣,實際是在不斷地變更修正。就求知識的興趣來說,大學各院系的必修課程,正是讓學生髮現自己真興趣的資具。假定一走進大學的門,便存心認爲哪一門功課是合於我的興趣,哪一門卻是不合的,這便好像鄉下人只坐過板凳,就認定自己坐的興趣只是板凳一樣。就我年來的觀察所得,覺得真正用功的大學生,到了四年級,才能漸漸發現自己真正興趣之所在。

凡在功課上,過早限定了自己興趣的學生,不是局量狹小,便是心氣粗浮,當然會影響到將來的成就、何況各種專門知識,常須在許多相關的知識中,才能確定其地位與方向,並保持其發展上的平衡。所以認真讀書的大學生,對大學的必修課程,都應認真地學習;並且課外閱讀,也應當以各課程爲基點而輻射出去。對於重要的,多輻射出一點;其次的,少輻射或只守住基點。隨意翻閱,那是爲了消磨時間,不算得讀書。

第三,一說到讀書,便會想到讀書的方法;不錯,方法決定一切,但我得提醒大家,好的方法,只能保證不浪費工力,並不能代替工力。並且任何人所提出的讀書方法,和科學實驗室中的操作於續,性格並不完全相同,因受各人氣質、環境的影響,再好的方法,也只能給人以一種啓示。並非照本宣科,便能得到同樣的效果,真正有效的方法,是在自己讀書的探索中反省出來的。師友乃至其他的幫助,只有在自己的探索工作陷於迷惘、歧途時,纔有其意義。希望用方法來代替工力的人,實際是自己欺騙自己。

書應該如何讀?

杜威

談到方法,或者有人立刻想到胡適先生“大膽假設,小心求證”的有名口號,尤其是最近正對此發生爭論。其實,假設與求證,無疑地,是科學解決問題的兩個重要環節;把這兩個環節特別凸顯出來,也未嘗不可以。但是將杜威的《思考的方法》及《確實性的探求》兩部三十多萬字的著作,乃至許多與此同性質的著作,簡化爲兩句口號,這是從中國人喜歡簡易的傳統性格中所想出的辦法。

簡易,有其好處,也有其壞處,我不願多說下去。不過有一點我得加以指出,即是讀書和作自然科學研究,在一下手時,便有很大的差異。自然科學的研究,是從材料的蒐集與選擇開始。材料只能呈現其現象於觀察者之前。至於現象系如何變成,及此現象與彼現象之間有何相互關係,材料自身,並不能提出解答。於是研究者只好用假設來代替材料自身的解答,並按研究者的要求,來將材料加以人工的安排、操作,即系從事於實驗,以證實或否定由假設所作的解答。但我們所讀的書,除了一部分原始數據外,絕大多數,其本身即是在對某問題作直接的解答。因此,讀書的第一步,便不能以假設來開始,而只能以如何瞭解書上所作的解答來開始。

書應該如何讀?

胡適

在瞭解書上所作的解答遇到困難,或對其解答發生疑問,亦即是遇到問題,解決問題時,大體上用得到假設;但一般地說,在文獻上解決問題,多半是以懷疑爲出發點,以相關的文獻爲線索,由此一文獻探索到彼一文獻,因而得到解決。在此過程中,如有假設,則其分量也遠不及在自然科學研究中的假設的重要。有時可能只有疑問而無假設,並且這種對文獻所發生的疑問、解決,只是爲了達到讀書目的的過程,而且也不是非經過不可的過程;我們可能讀某一部書,並不發牛此類疑問,或者前人已解決了此類的疑問。如讀此一部書覺得不滿意,儘可再讀其他的書來補充,犯不着去假設什麼。讀書真正的目的,有如蜜蜂釀蜜,是要從許多他人的說法中,釀出新的東西來,以求對觀念或現實作新的解釋,因此而形成推動文化的新動力,在此一大過程中,分析與綜合的交互使用,才佔了方法上的主要地位。

方法,實際即是一種操作;操作是要受被操作的對象的制約的;被操作的對象不同,操作的程序亦自然會因之而異。許多人似乎忽略了這一點,於是無意中把方法過於抽象化,不僅將文獻上的求證,混同於自然科學中的實驗,忽略了在中國文化中不是缺乏一般的求證的觀念,而是缺乏由實驗以求證的觀念,並且將自然科學研究中的假設,以同樣的分量移用到讀書上面來,於是產生了:

(一)讀書專門是爲了求假設,做翻案文章,便出了許多在雞蛋中找骨頭的考據家,有如顧頡剛這類的疑古派。

(二)把考據當作學問的整體,辛苦一生,在文獻中打滾,從來沒有接觸到文化中的問題,尤其是與人生、社會有關的文化問題。這種學者,才真是不生育的尼姑。

(三)笨人將不知讀書應從何下手假設,聰明人爲了過早的假設而耽擱一生。因此,我覺得胡先生這兩句口號,可以有旁的用場,但青年學生在讀書時,頂好不必先把它橫亙在腦筋裏面。

書應該如何讀?

