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2018-3《收穫》| 短篇:“杭州魯迅”先生二三事(房偉)

5月8日

2018

2018年《收穫》第3期

224頁,25元

雙月刊

“杭州魯迅”先生二三事

by 房偉

春天來了,上海的風還透着溼冷。某日下午,章謙來和我討論魯迅的話題。他四十出頭,師從著名魯迅研究專家金教授,近些年致力於魯迅交往史。我們都是大學教師。在上海這座熱鬧的現代化都市,他獨自蟄居在我樓上,像安靜的蝸牛,不問世事,整天研究學問。

章謙坐在我那張發黴的牀墊上,擺弄着牀邊凌亂的書籍。他瘦高,憂鬱,頭髮有些花白。言辭木訥,卻有雙細長靈動的手。那個下午,章謙的手神經質地抖動着,翻翻書,又插回口袋,好像兜裏藏着什麼東西。看他興奮的樣子,應該是有好事。

老章,有什麼好玩的?我問。

杭州魯迅事件,知道麼?章謙說。

我曉得,沒啥大驚小怪。

我用這個素材寫了一個小說。章謙又說。

想混點潤筆?我笑着說,還是騙騙女學生?

就是好玩,章謙漲紅了臉。

我勸他不要不務正業,評上副教授纔好過活。他沒房,沒車,沒女人,連朋友也沒幾個,雖然勤奮鑽研學問,但文章發表得少,人到中年,職稱還無法解決。

這樣的男人不會有了,這個世界上。章謙喃喃自語。

簡直窮酸讓人倒牙。有這功夫,不如幫出版社編資料,或者上幾節函授課,都能搞些快錢。這麼多年,我還真沒看出,章謙有啥“創作才能”,這純屬於瞎耽誤功夫。

室內陡然黯淡,我寒磣的教師宿舍彷彿深穴幽墓。我揉揉酸澀的眼,仰起頭。一束莫名的光,從鐵鏽斑斑的窗棱猛地咬進,落在章謙纖長靈活的手上。那雙手抖動着,掏出一疊寫好的稿紙。

匆忙間,我只看到“魯迅”兩個字。

章謙的手按在稿紙上,繼續抖動,好似跳到烈日灘頭的鮭魚……一

我姓周,紹興人。我寫作。民國十六年冬,我就在杭州孤山,家裏人都稱呼我大先生,但這裏,沒人認識我。

初級師範畢業,我在紹興本地教書,勉強度日。紹興的學校解散,我又冒着初春潮冷,來孤山附近的小學謀食。我時常倦怠,懶得上課,懶得喫飯,也懶得說話。不知何時,我開始咳血。我自小瘦弱,家貧無力調養。父病逝後,母親艱難養大我們兄妹,後來妹妹遠嫁蘇北。我把血咳在手絹裏,不敢讓別人看到。手絹沾染暗紅的血,被我攥在手心,好像破碎的心臟。

學校有一百多個孩子,十名教師。校長總忘記我的名字,叮囑我幹雜活,才撓着頭,含糊地說,那個周什麼先生,辛苦跑一趟。我應着,下次他找我,還是記不住我的名字。

校長不愛讀書。他原本是洋布販子,趁着國家動盪,賺了幾個錢,又要附庸風雅,這才活動當了校長。他還在上海小紗廠投了點股份,格外關注時局,什麼上海工人罷工失利,紅黨被清除後在南昌暴動,蔣司令大婚,都是他在校務會講的。只是學校太小,沒什麼左傾分子,讓他拿來做進身階梯。我和同事也少有言語,只和梅先生談幾句。梅先生很年輕,和我一樣窮。他只讀過中學,黑矮、肥胖,是個大大咧咧的山東男子,似乎有點義氣。他總拍着胸脯說要幫我。我曾聽他在校長那裏告我的小狀,說我上課經常走神。當然,那也許的確是事實。

女同事中只有一個未婚的姜小姐,也和我一樣教國文。她也是初級師範畢業,自小發蒙上過“女學”,不欣賞白話文,喜歡班馬史筆、韓柳古文。我和她說不到一起。她圓胖的臉上落滿雀斑。我不喜歡她,她也沒正眼看過我。學生也愚笨怯懦。他們大多出身小市民家庭,有的來自附近鄉下,對大多數人來說,讀到小學就可以了。即便如我這般,多讀了點書,出路也有限。

我悄悄讀魯迅的作品,對這個有名的同鄉非常羨慕。有消息說,魯迅離開廈門,將來杭州隱居。我期待着,如有可能,要當面向他請教困惑。我已不是青年,不過比他小几歲,但也急盼他指點一二。像我這樣,既無財產,也無能力的小知識者,如何才能找到活路?想要從文,寫的東西淺陋,投稿石沉大海;即便鬧革命,像我這般衰老,革命黨也不願顧看我。年輕時我便無膽氣。有當革命黨的同學,也曾勸我入夥,我不敢應承。還有同學跟着秋瑾起事,被貴福知府砍了頭,我當時還慶幸命大。死的革命黨同學成了烈士,受香火供奉;活着的大都當了官,飛黃騰達。我是活着,但卑賤謹慎,默默無聞。如今共黨又鬧工農起事,我衰弱老病,連“壯烈”的機會也沒有了,不過掙扎着“不死”罷了。

