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敦時間2018年5月22日下午14:35分,布克獎委員會揭曉了2018年國際獎的獲得者——波蘭作家奧爾加·託卡爾丘克(Olga Tokarczuk)和她的小說《航班》(Flights)。

布克獎是當代英語小說界的最高獎項,評選範圍是在英國出版的英文小說;而布克國際文學獎由布克獎主辦機構於2005年創立,從2016年開始每年評選一次,獎勵全球所有非英語作家作品的英譯本。獲獎的作者將與譯者共同獲得5萬英鎊獎金。

《航班》書封、波蘭作家奧爾加·託卡爾丘克、譯者詹妮弗·克羅福特。

此次獲獎的奧爾加·託卡爾丘克是波蘭家喻戶曉的女作家,被評價爲“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波蘭文壇出現的一顆璀璨新星”。她出生於1962年,1985年畢業於華沙大學心理學系,後在波蘭西南邊城瓦烏布日赫的心理健康諮詢所工作。1987年以詩集《鏡子裏的城市》登上文壇,而後接連出版長篇小說《書中人物旅行記》、《E.E》、《太古和其他的時間》等,善於在作品中融合民間傳說、神話、宗教故事等元素,觀照波蘭的歷史命運與現實生活。此次獲獎的《航班》由一系列碎片化但又互相聯繫的片段組成,時間跨度從17世紀到今天,共同指向的主題是旅行和人體解剖。該書的英文譯者是詹妮弗·克羅福特(Jennifer Croft)。

奧爾加·託卡爾丘克早期的代表作《太古和其他的時間》、《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曾由北京外語大學教授、資深翻譯家易麗君由波蘭語譯成中文。易麗君教授曾這樣概括奧爾加·託卡爾丘克的寫作:

“奧爾加·託卡爾丘克在自己的寫作中,運用精練巧妙的波蘭文字,在神話、現實和歷史的印跡中悠悠摸索。她善於將迄今看起來似乎是相互矛盾的東西聯在一起:將質樸和睿智聯繫在一起,將童話的天真和寓言的犀利聯繫在一起,將民間傳說、史詩、神話和現實生活聯繫在一起,其表現手法可以說是同時把現實與魔幻乃至怪誕糅合爲一,文字在似真似幻中反映出一個具體而微妙的神祕世界。她的筆下湧動着不同尋常的事物,但她又將神奇性寓於日常生活之中。”

以下是易麗君教授爲《太古和其他的時間》所寫的譯序節選,在波蘭文壇近30年變化的大背景下解讀了託卡爾丘克的創作特點。

奧爾加·託卡爾丘克兩部被譯成中文的作品:《太古和其他的時間》、《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譯者易麗君、袁漢鎔;四川人民出版社/後浪出版公司,2017年12月)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波蘭文壇發生了許多變化。官方文學和底下反對派文學的明顯區別已不復存在。過去常見的文學主題,如愛國主義、英雄主義、造反精神等都曾是波蘭社會意識生動的組成部分。隨着制度的更迭,上述主題有所削弱。在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作家獨立性的首要條件是,保持批判的勇氣,敢於坦言真理,敢於揭露政權的外來性和極權統治的弊端,敢於揭露社會生活中的陰暗面。這種批判精神展示了一種濃縮的波蘭性,起了一種抵禦外來性的防護鎧甲的作用。但是這種波蘭性在濃縮了波蘭民族酷愛自由、敢於反抗強權的象徵意義的同時,也阻礙了作品中的波蘭人成爲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慾的人。在冷戰時期意識形態鬥爭的影響下,這種批判精神還不免帶有派別的色彩,簡單化的價值標準使得某些被以爲是高尚的文學,卻不一定是傑出的文學。

年輕一代的作家淡化歷史,他們無需再爲國家的不幸命運披上服喪的黑紗,他們從事文學創作不像前輩作家那樣態度嚴肅,那樣追求“文以載道”和“震撼效應”。他們擁有一種更輕鬆、自由的心態,把文學創作當成一件愉悅心靈的樂事,既讓自己在編故事的過程中享受快樂,也讓讀者不費力氣、輕鬆地接受。他們不屑於承擔戰後近半個世紀波蘭現實裏清算是非功過的使命。再者,清算文學在過去的地下出版物中,已可謂是汗牛充棟,在他們看來,重複不免意味着思想和藝術的貧乏。因此他們在回顧過往時,也是以一種幽默、調侃的口吻代替憤怒的控訴。他們希望擴大視野,獨闢蹊徑,去開拓新的創作題材。他們感興趣的對象由“大祖國”轉向“小社會”——也就是家庭,從中探尋社會生活新穎的、建立在人性基礎上,普通而同時也富有戲劇性和持久價值的模式。

