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沒做好心理準備,去完整觀看最近在社交網絡上特別火爆的日劇《坡道上的家》。雖然聽說大結局還是有那麼一絲人性光輝和希望存在着。

前幾集的極端情節,雖然明知道是虛構,但有種真相赤裸裸的壓抑感。

感覺未婚的自己,如果知道太多揭開浪漫幻想後的現實,目睹悲慘生活的極端可能性,就更加恐婚恐育了。

即便這樣,劇情梗概不用再多說,其實瞭然於心:喪偶式婚姻,喪偶式育兒。

屢見不鮮,習以爲常。畢竟咱們的綜藝節目都是在說:媽媽是超人,爸爸去哪兒了。

別說劇中這個母親有可能蓄意傷害孩子,哪怕是無意的忽視導致孩子身上的小問題,罪魁禍首首當其衝,就是母親。

但,這只是一段失敗的婚姻,不作爲的家庭成員共同造成的個例問題嗎?

究竟要把一個正常的母親逼迫壓抑到什麼程度,才能做出這種殘忍的事?

劇裏堆砌起來,壓垮這個母親的每一件小事,每一顆稻草,都是每個女性可能會遭遇的日常。

(一)“爲母則剛”是感人的美德,但這不應該被用作道德綁架的絕對真理,更不是評判每個媽媽的標準。

我最好的朋友陸續做了媽媽,開心幸福的同時,作爲新手媽媽,清一色都是手忙腳亂,一地雞毛,各有各的煩躁:

小心不能再小心,小朋友還是沒躲過流感侵襲;仔細不能再仔細,小朋友還是有各種磕磕絆絆。她自責的同時,還要接受來自家人的數落。

話雖然不重,但是心理負擔就更重了。

在我們非常有限的互動交流時間裏,我肯定地告訴她:這都是正常現象,你做得很好了。

因爲出月子以後,白天幾乎都是她獨自一人照顧這個還不滿百天的孩子,有時還要面對夫妻雙方家庭之間的矛盾問題,或者來自家庭成員之間的摩擦分歧。工作也不會因爲你是產婦,就能完全抽身,不管不顧。爲了抵抗帶娃的枯燥和產後激素急劇下降的情緒低落,還要堅強地擠出時間,維持可憐的一點休閒時間,做一些最喜歡的事,證明自己不只是孩子的媽媽,她還有自我。

生而爲人,大家都是第一次。

第一次爲人伴侶,第一次爲人父母,能不斷學習,不斷成長,越挫越勇,咬牙堅持過來的媽媽,即使不那麼完美全能,也都是好樣的。

母愛雖然非常偉大,但媽媽也是普通人。

我很喜歡的西蒙娜•德•波伏瓦在著名的《第二性》裏曾經說過,生育的女人其實不一定會有創造的驕傲。 無論如何,生育、餵奶,是自然的作用,女人在其中感覺不到對自身生存高傲地肯定的理由,她被動地忍受自身的生理命運。 她投身於家務勞動,它們把她束縛在重複性和內在性中,它們日復一日已以相同的形式再現,這種形式世世代代延續,它們不產生任何新的東西。

也許以上觀點過於理性和極端,但是有時,社會的刻板印象,將本該褒獎的東西過度放大爲一個衡量的尺度,一個習以爲常的現象,甚至是一個普世價值觀,心安理得覺得女性輕而易舉就能做好所有的事,天生就能扮演好母親的角色,就必須無私忘我偉大的自我奉獻,以至於無法容忍“新手期”的過失。

即使從有孩子的那一刻起,媽媽們就能投入角色,及時上崗,此後從不下線。但她們也會犯錯,也會失誤,也會笨拙,也會脆弱無助,也要時間適應和學習,需要給力的隊友和家庭作爲支持,同樣她們的付出和委屈更需要別人體諒和理解。

聯想一下時有看到令人惋惜的社會新聞,人爲因素導致的家庭悲劇,以及周圍家庭普遍輕微“喪偶式”的日常,這也是《坡道上的家》,爲什麼那麼能刺激大家的神經,極端又能引發共鳴:

那彷彿立於斜坡,岌岌可危的家庭關係,那導致悲劇的各種行爲,都是不爭的事實,血淋淋的教訓。(二)“爲母則剛”的前一句,其實是“女子本弱”

我身爲女性,從不否認女性是弱勢羣體。

因爲不管是生理上的體能素質,還是心理和人格上的養成,亦或是社會分工以及人類社會對性別的定位和認知,我們就是“弱勢羣體”。

然而,“弱勢羣體”就等於“弱勢”嗎?