《朱子讀書法》

現在,我簡單提出一點積極的意見。我覺得一個文科的大學生,除了規定的功課以外,頂好在四年中徹底讀通一部有關的古典,以養成良好的讀書習慣,並藉此鍛鍊自己的思考能力,因而開闢出自己切實做學問的路。讀書最壞的習慣,是不把自己向前推動、向上提起,去進入到著者的思想結構或人生境界之中,以求得對著者的如實的瞭解;卻把著者拉到自己的習心成見中來,以自己的習心成見作座標,而加以進退予奪,於是讀來讀去,讀的只是自己的習心成見;不僅從幼到老,一無所得,並且還會以內己的習心成見去栽誣著者,栽誣前人。始而對前人作一知半解的判斷,終且會演變而睜着眼睛說瞎話,以爲可以自欺欺人。這種由浮淺而流於狂妄的毛病,真是無藥可醫的。

所以我覺得每人應先選定一部古典性質的書,徹底把它讀通。不僅要從訓詁進入到它的思想,並且要了解產生這種思想的歷史社會背景;瞭解在這些背景下著者遇到些什麼問題,他是通過怎樣的途徑去解決這些問題;瞭解他在解決這些問題中,遇到些什麼曲折,受到了哪些限制,因而他把握問題的程度及對問題在當時及以後發牛瞭如何的影響;並且要了解後來有哪些新因素,滲入到他的思想中,有哪種新情勢對他的思想發生了新的推動或制約的力量,逐步地弄個清楚明白,以盡其委曲,體其甘苦,然後才知道一位有地位的著者,常是經歷着一般人所未曾經歷過的艱辛,及到達了一般人所未曾到達的境界:不僅因此可免於信口雌黃的愚妄,並且能以無我的精神狀態,遍歷著者的經歷,同時即受到由著者經歷所給與讀者的訓練,而將自己向前推進一步,向上提高一層。再從書本中跳了出來,以清明冷靜之心,反省自己的經歷;此時的所疑所信,才能算是稍有根據的。自然這須要以許多書來讀一部書,必須花費相當的時日,萬萬不可性急的。

書應該如何讀?

朱熹手跡

但是費了這大的力來讀一部書,並非即以這一部書當作唯一的本錢,更不是奉這一部書爲最高的圭臬;而是由此以取得在那一門學問中的起碼立足點;並且由此知道讀這一部書是如此,讀其他的書也應當如此;以讀這一部書的方法,誘導出讀其他書的方法。鑽進到一部書的裏面過的人,若非自甘固蔽,便對於其他的書,也常常不甘心停留在書的外面來說不負責的風涼話,讀書的大敵是浮淺,當今最壞的風氣也便是浮淺。說起來,某人讀了好多書,實際卻未讀通一部書;這纔是最害人的假黃金、假古董,我過去有三十年的歲月,便犯過這種大罪過。讀書有如攻擊陣地,突破一點,深入窮追,或者是避免浮淺的一條途徑。至於進一步的讀書方法,我願向大家推薦宋張洪、齊熙同編的《朱子讀書法》。朱元晦真是投出他的全生命來讀書的人,所以他讀書的經驗,對人們有永恆的啓發作用。

書應該如何讀?

徐復觀(1903-1982),湖北浠水人,新儒家學派的大家之一,亦是臺、港最具社會影響力的政論家,二十世紀中國知識分子的典範。 原名秉常,字佛觀,後由熊十力更名爲復觀,取義《老子》“萬物並作,吾以觀復“。1949年,徐復觀遷臺,定居臺中,並歷任省立農學院、私立東海大學及香港中文大學客座教授。 1958年元旦,徐復觀與唐君毅、牟宗三、張君勱聯名發表《爲中國文化敬告世界人士宣言》。1969年赴香港,在香港中文大學新亞書院繼任教席。1982年4月,徐復觀因胃癌在臺灣逝世,享年80歲。

主要著作有:《中國人性論史》、《兩漢思想史》、《中國思想史論集》、《公孫龍子講疏》、《儒家政治思想與民主自由人權》、《周官成立之時代及其思想性格》、《中國經學史基礎》、《中國藝術精神》、《石濤研究》、《中國文學論集》等。

孟雲飛轉編自《東風》(1959年1月第一卷第六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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