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京城荒僻處,隱藏着600年前的精美壁畫

《文匯讀書週報》第1711號第八版“書刊博覽”

京城荒僻處,隱藏着600年前的精美壁畫

《北京的隱祕角落》 陸 波著 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出版

作爲多個朝代的都城,北京留存下來很多古蹟,但也有一些隨着時間的推移,在歷史變遷中消失了,只留下一個名字。作爲生於斯長於斯的北京人,作家陸波用自己的目光去追尋定慧寺、宜芸館、藍靛廠、保福寺、櫻桃溝等“北京隱祕角落”的歷史足跡,考察那裏的文物遺存,講述那些在歷史上留下或深或淺印記的人們的故事,試圖將大時代與小事件勾連起來。

2016年12月,藏有明朝壁畫的法海寺經過整修重新開放。這是一條普通的消息,但“明朝壁畫”確實是無與倫比,跨越近600年時空再次驚豔世人。我不知如何形容我們的幸運,至少,我們比乾隆皇帝幸運。

乾隆對藝術珍品的癡迷是以實際據爲己有著稱的。但在其長達89年的人生裏,他並不知道一處有着絢麗明朝壁畫的地方,幽幽地遙視京城,隱身於世間。

西方女士對東方壁畫的重大發現

法海寺在京西石景山模式口,即使當下京城已經膨脹到如多層巨無霸大漢堡的程度了,這裏還是顯得有些荒僻。公交車只到達離這裏還有兩三公里的地方,來尋訪的人們需要邁開腿再朝翠微山走上一段距離,才能找到這間坐落半山的不算大的寺院。據說,平常日子來參觀的全天也就二三十人,週末好點,能有五六十人。即使這般可憐數字,來訪的人們基本上也只是奔着一個目標——瞻仰那驚世駭俗的明朝壁畫,或者說是15世紀中期的漢地寺院壁畫。

20世紀30年代,先後有兩位西方女士造訪此地。第一位是1933年來自德國的24歲年輕姑娘赫達·哈默,她有着天生的好奇心和冒險精神,剛到北京熱血甫定,就打聽怎麼去法海寺。她進入寺院後發現大殿裏有大幅明代壁畫,激動不已。年輕的她不可能清楚這些壁畫的價值,只是覺得有趣,並記錄道:

最有意思的寺廟是法海寺,這是一座不大而頗具景緻的寺廟,它以保存完好的明代壁畫而受人關注,壁畫在大殿的牆上,永遠位於陰暗處,處於非常好的保存狀態,要描繪它須將屋瓦挪開,纔有一個好光線。

於是,魯莽的她爲了製造好光線拍下大殿裏的情形,竟然拆了小汽車喇叭,用裏面的橡皮球莖對着點燃的副醛燃料吹鎂粉,試圖造出鎂光的巨大光亮,幫助她拍出清楚的壁畫。結果此舉引發了一次小型爆炸,非但沒能成功拍照,還把自己灼傷險些毀容。她只是收穫了一些勉強可見的羅漢雕塑的照片,壁畫拍攝並不成功。

4年後,英國女士安吉拉·萊瑟姆也尋到法海寺,這次她不但成功地將壁畫、雕塑等拍攝下來,還寫了一篇遊記發給當時的《倫敦新聞》畫報。她的文字透着女性的細膩與感性:

在遼闊的華北平原上,有一座造型極其優美的佛教寺廟……有一位剃了光頭的年輕人將我們迎入了一個寺廟庭院之中,並沿着石階往上走,來到第二個庭院,那兒有和尚在拆除爲牡丹花穿上的越冬稻草衣。這就是法海寺。

“第二個庭院”即主殿之前的庭院,自然他們進去是找壁畫的。當然,她比赫達·哈默更具有安全意識,她很聰明地用一面大鏡子把室外燦爛的陽光折射進大殿,拍下了一批質量尚可的照片。她還寫道:

這幅深藏不露、迄今默默無聞的壁畫堪稱世界上最偉大的繪畫作品之一!我敢說自己從未見過其他任何繪畫能具有那麼崇高和迷人的風格。

她這篇圖文並茂的報道在西方世界引發巨大轟動,這畢竟是對15世紀中葉東方壁畫藝術的一次重大發現,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法海寺以其明朝壁畫藝術在西方反而比在中國更出名。