絕對不是。

女性的柔弱也是有後天形成的因素,所以同樣可以被後天改變,雖然艱難。

《第二性》裏也在討論,其實這種明顯的性別差異,是由於社會和家庭將女性向着所謂的“女性特質”去培養。

即使現在,還是會有偏見,女孩子學不好理科,女孩子做不了需要體力和技術的事,女孩子可以軟弱可以依賴別人,因爲嫁個好人就夠了。

而從古自今,男孩子都被教導,不能輸,不準哭,別軟弱,因爲你沒有退路。

雖然有太多太多優秀的女性,已經充分證明了,男人能做到的,女人一樣可以:

在紅毯上穿着禮服高跟鞋空翻的小姐姐

比如我喜歡的Jessie Graffiti,好萊塢特技替身,擅長極限運動的女超人。在美國極限體能王的節目裏,代表美國出征,作爲全場唯一一個女性參賽者,沒有絲毫標準降低的照顧,紮紮實實完成了男選手都做不到的極限考驗。

比如,被男性絕對壟斷的職業中,逐漸出現了優秀的女性身影:女職業經理人,女飛行員,女政客。。。

比如,男性如果拼事業,一般都會需要有個“背後的女人”默默支持他放手一搏;而同樣拼事業的女性,則永遠要面臨如何兼顧事業和家庭的終極拷問。

而且通常,優秀的女性都比男性能兼顧好,這種多重平衡。

歸根結底,就是她們遠超常人的堅持和付出,更加努力,更加喫苦耐勞,更加想方設法完成多個角色的切換。畢竟工作有下班的時候,媽媽永遠不下班。

所以在單身期,都沒能把自己照顧好,沒能完全規劃和掌控自己人生的女性,怎麼會只因爲多了一個母親的身份,就搖身一變成爲優秀合格的母親,無所不能,剛強無敵?

還不都是輿論和家庭對自己角色轉換的高期待,嚴要求迫使女性快速撕裂成長。

所以不是“爲母則強”,而是爲母不得不強。這個巨大考驗,過去就是人生的成長,過不去就是人生的坎坷。

作爲女性,很嚴酷地要面對,從當父母的公主,做愛人的寶寶和一下升級萬能母親的巨大心理落差。無法接受,脆弱無助,都是正常。

但大家也都是爲了成爲一個合格的母親,而不斷變得更堅強,更優秀,從而纔有平凡又偉大的母愛。

所以單身時期,就開始學習轉化心態,修煉自己,從柔弱到剛強,不做弱勢的弱勢羣體,總是有用的。人生欠下的努力,後續總有一天要加倍償還。(三)“爲母則剛”的背後,哪有平衡,都是犧牲和取捨。

越是努力,越是成長,就越發現自己的無助和平凡。

所謂的家庭,事業,和個人成長,哪有平衡,都是不得不做的取捨和犧牲。

我今年讀完了一本號稱“小說版《第二性》”的優秀小說——

《醒來的女性》

這本書反映了當時整整一代美國女性最真實的生存境遇。雖然故事背景在六七十年代的美國,然而我依然能感同身受,隔着年代和文化差異,女性所處的社會和生活現狀出奇地相似——因爲始終沒什麼顯著改變。

書裏很多情節,觸發了很多可能對自己親人和閨蜜都很難以啓齒的話題和討論,不僅僅是主要的女性角色們的心靈成長史,也是種思維方式的革命,價值觀念的顛覆。

閱讀時,經常爲作者的洞察力歎服,很冷靜地描述分析,用旁觀的角度去面對現實可能的狀況,更有種醍醐灌頂的感覺,覺得找到了一些困擾自己的問題的心理根源。時而對書中女性的命運感同身受,唏噓不已。

書裏的主人公米拉的一生,就是作者對自己人生的回顧和總結。

米拉是一位喜愛讀書的小鎮女孩,從小獨立聰明。十四歲就能讀得懂尼采和潘恩,開學第一天就自學完了全部課本,只得讓她跳級。然而如此聰明的她,偏見成爲主流,她從格格不入到終於屈服妥協,接受社會女性最常見的工作——打字員,實現家人對她最大的期待——嫁人。

