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陆蔚青:在马德里地铁遇见毕加索

我们进入马德里的环形地铁,地铁单行道,两面开门。崭新,宽大。坐在我对面的西班牙女人,穿着蓝白条纹的衬衣,绿色的亚麻长裤,一双黑白双色的皮鞋,透着春天般清新的气息。她有一张容长脸,化着精致的淡妆,清秀的骨骼,纤细的有力的长臂。

绿眼睛的女人。

我想起毕加索众多情人之一的杰奎琳。杰奎琳所具有的优雅而纯粹的美。

对面的女人正在打电话。她一只手拿着手机,一只手伸进亚麻色卷曲的长发中,捻动着她的耳环。开始时,她是轻轻地捻动着,语音轻柔。随着语音加速,她捻动耳环的动作也快起来,她的脸庞有清晰明朗的线条,有挺直的鼻梁和精致而性感的嘴唇。

在毕加索众多变形的作品中,有一张杰奎琳的写实画像。在深蓝色或黑色的背景中,杰奎琳的面庞苍白而突出着,她有一双美丽的大眼睛,笔直的鼻翼,轻巧的双唇,她优雅地侧着头,若有若无地回眸,惊艳着在她面前来来往往的参观者。近百年之后的杰奎琳,在与时光的较量中,是那个赢了岁月的人。

不知道电话里说了什么,对面女人的表情因为气愤变得热烈,放在耳环上的手开始有了胡乱拉扯的动作,整个身体都开始了一种变化——她的眼睛变得明亮而灼热,眼神中有着一种不能控制的骚动,然而她依然保持着双腿的优雅,它们交叉着,保持着姿势,并没有因为上半身情绪的改变而变化。

绿眼睛的女人瞪大眼睛,她突然向半空中眺望了一下,狭长的眼睛突然变得圆滚滚的,她的嘴唇向左耳这边歪过来,又歪过去,她的脸庞突然之间呈现出一种离奇的变形效果。

这就好像毕加索笔下那些女人们,她们坐在椅子上,穿黑白条纹上衣的女人坐在黑白条纹的座椅里,整个人与椅子融为一体。她们的神情奇怪地夸张着,眼睛望着一个方向,嘴唇向着另一个方向。她们心里想着一件事情,嘴上表达着另一件事情,在同一个时间里,展示着愤怒、痛苦、悲哀和狂喜。她们不是一个单纯的物种,而是欲望的复合。那些穿戴着花朵的女人,瞪着眼睛的女人,像马一样拉长着面孔的女人,穿蓝衣的女人,穿条纹状衣服的女人,毕加索在她们的眼睛、面孔和身体上,看到了世界上所有生命的表现和所有情绪的复合。

任何一个人,在毕加索眼中都是变幻的,他的主观意识决定了他的创作。

那么那架钢琴呢?有人说在《立式钢琴》中,那架钢琴其实是毕加索一位朋友的外套,但在毕加索的艺术创作之眼中,那个搁在小男孩身边的外套,在这一刻让他想起了钢琴,黑色的立体的钢琴。

我看它是钢琴,它就是钢琴。我必须把它画成钢琴。毕加索说。

就像他笔下的斯坦因。

数易其稿,毕加索终于完成了斯坦因的画像,没有一个人说这是斯坦因,因为这绝对是另外一个人。

大家都说一点不像,但那有什么关系呢?总有一天,她会和它一模一样的。毕加索说。身材健壮圆下巴的斯坦因在毕加索笔下,是一个像鹳鸟一样的女人,她有鹳鸟一样的圆眼睛和神情,她穿和鹳鸟一样的深黑色的上衣,她的眼睛中流露出鸟类的明亮和直觉……

绿眼睛的女人收起手机,右手从耳朵上放下来,她的身体向座椅里靠一靠,绿色的亚麻裤子突然消失在绿色的长椅中。她用脚尖轻触了一下地面,轻盈地站立起来,她弯曲的身子触到了坐在她身边的一个男人。那男人留着修剪得一丝不乱的头发,四面都剪得很短,短到看到头皮。头顶上的头发却浓密的向后,梳得极光滑。他穿浅绿色亚麻上衣,脚上蹬着的两只鞋子,好像两条短而肥胖的鳄鱼。

我看着他们。他们好像从毕加索画中走出来的人。他们把毕加索创作的过程呈现给我看,让我看到毕加索的艺术是怎样站在他祖国和民族的土地上,记录生活,诠释内心。他怎样用神奇的眼睛分化和瓦解着貌似单一的行动中的多重性,从而直接进入人类的精神世界。就像福克纳说的那样,每个艺术家的目标就是用人工的方法抓住生活的动态,一百年后,有人探视,它又活过来,因为它就是生活本身。

(刊于2018年5月10日解放日报朝花周刊品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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