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戒之一

從前論舊詩的人,往往有所謂忌,如忌什麼,忌什麼。現在談新詩的人,也往往提出戒約,如戒什麼,戒什麼。大概談舊詩所忌的,正和談新詩所戒的相反。譬如舊詩忌“俗”,新詩卻要戒“雅”,就是一個例。我在這裏也提出四條戒約,這四條戒約,是不管作新詩作舊詩都要守的。

第一,就是戒作“詩賊”。所謂“詩賊”,就是偷竊他人的詩,算是自己的詩。偷又有明偷暗偷的分別。明偷就是抄襲,不必再加說明。暗偷就是取他人的大意,改頭換面,稱爲自己的作品。例如元人所作《江州庾樓》詩,多少就有一點偷竊的嫌疑。那首詩云:

宿鳥歸飛盡,浮雲薄暮開。

淮山青數點,不肯過江來。

我們再看一看李白的《獨坐敬亭山》詩是怎樣:

衆鳥高飛盡,孤雲獨去閒。

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

大約作《江州庾樓》詩的人,先讀了李白的《獨坐敬亭山》詩,愛了他的格調,有心要偷竊的,所以前兩句可以說完全是抄襲來的,全詩的格調也有幾分像李白。初讀一遍,覺得很好,但是仔細一看,就看出毛病來。爲什麼呢?我們先把李白的詩翻出現代語來看:

許多的鳥子都飛完了,

一片雲也慢慢地走過去了。

這裏只剩着我和敬亭山,

彼此相對着不覺得可厭。

前面的“都飛完了”“走過去了”,和下面的“只有”二字是連貫的。我們再看《江州庾樓》詩:“鳥子飛完了”,“雲開了”和“淮山不肯過江”不貫通。這樣看來,改頭換面的破綻就露出來了。我們從這種地方去看,凡是偷來的詩,很容易被我們看出來的。

現在我要鄭重地聲明:我不是向元人追出賊贓,歸還李白,我只不過舉此爲例,警戒後人罷了。

四戒之二

第二,是戒作“詩奴”。所謂“詩奴”,是自己不能創造,只知摹仿他人。人家笑,他也笑;人家哭,他也哭以至於一舉一動,都照着人家的樣,卻不知“東施效顰”,徒然成了笑話。

這一類的作品在舊詩裏是極多,例如《將進酒》《行路難》《長歌行》《自君之出矣》《採蓮曲》那些古代的樂府,被後人摹仿濫了。自從劉禹錫作《竹枝詞》之後,不知有多少《竹枝詞》;自從王建作《宮詞》之後,不知有多少《宮詞》;自從招子庸作《粵謳》之後,不知有多少《粵謳》。還有許多“擬陶”“擬杜”“擬唐”“擬宋”“擬某某”“擬某某”,作者不以爲非,反以爲是。這是舊詩作者的一個缺點,而曾受新詩作者的痛罵的。但是新詩作者往往於無形中還是患了這個毛病。所以這一點非痛改不可。

四戒之三

第三,是戒作“詩匠”。所謂“詩匠”,是鉤心鬥角,造出巧妙的句子來,想出巧妙的意思來,畢竟不能算是文學作品。這一類的作品在舊詩中是極多的,例如詠蝶限用“船”字韻雲:

便隨賣花人上船。

又如詠白雞冠花雲:

只爲五更貪報曉,至今猶帶滿頭霜。

又如詠橘燈雲:

映雪囊螢未足奇,請看朱橘代青藜。

我來不敢高聲讀,恐有仙人夜賭棋。

又有一個故事,說是有一富人,似通非通,卻喜歡作詩,一天在席上,作詩一句雲:“柳絮飛來片片紅。”當時四座大笑,問柳絮爲什麼有紅的?那時富人無話可答。幸虧他的一個門客,有小聰明,立刻代他答道:“諸君且慢笑,還有上句哩!”於是便讀上句雲:“夕陽返照桃花路。”衆人聞言,纔不敢說什麼。

像這樣的作詩,全是弄一點小聰明。說它容易,卻也不容易;說它是好詩,實在不能說。這樣的作詩,只好算他是“詩匠”。“詩匠”在新詩界裏幸喜還沒有,但也不可不視爲戒約之一。

四戒之四

第四,是戒爲“詩優”。所謂“詩優”,就是指那些專作應酬詩的人而言。這一類的作者好像是軍樂隊,無論婚喪各事,都用得着,他們所吹的,無非是幾個老調,作應酬詩的也是如此。這在舊詩裏是很多的,而在新詩裏也不能全免。我們當視爲戒約,不可輕作。

再有專爲着供給人家娛樂而作的,雖然脫去老調,花樣翻新,然也不可作,也是所謂“詩優”。

其實,上面的四條戒約,也可併成一條,就是:

不要有意作詩,因爲詩是真情的流露,須有所感觸,真情不得不流露而後作。倘然無所感觸,就可以不作。

能守這一條戒約,以前四條就不守而自守了。不過這話好像是籠統一點,所以我還是先把那四條說一說,然後再說這一條,比較得更明白些。

好了,所謂詩的作法已經完了,後面再附一箇舊的詩話的目錄,或者可以供給讀者一點參考罷。

 《中國八大詩人》

民國詩學大家胡懷琛先生寫給一般讀者的詩歌普及讀物,因其通俗易懂,簡明扼要,觀點鮮明有趣而深受詩歌愛好者推崇,自出版以來,再版數次,是詩歌愛好者的必讀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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