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吉强

民国十三年初冬的一天傍晚,赵家庄的赵老憨外出办事回来,路过村西的荒野,看到一个人蜷缩在路旁,双手捂在胸口上,嘴巴里呼呼喘着粗气。他赶紧跑过去,蹲下身拍了拍那人的胳膊,问道:“嘿,醒醒,醒醒,你怎么了,需要帮忙吗?”

奇笔(民间故事)

那人大约五十多岁的样子,长方脸,高鼻梁,下巴上留着一小撮山羊胡子,双眼紧闭,脸色黑紫。面对赵老憨的询问,他牙关紧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赵老憨知道这人病得不轻,随时都可能没命,他是个胆小怕事的主儿,不想给自己惹麻烦,于是站起身撒腿就跑。可跑着跑着他又停下了。他心里想,自己若是不管他,这荒郊野外、兵荒马乱的,他必死无疑,自己要是帮他一把,兴许还能救下他一条命。唉,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

这样想着,赵老憨又折回身,跑回到那人身旁,一哈腰,把那人扛在了自己肩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村子方向走去。

赵老憨背着那人气喘吁吁地回到家时,已是掌灯时分。老伴儿看他背回来一个半死不活之人,有些不高兴,刚要开口埋怨他,赵老憨却冲她摆了摆手,让她赶紧去邻村请刘郎中。老伴儿无奈,只得披上衣服出了门。

过了不到一袋烟的工夫,刘郎中来了,他给那人把了一会儿脉,最后叹了口气,摇着头说:“这人得的是心脏病,已经没救了,还是给他准备后事吧!”赵老憨听罢,脸都绿了。

送走刘郎中,赵老憨趴在那人耳旁,急切地问道:“先生你是哪里人?我想办法把你送回家去!”

那人没有回答,哆嗦着手指了指自己的胸襟,断断续续地说:“送……送给你……”赵老憨赶紧把手伸进他的衣襟,把里面的东西掏出来一看,原来是支毛笔,他拿着毛笔刚要开口说话,却见那人头一歪咽了气。

这下可愁坏了赵老憨。一个陌生人不明不白地死在自己家里,而且还是自己从外面背回来的,一旦传出去,非吃官司不可。又不知道他家是哪里的,尸体都没地方送。这可如何是好?

最后赵老憨和老伴儿一商量,干脆连夜找个地方把他埋了。于是,两人拿着铁锨悄悄来到屋后的荒地里,在一棵孤树旁挖了个坑,又把那人背出来。刚要往坑里放,赵老憨心里忽然有些不忍,难道就这样身无遮掩地把他埋了?他犹豫片刻,一跺脚,跑回家把炕头上唯一的木柜背了来,把那人装进去,这才掩埋了。

第二天,赵老憨拿着那支毛笔把玩,发现笔杆上刻着三个细小的字——“岭南金”。他心里想,“岭南金”应该是那人的名字吧。为了不给自己惹麻烦,他找来一块布条把那三个字包住,然后把毛笔藏了起来。

真是怕啥来啥。这天赵老憨出门去买盐,刚走到街上就被两个警察给抓住了。赵老憨吓得差点儿瘫在地上,话都说不利索了:“你们……凭……凭什么……抓我?”一个黑瘦的警察抡起枪托在他后背上狠狠砸了一下:“凭什么?就凭你杀了人!”

警察把赵老憨带到警局,对他又是恐吓又是打骂,让他交代杀人越货的经过,并告诉他不要心存侥幸,他们村的孟麻子目击了他的作案经过,愿意当人证。

赵老憨一下回想起来,前两天他和邻居孟麻子发生口角,盛怒之下打了他两拳。一定是他怀恨在心,跑到警局来告发自己!这么看来,那天晚上自己和老伴儿去埋那个岭南金时,应该是让孟麻子给看到了。

这样想着,赵老憨不敢再隐瞒下去了,就把经过一五一十地“招”了。警局派人把那个刘郎中找来。刘郎中把当时的情形如实讲了一遍,一再保证那人真是得心脏病死的,不是赵老憨害死的,并表示愿意用性命来担保。

警局的孙局长和刘郎中熟识,当年刘郎中用自己精湛的医术救过他老娘的命。听刘郎中这么说,孙局长也想顺水推舟送他个人情,于是就下令此案到此为止,不再调查,赵老憨无罪释放。

赵老憨向刘郎中道了谢,怒气冲冲地跑回村找孟麻子算账。可哪还有孟麻子的影子?这家伙做贼心虚,早就跑到亲戚家躲起来了!