他們善於在作品中構築神祕世界,在召喚神怪幽靈的同時,也創造自己的神話。他們的作品往往是現實生活與各種來源的傳說、史詩和神話的混合物。他們自由地隨心所欲地利用神話和民間傳說來表現他們所欲展示的一切人生經歷——童年、成熟期、婚戀、生老病死。他們着意構想的是,與當代物質文明處於明顯對立地位的,充滿奇思妙想的世界。這類小說描繪的往往是作者將童年時代回憶理想化而形成的神祕國度,或者是作者記憶中老祖父所講的故事裏的神祕國度。小說裏的空間——與當今貧瘠的、被污染了的土地及城市的喧囂,或大都會的鋼筋水泥森林大相徑庭——流貫着一種生命的氣質,是人和天地萬象生命境界的融通。每片土地都充滿了意義,對自己的居民賜以微笑。它是美好的,使人和大自然和諧相處。它的美很具體,同時也教會人去跟宇宙打交道,去探尋人生的意義,和世界萬物存在的奧祕,就像是交給人一塊神奇的三棱鏡,透過它能識破天機,看到上帝,看到永恆。奧爾加•託卡爾丘克的長篇小說《太古和其他的時間》便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上面提到的一些寫作變化特點,都在這部小說中得到了具體的反映。

這部作品既是完整的現實主義小說,同時又是富有詩意的童話。是一部糅合了神祕主義內涵的現實主義小說。

作家在小說中虛構的世界名爲太古。這是一座遠離大城市、地處森林邊緣,普普通通的波蘭村莊。作者以抒情的筆觸講述發生在這座村莊的故事,重點展示了幾個家庭、幾代人的命運變遷。小說以人道情懷雜呈偏遠鄉村的衆生百相,爲讀者營構了一幅幅鮮明生動的日常生存景觀。一羣不同性格、不同年齡、不同家境的人物,生息歌哭在太古,他們承受着命運的撥弄、生老病死的困擾和戰爭浩劫的磨練,在生活的甬道里直覺地活着,本真地活着。他們的喜怒哀樂都非常直露,他們的家庭糾葛都非常情緒化,他們追求幸福或燃起慾望的方式都散發着原始的氣息,均爲波蘭百姓飲食人生的自然寫照。顯然,作者攝取的是她非常熟悉的農村居民生存的自然生態圖景,但又並非簡單地進行自然主義的再現。作者力圖深入人物的內心世界,把握其真實性情,並非直白地臧否人物、褒貶是非,而是以不拘一格的方式展示人生百態,或美醜疊現,或善惡雜糅,或得失相屬,或智慧與殘缺孿生,凡此種種,在不斷的發展變化過程中相生相剋,相映成趣。

小說中現實的畫面和神話意蘊水乳交融,相得益彰。太古雖然不大,卻包含了成爲一個完整世界需要的一切。太古不僅是波蘭某處的一座落後村莊,同時也是一個“位於宇宙中心的地方”,或者可以說是自遠古以來,便已存在的宇宙的一塊飛地。它是天國的再現——雖是變了味的天國,是人類生存的秩序同大自然和超自然的秩序直接接壤的地方,是人和動植物構成的生機勃勃的有機體,是宇宙萬物生死輪迴、循環不已的象徵。

太古既是空間概念,同時又是時間概念。太古是時間的始祖,它包容了所有人和動植物的時間,甚至包容了超時間的上帝時間、幽靈精怪的時間和日用物品的時間。有多少種存在,便有多少種時間。無數短暫如一瞬的個體的時間,在這裏融合爲一種強大的、永恆的生命節奏。太古的時間由三層結構組成:人的時間,大自然的時間(其中也包括,人的意識和想象力的各種產物的時間(如溺死鬼普魯什奇和化成美男子跟麥穗兒交媾的歐白芷的時間),以及上帝的時間。這三層時間結構將敘事者提及的所有形象,所有現實和非現實的存在形式,完整地、均勻地交織在一起,共同構成一首既具體又虛幻的存在的交響詩。太古的時間,亦如宇宙的時間,沒有開頭也沒有結尾,只是不斷變換着新的形式,從形成到分解,從分解到形成,從生到滅,從滅到生,無窮無盡。

