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龍應臺:母親節

理想國按:

今天是母親節,你是否已給母親發去祝福了呢?分享龍應臺《目送》一書的兩篇文章:《母親節》《胭脂》,恰好對應了她的兩重身份——母親與女兒。

關於父母和子女,同樣是在《目送》中,龍應臺有一則打動過無數讀者的話,在這個特殊日子裏,忍不住再分享:

“我慢慢地、慢慢地瞭解到,所謂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着,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你站立在小路的這一端,看着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彎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訴你:不必追。”

順祝天下母親,節日快樂。

1.

胭脂

每次到屏東去看媽媽,還沒到時先給她電話:“你知道我是誰嗎?”

她愉快的聲音傳來:“我不知道你是什麼人,可是我知道你是我喜歡的人。”

“猜對了,”我說,“我是你的女兒,我是小晶。”

“小晶啊,”她說,帶着很濃的浙江鄉音,“你在哪裏?”

帶她去“鄧師傅”做腳底按摩,帶她去美容院洗頭,帶她到菜市場買菜,帶她到田野上去看鷺鷥鳥,帶她到藥房去買老人營養品,帶她去買棉質內衣,寬大但是肩帶又不會滑下來的那一種,帶她去買鞋子買乳液買最大號的指甲刀。

我牽着她的手在馬路上並肩共行的景象,在這黃狗當街懶睡的安靜小鎮上就成爲人們記得的本村風景。

不認識的人,看到我們又經過他的店鋪,一邊切檳榔一邊用眼睛目送我們走過,有時候說一句,輕得幾乎聽不見:“伊查某仔轉來嘍!”

見時容易別時難,離開她,是個複雜的工程。離開前二十四小時,就得先啓動心理輔導。我輕快地說:“媽,明天就要走啦。”

她也許正用空濛濛的眼睛看着窗外的天,這時馬上把臉轉過來,慌張地看着我,“要走了?怎麼要走呢?”

我保持聲音的愉悅,“要上班,不然老闆不要我啦。”

她垂下眼睛,是那種被打敗的神情,兩手交握,放在膝上,像個聽話的小學生。跟“上班”,是不能對抗的,她也知道。她低聲自言自語:“喔,要上班。”

“來,”我拉起她的手,“坐下,我幫你擦指甲油。”

買了很多不同顏色的指甲油,專門用來跟她消磨臥房裏的時光。她坐在牀沿,順從地伸出手來,我開始給她的指甲上色,一片一片慢慢上,每一片指甲上兩層。她手背上的皮,抓起來一大把,是一層極薄的人皮,滿是皺紋,像蛇蛻掉棄置的幹皮。我把新西蘭帶回來的綿羊油倒在手心上,輕輕揉搓這雙曾經勞碌不堪、青筋暴露而今燈盡油枯的手。

塗完手指甲,開始塗腳趾甲。腳趾甲有點灰指甲症狀,硬厚得像岩石。把她的腳放進熱水盆裏—她縮起腳,說:“燙。”我說:“一點也不,慢慢來。”浸泡五分鐘後,腳趾甲稍微鬆軟了,再塗色。選了豔麗的桃紅,小心翼翼地點在她石灰般的腳趾甲上。效果,看起來確實有點恐怖,像給殭屍的臉頰上了腮紅。

我認真而細緻地“擺佈”她,她靜靜地任我“擺佈”。我們沒法交談,但是,我已經認識到,誰說交談是唯一的相處方式呢?還有什麼,比這胭脂陣的“擺佈”更適合母女來玩?只要我在,她臉上就有一種安心的平靜。更何況,胭脂陣是有配樂的。我放上週璇的老歌,我們從《夜上海》一直聽到《鳳凰于飛》、《星心相印》和《永遠的微笑》。

塗完她所有的手指甲和腳趾甲,輪到我自己。黃昏了,淡淡的陽光把窗簾的輪廓投射在地板上。“你看。”我拿出十種顏色,每一隻指甲塗一個不同的顏色,從緋紅到紫黑。她不說話,就坐在那牀沿,看着我塗自己的指甲,從一個指頭到另一個指頭。

每次從屏東回到臺北,朋友總是驚訝:“嗄?你塗指甲油?”

指甲油玩完了,空氣裏全是指甲油的氣味。我說:“明天,明天我要走了。要上班。”

她有點茫然,“要走了?怎麼要走了?那—我怎麼辦?我也要走啊。”

把她拉到梳妝鏡前,拿出口紅,“你跟哥哥住啊,你走了他要傷心的。來,我幫你化妝。”她一瞬間就忘了我要走的事,對着鏡子做出矜持的姿態,“我啊,老太婆了,化什麼妝哩。”

可是她開始看着鏡中的自己,拿起梳子,梳自己的頭髮。

她曾經是個多麼耽溺於美的女人啊。六十五歲的時候,突然去文了眉和眼線,七十歲的時候,還問我她該不該去隆鼻。多少次,她和我一起站在梳妝鏡前,她說:“女兒,你要化妝。女人,就是要漂亮。”

現在,她的手臂佈滿了黑斑。

我幫她搽了口紅,說:“來,抿一抿。”她抿了抿脣。

我幫她上了腮紅。

在她文過的眉上,又畫上一道彎彎淡眉。

“你看,”我摟着她,面對着大鏡,“冬英多漂亮啊。”

她驚訝,“咦,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我是你的女兒嘛。”我環抱着她瘦弱的肩膀,對着鏡子裏的人,說,“媽,你看你多漂亮。我明天要走喔,要上班,不能不去的,但馬上會回來看你。”

2.