我祕密地熱愛文藝。冬天黃昏,最後一節課,我給高年級學生講解嵇康的詩,不知爲何,就扯到白話文,不知不覺講起了魯迅。學生們當然是不懂,懵懵懂懂地被我嚴肅悲哀的樣子駭得不敢說話。我低聲朗誦《吶喊自序》:“我在年青時候也曾經做過許多夢,後來大半忘卻了,但自己也並不以爲可惜。所謂回憶者,雖說可以使人歡欣,有時也不免使人寂寞,使精神的絲縷還牽着己逝的寂寞的時光,又有什麼意味呢。”

我的童年比魯迅先生更不堪吧。先生出入當鋪,好歹是大戶人家,我的父母不過是開小商鋪的普通人。這生意不好的小鋪,也因洋貨衝擊倒了竈。父親欠下高利貸,吐血而死,只剩下母親帶着我和妹妹。可憐母親憑着幾分姿色,周旋於本家幾位富有叔伯,纔給我爭來學習機會。我年幼就知道,覺得丟人,只想早些掙錢,不讓她太辛苦。革命的事我斷不敢參與。我年青時候的夢,是做文學家,寫出讓人讚歎歡喜的小說。這個可憐的夢,我現在也大半忘卻。

我又向孩子們講起小說《在酒樓上》。破落的小教師呂緯甫,簡直是在說我!我甚至懷疑魯迅先生早知道我。我是山陰縣人,離會稽不遠,先生祖父介孚公是翰林,大家都曉得。我的同學也有和先生相識的,只不過我們不認識。魯迅怎知道我說過類似的話呢?“我在少年時,看見蜂子或蠅子停在一個地方,給什麼來一嚇,即刻飛去了,但是飛了一個小圈子,便又回來停在原地點,便以爲這實在很可笑,也可憐。可不料現在我自己也飛回來了,不過繞了一點小圈子。”

天色愈發昏暗。我背對黑板,黃昏的光流過,彷彿在我身上塗上一層暗金。那行白粉筆痕跡也模糊了。我劇烈地咳嗽,嘴角有點腥甜的東西鑽出。我使勁抑制住胸口劇痛,抿着嘴,許久才平抑住了。我緩緩轉過身,教室很靜。學生仰着小臉,呆呆地看着我,鼻子和眼睛慢慢融化了。他們的表情也在我眼中漸漸模糊了,飛散了,好似荒野漂流的白蒲公英。

先生!一個瘦高個子男學生站起,兀自喊道。

我被唬了一跳,難道校長來了?我慌亂地看向四周,沒有校長的身影。也許這正是我想要的。我厭倦了這裏的一切,學校的薪水不固定,時斷時續,我早想離開這裏,去別處謀生,不過沒有一刀兩斷的勇氣罷了。

您是周先生,男生的臉上迸發出極大光彩,嘴角抽搐着說,您一定是周先生……

我是周先生呀,我不解。

不!男生搖頭,營養不良的臉竟充血到了紅潤,您是魯迅先生,我在報上看過您的照片。

我啞然失笑。這個男生是班裏天分最高的學生,喜歡閱讀思考,家境貧寒,經常餓肚子,我有時接濟他,也借給他書看。

您是魯迅先生,男生激動地跑上講臺,揪着我的衣衫,我看過您用毛筆寫的小說草稿。您和照片上的魯迅就是一個人!

我明白他的意思。因爲都是紹興人,我也個子不高,清瘦,蓄鬚,濃眉。如果穿上魯迅先生的大褂,留起先生式的短硬直髮,還真有八分相似。從前也有同鄉開過這方面的玩笑。我的那個同學,和魯迅兄弟都認識,就驚訝地說,預才,你長得真像魯迅,如果刻意模仿一番,能亂真了。

……(以下略。選讀完,全文刊載於2018-3《收穫》)

房偉,1976年出生于山東濱州,文學博士,教授,中國現代文學館首屆客座研究員,中國作協會員,山東省首批簽約批評家,於《文學評論》、《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花城》、《十月》、《天涯》、《當代》等發表文藝理論、文學批評及詩歌、小說計300餘萬字,多次被《新華文摘》、《人大複印資料》、《小說月報》、《小說選刊》等刊物轉載,小說入選多個年度選本,入選2016年中國小說排行榜。學術著作《王小波傳》(三聯書店)等6部,長篇小說《英雄時代》、詩集《仰望月光的石頭》等,獲國家優秀博士學位論文提名獎,中國電視金鷹獎藝術論文獎,劉勰文藝理論獎,紫金山文學獎等,曾獨立主持國家社科基金及省部級社科項目4項,臺灣東吳大學訪問學者,現執教於蘇州大學文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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