她活成這個社會對女孩要求的標準模樣,門當戶對草草結婚,必須穿緊身褡,必須爲丈夫的學業放棄自己深造的理想,賺錢供丈夫,連續二胎,相夫教子完成家務。

終於熬到丈夫完成醫學生學業,有體面的工作,她也住上了許多人夢寐以求的大房子。繼續做舉止優雅,面帶微笑,無所事事的家庭主婦。

看起來多幸福多穩定,然而只有她自己能體會這種生活表層下的心酸。

浪費自己的聰明才智,犧牲自己的理想,可是付出並不被丈夫尊重和重視,只能在家長裏短裏耗費自己。

她沒有自我,唯一的身份就是“妻子”和“母親”。

沒有愛情只有責任,沒有心靈的溝通,過着千篇一律的虛假人生,雖然熱鬧卻一直孤獨。還有周圍不得不交往的太太圈,相似的表面人生暗藏各自的苦惱,心酸和反叛。

當米拉終於勇敢結束這種傀儡生活,離經叛道,拋夫入學深造,還要獨立撫養兩個孩子的時候,我在她身上看到了很多現代女性都不具備的勇氣和信念。

米拉開始自己選擇自己的人生,自己的朋友圈,自己的愛人,自己的學業事業,她的人生因此不再被侷限,她努力兼顧自己的母親身份,經營一份可以達到心靈溝通的感情,同時不爲此過度犧牲自我。當不得不面臨抉擇的時候,她有勇氣也有底氣選擇愛自己。米拉和作者都不標榜自己的偉大或者思想的高覺悟,反而呈現了更多都是平凡人生的無奈和無助。你會覺得,那不是故事,那就是人生。

但米拉爲家庭犧牲而荒廢的人生是不爭的事實,她勇敢追尋自我之後,即使竭盡全力,也肯定不是世俗意義上的好母親。雖然我們不想選擇,但不得不放棄。

這本書其實閱讀很輕鬆,沒有極端的苦大仇深,沒有極端鼓吹女權主義思想,甚至也不必完全接受書中的觀點,就是客觀冷靜地分析女性是如何被社會塑造爲一個“女性”,然後又是如何靠自己的撕裂成長,重新找回自己的故事。

我曾經也特別不能理解,爲什麼我們女性天生就要去包容,取捨,放棄,犧牲?

爲什麼我們就一定要讓自己左右爲難?

爲什麼我們就總要面對多重身份的雞毛蒜皮,還要苛求我們遊刃有餘,姿態好看?

太多爲什麼反而容易陷入另一個極端。

但女性天生就有一股柔韌勁兒,知,然後勇。

不是因爲知道了殘酷的真相,關於會令人失望的婚姻,關於懷孕生育的屎尿屁,所以沒法稀裏糊塗地接受婚姻和生育的命運;

而是知道了背後的艱辛和責任,纔會更慎重做決定,更有勇氣和動力去承擔起責任,勇敢面對落差和挫折,努力做個好妻子,好母親。

接受不能改變的,做好自己力所能及的。纔是和這個世界,和自己和解的正確方式:

接納自己的平庸,也要客觀正確接受自己在家庭,社會中的身份和定位。

不管是真實的波伏瓦還是虛構的米拉,這些想覺悟的先驅女性,不是爲了讓女性走向另一個極端的樣本模板,纔不遺餘力地去宣傳自己堅持的理念;而是爲了大家能有更多選擇的空間和自由。

你可以活成世俗標準的賢妻良母的樣子,心安理得,享受這份平淡的幸福;但如果你有自己的個性,理想,追求,這個社會同樣可以接納包容你,絕不會否定你,強制你,輿論也不會壓迫你去壓抑改變自己的天性。

有的選擇的人生,就是最好的人生。

希望有一天,當社會不會用強弱之分,性別之分來界定的時候,當大家可以更平常看待生老病死的自然過程的時候,

女性不僅可以用她的“弱”去愛,更能用她的“強”去愛,不是逃避自我,而是找到自我,不是自我捨棄,而是自我肯定。

那時,不管選擇什麼,放棄什麼,家庭,事業和自我成長,對女性,對家庭,都將變成生活的源泉,而不是致命的危險。

真心希望《坡道上的家》的悲劇只是劇本,而無數個米拉都能勇敢選擇自己想要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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