明朝太監造法海寺,留下藝術奇蹟

北京法海寺明代壁畫是中國古代繪畫藝術史上的奇蹟。

今天,每日去法海寺的那三五十人就是專程去看壁畫的,他們被某種小衆而高雅的風聞所染,探奇或者附庸各有其好,因爲法海寺壁畫名氣大,被藝術史學家歸類於中國古代三大壁畫藝術瑰寶之一,另兩個爲敦煌壁畫、永樂宮壁畫。一個貌不驚人的小小寺院以藝術價值聞名,這反而奪其宗教光芒,讓人們忽略了其實這原本是一間皇帝賜額、太監牽頭修建的佛教寺院。如果寺院最初的興建者——歷經四朝的太監李童——知道會有今天這麼個奇怪的結局,他會想辦法把自己也繪到壁畫上,哪怕躲在一個角落裏。事實上,他在原大殿雕塑的十八羅漢羣裏加上了自己。這在赫達·哈默及安吉拉·萊瑟姆的照片裏都有體現,所謂十八羅漢實則只有16個,剩下兩個一個是大黑天神,另一個就是李童自己,他倆都不是羅漢。可惜後來這18尊雕塑都被砸爛,那位多少有些留戀人世並顧影自憐的太監李童沒有留下最後的樣子。

明英宗正統四年(1439),50歲的太監李童整合了他可以整合的各種資源,傾盡其爲四朝皇帝服務所得的賞賜,並多方募集,要建一座寺院。首先,他以內廷重要太監的身份說服年輕的英宗,英宗當時只有12歲,已是“三楊輔政”後期,“三楊”老臣死的死老的老,他身邊的太監王振開始得勢,這給老太監李童行了方便。李童說他承蒙四朝皇恩,只有建一所寺院以修佛薦福才能報恩。他向英宗敘述了一個比較俗套的故事,說他有一天睡夢中來到一個“巖壑深邃,林木茂美”的深山之處,遇到某白衣仙人,仙人指示說“此精藍地也,他無以過此者”,意即這裏最適合建一所寺廟了。李童驚異,拿捏不準,畫了張草圖便差人在京城周邊有山林的地方四處踅摸。結果差人到了玉河鄉水峪,發現四周景緻與草圖一致,問當地人有何古蹟,當地人說這裏有一座叫龍泉寺的廢寺。李童恍然大悟,認定這就是神仙託夢讓他修建佛寺的地方。於是李童拿出全部資財,並動員善衆、僧侶一起發力建設,還找來“諸良工”(即宮廷繪畫師等)各類能工巧匠,歷時4年,終於將寺院建成一座比較標準的“伽藍七堂式”漢地寺院。直至今天,這個規模基本保持不變。

李童向年輕的英宗講述了建寺緣起,對於只有12歲的年輕的英宗皇帝而言,李童還是有些資本的,當年他“儀度不凡,端莊祥和”,年紀小小便被成祖朱棣留在身邊侍候,時刻不離左右,甚至朱棣北征蒙古人,他也披盔戴甲跟隨出征。朱棣死於北征回師途中的榆木川(今內蒙古自治區烏珠穆沁),祕不發喪,太監李童便是護衛朱棣遺體回京的親隨之一。繼之仁宗、宣宗朝代,李童始終被皇帝信任並被委以重任,宣宗出征喜峯口討敵,李童同樣跟隨御駕,回來便升職並得到厚賞。有能力承建寺院,是明清兩朝一個太監的權勢和成功的標誌。

英宗給寺院的賜額是“法海寺”,比喻佛法深廣如海。李童不光自己傾盡身家,同時動員同好。其一,他請求當時有着崇高宗教地位的藏傳佛教領袖前來助緣。其二,李童請來了當時中國最優秀的藝術家——宮廷畫師們,這些人來自南方寧波一帶,他們秉承了宋朝以來的“院體畫風”,並把他們卓越的藝術天賦奉獻給了這座寺院的壁畫繪製。其三,他說服了當朝德高望重的老文臣,均爲進士出身的胡濙、王直爲寺院撰寫碑文,這兩位被後人稱爲“清德正學”的賢臣。他們都是四朝侍明的老人,彼此熟悉且關係良好。在修建法海寺的時候,這些氣味比較相投的人湊在一起,各自發揮所長,爲李童的終身事業添上錦繡花朵。

