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人物︱新鳳霞:我的藝術道路

我從記事起就知道要學本事掙錢養家。七個孩子加父母共九口人,睜開眼就得要喫要喝呀!光靠父親賣糖葫蘆難保一家人溫飽。窮苦的孩子們抱團兒,小女孩兒們要掙錢,那年月好道太少了。我們住的那地方的人家都是社會最底層,個子大的當女招待、到妓院當使女,小點的只有做零活。我是小不點兒,又瘦又小,去砸核桃,去蛋廠打雞蛋,去裝火柴,到毛織廠撿線頭,或者給有錢人家做零活,給老爺太太捶腰砸腿……反正有活就幹,爲了掙點錢幫助爹媽過日子、一家人喫飽飯。

那年月女孩子掙錢沒有好路可走哇。我決定學唱戲,像堂姐那樣,臺上唱好戲露臉,臺下能喫飽穿暖。自己的道路選擇好了,我就天天去二伯母家,首先給二伯母幹活,跟二伯父和姐姐學戲。先學好喫苦受累,才能唱出“嘎嘣脆”的好角兒。要想人前顯貴,就得背後受罪。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冬天練功,姐姐說:“脫下棉襖來!”我就趕快脫下棉襖,寒冬臘月呀,伸不出手來。姐姐推開屋門,向院裏潑了一盆涼水,水立即凍成了冰。姐姐說:“小鳳快跑圓場!”我穿着單衣,猛地出了屋在冰上跑圓場,跑得滿身發熱,手指頭凍得紫紅,姐姐不叫停不敢進屋。夏天三伏最熱了,姐姐想看看我的功,讓我在院裏練,在太陽底下還要加上兩件衣服。唱戲的不怕冷、不叫熱,上了臺再冷也不能穿棉襖,再熱也要穿上戲裝厚衣服,這叫練意志。

新鳳霞與先生吳祖光合影(1957)

小時候除了演小角色,在後臺還要討人喜歡,眼裏有活,心裏有數。記得七八歲在天津南市“大舞臺”跟着堂姐唱戲,這個“大舞臺”可是好角佔領的大戲院,是彩頭班,連演臺本戲《西遊記》,主演梁一鳴演唐僧,朱小義、李仲林演孫悟空。一天,梁一鳴來晚了,大家七手八腳伺候着他趕場,我在旁邊看着不敢向前。梁一鳴誤了場扮戲着急,發脾氣說:“快!拿衣服,拿靴子。”大家手忙腳亂。忽然我發現他腳上的靴子沒扎靴子帶,腳必須蹬在凳子上才能扎靴子帶,大家忙亂沒給準備凳子。我看在眼裏,趕快過去,雙手扶地趴在地上說:“梁老師,您蹬在我背上扎靴子帶吧,快要上場了!”梁一鳴果然腳踩在我的背上,紮好靴子帶上了場。這件小事可算是有眼力見兒,是救場如救火的行動,後臺老闆都誇我。

跟着戲班邊唱邊學,頭腦得靈活。人常講:“人挪活,樹挪死。”又講:“此處不養爺,自有養爺處,人不能犯死性。”我爲了一家人溫飽,跟着母親闖蕩江湖,走到哪唱到哪,那真是爲了喫飯見人就下跪,一邊學一邊會,走遍天下都受罪呀!有評劇班好說,進後臺給祖師爺磕個頭,撥出自己戲摺子值多少錢的份子,這叫“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講真本事。沒有評劇的地方,那就得隨着地方上的戲種唱戲。

新鳳霞與夏夢、裘盛戎、譚富英聊創作

記得在大西北蘭州、西安等地,原來只有一個評劇團,主演嫁了人,散了班,我就在秦腔班裏唱。有次去山東煙臺、濟南、青島,評劇班散了,我去海邊撂地賣唱。我在山東梆子班唱過。後來,在河北省石家莊絲絃班唱過,河北梆子也唱過。爲了喫飽飯什麼班都搭、都敢唱,同時也真練出了本事,長了膽子。