太古作爲一座具體的普通的村莊,是個遠離塵囂的古老、原始、人與大自然和諧相處的神祕國度,在這裏繁衍生息的人們過的幾乎是與世隔絕的日子,自古以來就固守着自己獨特的傳統,自己的習俗,自己的信仰,自己分辨善惡的標準。在他們的想象裏,有一條看不見的界線是他們通向外部世界不可逾越的障礙,這條界線之外的大千世界,對於他們不過是模糊的、虛幻的夢境。對於他們,太古處於宇宙的中心便是很自然的邏輯。

太古的象徵意義在於,人們在心靈深處都守望着一個被自己視爲宇宙中心的神祕國度。在快速變革、充滿歷史災難、大規模人羣遷徙和邊界變動的世界上,人們往往渴念某種穩定的角落,某個寧靜而足以抗拒無所不在的混亂的精神家園。奧爾加•託卡爾丘克在答波蘭《政治週刊》記者問時曾說,她寫這部小說似乎是出自一種尋根的願望,出自尋找自己的源頭、自己的根的嘗試,好使她能停泊在現實中。這是她尋找自己在歷史上地位的一種方式。

太古似乎包括了上帝創造的八層世界,一切有生命的東西都有意識或無意識地參與其中的活動。它發生了許多天國裏才能發生的事,它東南西北四個邊界各有一名天使守護。太古人們的姓氏也具有象徵意義:博斯基的意思是“上帝的”,涅別斯基的意思是“天上的”,塞拉芬的意思是“六翼天使”,海魯賓的意思是“上帝的守護天使”。然而,無論他們是天國的神聖家族也好,還是落入凡塵的天使也好,他們都未能超脫歷史,他們的生活都打下了深刻的時代印記,他們的命運跟天下其他地方的人們的命運同樣悲苦,只不過太古的人們幾乎是以天堂的平靜心態和堅忍、淡泊的精神忍受着自己的不幸。

作家正是把她筆下的人物放在大的歷史背景下來審視的,透過生活在太古的人們的遭遇,牢牢把握住“時代印記”和“歷史頓挫”。從第一次世界大戰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歷史進程,在小說中雖是儘量輕描淡寫,一筆帶過,但它貫串了作品的始終,並以其殘酷、無情的方式影響着小說中人物的命運。守護太古四方邊界的天使,沒能保住這座人間伊甸園免受時代紛亂的侵擾。上帝、時間、人與天使究竟誰是主宰,恐怕只有到知道世界全部過去和未來歷史的遊戲迷宮中去尋找答案了。

《太古和其他的時間》作爲一部長篇小說雖然篇幅不大,卻具有任何一部優秀小說必須具備的特點,如鮮活的人物形象,流暢、性格化的語言,快速發展的情節等。作品中簡潔精確,但經常不乏詩意的描述把讀者帶進一個奇妙的世界,字裏行間隨處可見的俏皮與機智,調侃與幽默,質樸與靈性,常使讀者讚歎不已。許多神話、傳說乃至《聖經》典故,似乎都是作者信手拈來,卻又用得恰到好處,既豐富了人物形象,又渲染了環境氣氛,使整部作品具有濃郁的神話色彩,籠罩着一種耐人尋味的亦虛亦實、亦真亦幻的神祕氛圍。那些亦莊亦諧的隱喻,蘊藏着作家對當今人類生存狀態的關懷和憂慮,蘊藏着某種既可稱之爲形而上學的,也可稱之爲存在主義的不安。而對各種跌宕起伏的人生,篇中人物沒有大喜大悲的情感爆發,有的只是一種深情的溫馨和揮之不去的淡淡的哀愁,有的是一種剪不斷的思鄉情結。整部作品給人留下的強烈印象是它的統一性,是內容和形式、主觀和客觀、大自然和文化、哲理和日常生活、變化和重複的高度統一,宏觀思維和微觀思維、個人潛意識和集體潛意識的高度統一。沒有脫離人的意識而獨立存在的世界,也沒有脫離大自然和存在永恆節奏的意識。因此可以說,這部作品雖是小製作,卻展示了大智慧,大手筆。輕巧中蘊含着厚重,簡約中包藏着複雜,寧靜中搏動着力量,平俗中洋溢着詩意。細讀之後,令人回味無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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