母親節

收到安德烈的電郵,有點意外。這傢伙,不是天打雷劈的大事——譬如急需錢,是不會給他母親發電郵的。不知怎麼回事,有這麼一大批十幾二十歲左右的人類,在他們廣闊的、全球覆蓋的交友網絡裏——這包括電郵、MSN、Facebook、Bebo、Twitter、聊天室、手機簡訊等等,“母親”是被他們歸入spam(垃圾)或“資源回收筒”那個類別裏去的。

簡直毫無道理,但是你一點辦法都沒有。高科技使你能夠“看見”他,譬如三更半夜時,如果你也在通宵工作,突然“叮”一聲,你知道他上網了。也就是說,天涯海角,像一個雷達熒幕,他現身在一個定點上。或者說,夜航海上,茫茫中突然浮現一粒漁火,分明無比。雖然也可能是萬里之遙,但是那個定點讓你放心——親愛的孩子,他在那裏。

可是高科技也給了他一個逃生門——手指按幾個鍵,他可以把你“隔離”掉,讓那個“叮”一聲,再也不出現,那個小小的點,從你的“愛心”雷達網上徹底消失。

朋友說,送你一個電腦相機,你就可以在電腦上看見兒子了。我說,你開玩笑吧?哪個兒子願意在自己電腦上裝一個“監視器”,讓母親可以千里追蹤啊?這種東西是給情人,不是給母子的。 

我問安德烈,你爲什麼都不跟我寫電郵?

他說:媽,因爲我很忙。

我說:你很沒良心耶。你小時候我花多少時間跟你混啊?

他說:理智一點。

我說:爲什麼不能跟我多點溝通呢?

他說:因爲你每次都寫一樣的電郵,講一樣的話。

我說:纔沒有。

他說:有,你每次都問一樣的問題,講一樣的話,重複又重複。

我說:怎麼可能,你亂講!我這麼聰明的人,怎麼可能?

打開安德烈的電郵,他沒有一句話,只是傳來一個網址,一則影像——“我很無聊網”,已經有四千個點擊,主題是“與母親的典型對話”。作者用漫畫手法,配上語音,速描出一段自己跟媽媽的對話:

我去探望我媽。一起在廚房裏混時間,她說:“我燒了魚。你愛喫魚吧?”

我說:“媽,我不愛喫魚。”

她說:“你不愛喫魚?”

我說:“媽,我不愛喫魚。”

她說:“是鮪魚呀。”

我說:“謝謝啦。我不愛喫魚。”

她說:“我加了芹菜。”

我說:“我不愛喫魚。”

她說:“可是喫魚很健康。”

我說:“我知道,可是我不愛喫魚。”

她說:“健康的人通常喫很多魚。”

我說:“我知道,可是我不喫魚。”

她說:“長壽的人喫魚比喫雞肉還多。”

我說:“是的,媽媽,可是我不愛喫魚。”

她說:“我也不是在說,你應該每天喫魚魚魚,因爲魚喫太多了也不好,很多魚可能含汞。”

我說:“是的,媽媽,可是我不去煩惱這問題,因爲我反正不喫魚。”

她說:“很多文明國家的人,都是以魚爲主食的。”

我說:“我知道,可是我不喫魚。”

她說:“那你有沒有去檢查過身體裏的含汞量?”

我說:“沒有,媽媽,因爲我不喫魚。”

她說:“可是汞不只是在魚裏頭。”

我說:“我知道,可是反正我不喫魚。”

她說:“真的不喫魚?”

我說:“真的不喫。”

她說:“連鮪魚也不喫?”

我說:“對,鮪魚也不喫。”

她說:“那你有沒有試過加了芹菜的鮪魚?”

我說:“沒有。”

她說:“沒試過,你怎麼知道會不喜歡呢?”

我說:“媽,我真的不喜歡喫魚。”

她說:“你就試試看嘛。”

所以……我就喫了,嚐了一點點。之後,她說:“怎麼樣,好喫嗎?”

我說:“不喜歡,媽,我真的不愛喫魚。”

她說:“那下次試試鮭魚。你現在不多喫也好,我們反正要去餐廳。”

我說:“好,可以走了。”

她說:“你不多穿點衣服?”

我說:“外面不冷。”

她說:“你加件外套吧。”

我說:“外面不冷。”

她說:“考慮一下吧。我要加件外套呢。”

我說:“你加吧。外面真的不冷。”

她說:“我幫你拿一件?”

我說:“我剛剛出去過,媽媽,外面真的一點也不冷。”

她說:“唉,好吧。等一下就會變冷,你這麼堅持,等着瞧吧,待會兒會凍死。”

我們就出發了。到了餐廳,發現客滿,要排很長的隊。這時,媽媽就說:“我們還是去那家海鮮館子吧。”

這個電郵,是安德烈給我的母親節禮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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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選自龍應臺《目送》,理想國,2014年1月版。

龍應臺“人生三書”:《孩子你慢慢來》《親愛的安德烈》《目送》

華語世界暢銷書——龍應臺“人生三書”,華人世界率性犀利的一枝筆,停下來,重新認識突然“長大”的兒女,繼《野火集》後,龍應臺這堂“人生課”中的三本“作業”,暢銷兩岸三地及華人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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