記得日本投降前的一九四四年,舞臺上亂七八糟,無論京劇、評劇都得獵奇。藝人爲了喫飽飯,什麼《紡棉花》、什麼加演什樣雜耍、大雜燴、一趕三、雙劇連演、大反串等等都演,花樣百出。評劇跟着京劇老大哥走,在天津河東天寶大戲院,我跟楊星星大哥演過《拾黃金》。這時是過年封箱,演員大都回農村過年了,沒有什麼人,財主想出的新方法,留兩個演員唱一臺戲。一天,星星大哥突然發高燒病倒了,只剩我一個人,怎麼辦?那時候是不能隨便回戲的,回了戲觀衆可以砸戲園子。財主看不起我,斜着眼說:“星星燒得說胡話,不能上臺了,你說是回戲呀,還是怎麼辦?火燒着眉毛了。”我一想,練兵千載,用兵一時,好鋼得用在刀刃上,說:“行啊,人要逼到頭了,是火也得爬上去,是海也得跳下去,我一人來!”我請財主爲我寫一塊牌子:“楊星星病了,今天《拾黃金》我小鳳一人上場,不看退票,不聽走人。”財主帶着看不起我的樣子說:“行啊!”然後寫了一塊牌子:“新鳳霞一人演,不看退票。”結果,觀衆沒有退票。我把家底全亮了出來,一個人唱了一臺戲。這一臺戲觀衆是越看越投入,最後向臺上扔錢、紅包,還真唱紅了。財主都是生意精、買賣神,星星大哥病好以後,他也不讓星星大哥上場了,就貼出戲報讓我一人唱。唱了幾場,觀衆也十分喜歡,只是真夠累的呀!那時沒有擴音設備,真是得“一張嘴貫滿堂”。觀衆喝彩聲如雷,這也是給我以鼓勵啊!

1964年拍攝《花爲媒》時

就在這時來了一位文明戲名旦角張笑影先生,他是楊星星大哥的朋友,同輩演員。他看了兩場我一人單唱的《拾黃金》,來後臺跟我說:“鳳霞,凡事都要量力而行,你是戲曲演員,不是獨唱演員,更不是單唱的曲藝演員,你量力不是就量你一個人,你要量量一班人的力,一個戲班有多少力呀!各種行當:生行、旦行……還有管戲衣包頭的、打水的、掃地的、打雜的……這些都是力呀,你都要量一量,才能是當主角兒的材料了。”聽了張笑影先生的教導,我去找前臺經理,表示楊星星好了,一同演,如不好,從此再不一人唱《拾黃金》。前後臺同行說:“小鳳這孩子得到名人指點了,她知道‘給人留飯’了。”

“給人留飯”這句話讓我受益不小,因爲這是爲人爲藝的品德。唱戲先得想到樂隊。我小時因爲嗓子好,什麼都一學就會,連街上的叫賣聲我都喜歡聽。唱戲要先請一位好琴師。我的第一位琴師是當時評劇界最好的琴師張愷,原來是拉河北梆子板胡的,後來改拉評劇曲子,給著名的評劇演員劉翠霞拉板胡。劉翠霞去世以後,我就請張老師爲我拉弦。張老師手音準、功夫深。他本來不會給我這小演員拉板胡的,因我師父張福堂是他的弟弟,我叫他師伯父。他給我拉板胡掙錢多,我貼補他三分之一,我掙的錢比他少。因爲他是名琴師,脾氣大,我雖是主演,也得尊重他,前後臺也都尊重他。戲班裏不養老,人老了被看不起。但我對老人尊重,我請的合作者都是老人,因爲人人都有老的時候。我是小主演請老人來合作,他們給我很大幫助,也傳給了我很多藝術經驗和做人的道理。比方我懂得了步步、事事要“給人留飯”,這是做人的品德。

新鳳霞、趙麗蓉《劉巧兒》劇照

從爲了“喫飽飯”到“給人留飯”,是藝人在人生道路的一大進步。就是說,自己喫飽了,得想着還有人餓着哪!那種只要自己喫飽,不管別人死活的人是不可交的自私小人,這種人在任何時候也不可親近。(本文摘自《美在天真:新鳳霞自述》一書,內容有所刪減。)

鳳霞之女 吳霜

談《美在天真》成書始末

中國圖書評論學會錄製

薦稿| 花花兒愛喫麪

點擊這裏贊讚我!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