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地黄花

李大春

文川桥横贯在护城河上,桥南头的十二级台阶用大石板铺就,拾级而下,便是从前这座小城唯一的出城通道,桥的另一端架在古城墙上,进了城门洞,有一个小广场,这就是县城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南门头了。从前县里有重要的通知、通告、布告都张贴在南门头,架在南门头城楼上的高音喇叭能使半个县城都可以听到广播。南门头东西街是县城的商业街,向北约二百米长的中山街叫正街,直通老县衙(历届政府所在地),正街是县城最繁华地段,左边是南门百货,右边是南门饭店,医药、五金、工商、税务都在正街上。

正街的中段有一个周记牙医诊所,周老板的儿子是我的同班同学又同座,我常常吃过午饭就到周同学家玩耍,或看周老板脚踩“皮老虎”呼呼向化学金加热制作大金牙,待上学时间差不多了再与周同学结伴去学校。

那年新学期刚开始,我到周同学家等他一同上学,忽听隔壁店飘出南腔北调的歌声:“旗正飘飘/马正萧萧/热血热血似狂潮/好男儿/报国在今朝/快奋起莫作老病夫/快团结莫贻散沙嘲/国亡家破祸在眉梢/挽沉沦全仗吾同胞/天仇怎不报/不杀敌人恨不消/快团结/快团结/团结/团结/奋起/奋起!”。我朝着歌声的方向走进了这家名曰“手工业合作社”的店里,一进门,只见店门口坐着一位身着中山装的魁梧汉子,风纪扣扣得严严的,西装头三七开梳得铮亮,可却是个“独眼龙”,他的面前放着一张桌子,桌面有个牌牌,上书“修理钢笔”,桌上还放着一朵小小的金黄色的山菊花。我再朝店里望去,店里的人身体全都是残缺不全的,一个彪身大汉身围一条白布围裙正在头低低地用铁丝编笊篱,细看却少了一条腿,他也有朵山菊花,却插在编好的笊篱上。一个少了一条胳膊的廋长汉子正在修锁,他的那朵山菊花,插在一把锁眼上。还有一位做木杆秤子的,正在“丝丝”用锉刀打磨嵌入秤子准星的铜条,他嘴含着一朵山菊花,也嗡嗡含糊不清的合唱着,但他却是店里唯一外表看不出残缺的人。

放学回家,我把今天的所见所闻告诉父亲,父亲说:哦,今天是9月3日,是抗战胜利纪念日。父亲接着又说:以前在北门外有一个荣军疗养院,这些伤残人都来自那里。父亲说从前他去过那儿,那疗养院虽然是临时的,但伤兵们把那弄得像的花园,有球场、有草地、还用竹篱笆围起,种了许多山菊花。父亲悄悄告诫我,这些虽然是国军伤兵,但也是打日本鬼子受的伤,不该歧视他们。听了父亲的这番话,我对那群看似外表丑陋的人有了些敬意。

当年九月,全国开展纪念抗战胜利20周年电影周活动,我清楚的记得那海报,海报下方是长城,长城上站着一位肩背三八大盖的八路军战士。学校组织包场两部电影,第一部是大型革命舞蹈史诗《东方红》,看完这部电影,影片中的革命历史歌曲很快在校园内传唱开了。当再组织观看另一部电影《地道战》时,影剧院内歌声此起彼伏,一会“二三班、来一首”“一二三、快快快,一二三四五、我们等得很辛苦”,于是二三班站了起来唱起:“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哪里有我的同胞,还有那漫山遍野的大豆高粱,九一八、九一八……”。一会儿又“一二班,来一个”“一二三、快快快,一二三四五六七、我们等得很着急。”于是影剧院内又响起“解放区呀么荷嗨,大生产呀么荷嗨,军队和人们西西西嚓啦啦啦索罗罗哒,齐动员呀么荷嗨……”的歌曲。看完《地道战》后,鬼子山田的模样同学们学得惟妙惟肖,电影中的插曲更是熟记于心。

一天中午,我又到周同学家等他上学,我唱起了《地道战》的主题歌:“地道战、嘿地道战,埋伏下神兵千百万……庄稼汉、嘿庄稼汉,武装起来千千万……”

“小鬼、小鬼,过来。” 隔壁店的老秤头听了忽然叫我:

“叫我么事”我答道。

“你刚才唱的什么歌?”

“地道战呀。”我又哼了几句。

“什么地道战,没听说过,要真有地下埋伏神兵千百万那就好了。”老称头嘴里嘀咕着:想当年,我们第九战区100多万国军与日本鬼子进行浴血奋战,在鄂、湘、赣交界处进行了四次长沙会战,采用了“天炉战法”,以伏击、诱击、侧击、尾击的方法将鬼子拖至决战区,再围而歼之,那才称得上埋伏神兵百万。

我听后故意问老称头:“那你在干什么?”

老秤头道:“当时我在第二道阻击线汨罗江上,日本鬼子调了四个旅团共12万人向我们阵地轮番进攻,战打得异常惨烈,那真叫尸横遍野、血流成河,鬼子死了3万多人,国军也死了4万多人。”

“那你怎么就好好的呢。” 我故意激他。

老秤头急了起来,扯开上衣,胸膛上露出一个铜钱大的枪眼来:“那天,我被连长派到新墙河侦察,没想到刚到河边,就被埋伏在那里的鬼子一枪撂倒,不省人事后被战友背回送到后方医院。”

听了老秤头的这番讲述,我才知道这些人都有着传奇的经历。

有天中午,我在南门头等同学上学,见一小姑娘给编笊篱的汉子送饭,看见那姑娘熟悉的身影,我走进店去,果然是小学同学小袁,我问小袁现在在哪里上学,她摇了摇头说:没学上了,在家帮妈妈做事。老袁头接了话题道: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孩子上那么多学干什么,再说,我编笊篱能挣几个钱,养活一家子已不容易了。他接着说:他是关外人,那里有他的骡马店,生活过得殷实,“九、一八”后,小日本占领了东三省,将他的骡马全部抢去做战略物资,他逃到关内,参加了打日本的行列,在武汉保卫战中被鬼子的飞机炸飞了一条腿。

我为了多听听他们的故事,有一天,我特意拿了一支钢笔请“独眼龙”帮我刻字。“独眼龙”拿起钢笔飞快地在我的笔杆上刻上“战地黄花分外香”一行字后,在字的上方刻了一朵花,而后,他拿出一块金黄色的石块,在刻过的地方上下擦了几下,再用绸布擦干净,咦,金光闪闪的字和一朵小黄花就露了出来。我好奇地问:你们为什么对黄花情有独钟。“独眼龙”想了想就讲开了:他原是“抗日铁军”74军王耀武部的一名中尉排长,1941年9月,他们接到上级命令从江西驻防前往长沙布防,但由于电报被日军破译,日军先行一步进行埋伏,他所在的173团在春华山与日军展开激战,但由于没有制空权,在敌机的剧烈的轰炸下,损失惨重,将士们拼死拒敌,虽尸横遍野,但绝不后退。在春华山与日军花谷旅团白刃战中,他的左眼已被弹片炸瞎,但依然与战友们一道将刺刀插入敌人胸膛,那真叫一寸山河一寸血呀。说到动情处,“独眼龙”擦了擦那流出眼泪的右眼道:那时,春华山上开遍了山菊花,像一群身披黄金甲的战士,守护着祖国的大好河山。

多少年后,我似乎对山菊花的内涵有了感悟:无人栽培、无人浇灌、没有芳香、没有艳丽,但执着地对一方热土的守护,点缀着秀丽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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