李童在寺院修好15年後因半身不遂過世,就葬在離法海寺不遠的山坡上,以示不捨。他的朝中大官朋友、禮部尚書胡濙再次爲他撰寫了生平碑銘,大致勾勒其生平事蹟:李童出生於洪武己巳年(1389),江西廬陵人(今江西省吉安市),相繼侍奉了永樂、洪熙、宣德、正統、景泰五位皇帝,在宣宗時,升授爲御用監太監,在代宗時,得到明王朝的最高賞賜——蟒袍玉帶。碑銘形容他“周旋殿陛,儀度從容。小心慎密,竭力攄忠。護駕出入,環衛聖躬。歷事五朝,職業愈崇”。寥寥數筆,寫出李童的性格特徵。他是一個儀表從容之人,做事謹慎周密,且周璇於宮廷內外,合宜有度。換言之,他可以在各類人羣中受到歡迎,不僅有高官朋友,也有地位不高的工匠及宮廷畫師朋友。他請這些人來大殿創作壁畫,他們從構圖設計、人物安排到運筆繪製,竭盡所能,完美展現其精湛技藝。

李童只是明朝的普通太監,自己根本想象不到,他在法海寺的一番作爲竟然創造了中國古代繪畫藝術史上的奇蹟。

法海寺的壁畫有中華文化的“純潔性”

壁畫中人物衆多,但構圖大氣嚴謹,相間適度,有序不亂。雖說都是佛教典故的描繪,但生動盎然,刻畫細膩,人物面貌活靈活現,富於個性。無論是線條柔美、慈悲四溢、望之心化、衣着飾物美輪美奐到無以復加的水月觀音,還是滿滿慈愛、柔情萬種、雍容華美的訶利帝母(鬼子母),她在佛教中已從專喫小孩的惡神轉化成孩子的保護神。她撫頭的小孩更是眼神俏皮,活靈活現得可以從牆壁上跳下來。與敦煌壁畫及永樂壁畫相比,法海寺的壁畫畫風手法更爲細膩精美,用料奢華考究,尤其是大量金粉的使用。

北京法海寺明代壁畫

有後人說法海寺壁畫可以與西方中世紀壁畫藝術媲美,是藝術史上偉麗之作,堪稱“中國西斯廷”。我反而認爲,法海寺壁畫令人矚目在其珍稀性上,就華夏漢地壁畫繪畫之藝術精品而言,它們整體的過於匱乏顯示了其卓爾不羣。傳統上的美術繪畫似乎成爲宮廷皇室的雅好和高貴的奢侈品,除了皇宮與權貴人家的建築裝飾雕龍畫鳳花鳥蟲魚之外,降落民間的這類藝術作品還是過於稀疏。加之戰亂滅失的唐宋壁畫已蹤影難覓,雖然不少古代建築也留有壁畫,但達到如此之高藝術水準的組團式的精品之作不多。敦煌壁畫準確些說是中華、印度、希臘、伊斯蘭四大文化體系匯流的體現,並非獨屬華夏文化。而法海寺壁畫有中華文化的“純潔性”。宮廷畫師的作品落戶法海寺純粹出於李童個人關係的偶然性,或許,李童也是接受了藏地僧侶關於繪製壁畫的建議。在藏地,壁畫分佈在寺廟、府第、宮殿、民宅、驛站、旅店等地的牆壁上,普遍尋常。而漢地寺廟裏成規模且達到藝術水準的只有永樂宮及法海寺。永樂宮是道教道場,繪畫內容以道教經典爲主,雖然規模更大些,但繪製的精美程度達不到法海寺水準。所以,大中華漢地佛教寺院裏,只有法海寺保存下來了一批極高水準的佛教題材壁畫。

清廷入主中原之後,大肆修葺並恢復了不少明朝寺院,但法海寺始終沒有進入清當朝者的法眼。根據乾隆中期《日下舊聞考》記載的情況分析,法海寺沒有被清朝官方考察過,沒有被皇帝親訪過,甚至藝術愛好者乾隆皇帝也沒有聽聞如此瑰寶(這是空前的憾事),也就不可能有朝廷出面的任何復建與修繕。《日下舊聞考》只將法海寺作爲一座普通的前朝寺院簡單記錄了一下遺留物品,包括三通明碑、二通石幢,對大殿內部的佛像、羅漢雕塑隻字未提,壁畫部分更是無從談起。也就是說,歷經清朝267年,法海寺壁畫如沙裏藏金,無人得識。

法海寺作爲寺院的輝煌基本至明朝滅亡便戛然終止,在清朝,它只是作爲普通的民間寺院存續着。到了民國時期,這裏已經非常破敗,僧人也逐漸離開。

1958年文物部門儘管經費有限,還是對壁畫進行了一次時隔500年的維修,並給大殿裝了避雷裝置。1988年法海寺便已是國家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了。如今,法海寺壁畫已經和圓明園遺址、三星堆遺址等一起名列國家第三批國寶級文物,地位極高。

微信編輯丨朱自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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