转眼到了年关,这天赵老憨和老伴儿去镇上赶闲集。老伴儿看到集上有卖对联的,就说道:“老头子,快过年了,咱也买副对联贴贴吧。”赵老憨吹胡子瞪眼地拒绝了。老伴儿噘着嘴不高兴,赵老憨想了想说:“咱家不是有支毛笔吗?这样吧,你去买张红纸,回家我给你写!”老伴儿撇撇嘴:“就你?”“怎么着?我写不好,还写不孬啊!”见老伴儿不去买,赵老憨只好自己去杂货店买了一张红纸。

回到家,赵老憨把红纸裁割好,从房梁上取下那支毛笔,又到邻居家借来砚台,磨好了墨,提起笔,蘸了墨,唰唰地写了一副对联。老伴儿没想到赵老憨还真会写毛笔字,顿时惊得目瞪口呆。赵老憨自己也呆住了,在心里犯起了嘀咕,我都多少年没摸过毛笔了,竟然还能写出这么漂亮的字来!

对联刚贴出去没多久,赵老憨的屋子里便挤满了左邻右舍。大家见他的毛笔字写得如此漂亮,纷纷买来红纸找他写对联。就连那个曾经和他过不去的孟麻子,也觍着脸巴巴地来了。赵老憨是个热心肠,来者不拒,从早上写到中午,又从中午写到掌灯,直累得腰酸胳膊疼。不到两天工夫,全村家家户户门口都贴上了赵老憨写的对联。

过完年出了正月,有一天赵老憨正在屋里和老伴儿说话,前院邻居领着一个年轻人从外面走进来。简单寒暄后,年轻人对赵老憨说:“赵老爹,跟您打听个人,您认识金宏生吗?”

赵老憨摇了摇头。年轻人叹了口气,幽然说道:“这个金宏生是岭南人,是个小有名气的书法家,他的书法风格奇颖出俗,独树一帜,自成一体。”年轻人见赵老憨茫然地看着自己,顿了顿,又说,“这个金宏生,就是家父。赵老爹您写的字,和家父写的一模一样,估计他自己看了,也难以分辨真假。”

听了年轻人的话,赵老憨猛然想起那支毛笔上刻的字,難道当年送毛笔给自己的那个岭南金,就是金宏生?他赶紧取来那支毛笔给年轻人看。年轻人拆掉布条,看到笔杆上刻的字,激动地说:“这正是家父的心爱之物,家父的笔名,正是岭南金!”

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年轻人告诉赵老憨,大约一年前,他父亲受朋友之邀赴北平参加书法界的一个集会,从那以后就没了音讯。他和母亲一直托人打听他的消息,却始终没有结果。前不久,有人告诉他在本村见到了他父亲写的对联,于是他就千里迢迢赶来寻父,到了之后却得知那些对联并不是出自他父亲之手。

听了年轻人的讲述,赵老憨说:“说实话,以前我根本就不怎么会写毛笔字,自打有了这支毛笔后,才写出了那么漂亮的字。”接着,他又把自己如何救人、那人如何送毛笔给自己的经过给年轻人讲了一遍。

赵老憨带着年轻人来到屋后那棵孤树旁,凭记忆找寻一番,很快挖出了那个木柜。木柜打开后,年轻人扑通一下跪倒了,里面那具还未腐烂的尸体,正是他的父亲金宏生。

尽管当时没能救下父亲的命,但年轻人对赵老憨搭救父亲掩埋父亲的壮举还是心存感激,要留下一笔钱给他,以作酬谢。赵老憨拒绝了,他说当年不管谁碰到,都会像他一样做的。

年轻人带着父亲灵柩南归的前一天,赵老憨说想再用那支毛笔写幅字留作念想。年轻人答应了。哪曾想,赵老憨握着那支毛笔忙活半天,却再也写不出那么潇洒飘逸、遒劲有力的字。他眼前一片茫然,想不出这是为什么。

从那以后,赵老憨再也没动过写字的念头。

选自民间故事选刊·上2019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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