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儒學史上,孟子的地位僅次於孔子,其被後世並稱爲“孔孟”。其實這種稱呼直到唐代方有之,因爲在此之前跟孔子並稱者乃是顏淵,這兩位大儒合稱爲“孔顏”,同時孔子又與周公並稱爲“周孔”。唐玄宗封顏淵爲“亞聖”,其意是指顏淵的地位僅次於孔聖人。但是到了元代,元文宗在至順元年改封孟子爲“亞聖”,直到此時,孟子的地位才達其頂點。即此可知,孟子在其當世直至其逝世後的千年,其在儒學史上都沒有太高的地位。


孟子:力推孔學,以善爲本(上)韋力撰


亞聖殿


何以到了唐代,孟子才漸漸受到了重視,出現這種結果,跟一位重要的人物有關,那就是韓愈。因爲韓愈爲了對抗佛教宗派,他提出了儒家的“道統”,他第一次將孔孟並稱,他的這個觀點得到了皮日休的贊同。唐鹹通四年,皮日休上書朝廷,他建議在科舉的“明經”科中去掉《莊子》、《列子》,添加上《孟子》。可惜他的這個提議未曾得到批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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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像


到了宋代,孟子的地位纔得到大幅度的提高,這個結果跟范仲淹、歐陽修的鼓吹有很大的關係,並且當時的理學家們也對孟子特別推崇,比如《二程集》中說:“孔子沒,傳孔子之道者,曾子而已。曾子傳之子思,子思傳之孟子,孟子死,不得其傳。至孟子而聖人之道益尊。”

這幾句話排列出了孔子觀念的傳承。二程說,孔子去世後,他的學術由曾子繼承,而曾子傳給了子思,子思又傳給了孟子。由此可以看出,理學家把孟子視之爲儒學體系的正傳。

進入元代,孟子更加受到重視。如前所言,元文宗把孟子封爲“亞聖”,他在諭旨中稱:“朕若稽聖學,祗服格言,乃著新稱,以彰渥典。於戲!誦詩書而尚友,緬懷鄒魯之風,非仁義則不陳,期底唐虞之治。英風千載,蔚有耿光,可加封鄒國亞聖公。”到了明代,孟子的地位在明初時期有一個小的反覆。當時朱元璋讀《孟子》一書時,他對孟子所言的如下觀點特別反感:“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子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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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集註》十四卷,明成化十六年吉府刻四書集註本


孟子說,作爲君王要愛護臣民,如果皇帝把臣民視作手足,那麼臣民也會忠於君王,反之,君王不把臣民當回事,那臣民也同樣把君王視作仇敵。其實這句話講述的是人與人之間的相互關係,原本也沒啥問題,如果朱元璋之前讀到這句話,肯定會認爲孟子所言很有道理,可是朱元璋在讀《孟子》之時乃是明弘武三年,此時他已成爲了君王,他當然在讀《孟子》這句話時感到了刺耳,於是他下令罷除孟子在孔廟中的配享。然而此時孟子的地位已經深入人心,他的這個做法遭到了大臣們的強烈反對,朱元璋無奈,只好在轉年再次下令讓孟子“配享如故”。到了清代,孟子的地位依然很鞏固。清朝各位帝王一直將孟子稱之爲“亞聖”。

孟子爲什麼在儒學史上有着如此的崇高地位呢?這當然源於他一直在捍衛和傳播孔子的思想。如二程所言,他是孔子之孫——子思的弟子,但是二程的這個說法在歷史上有着較大的爭議。這個爭議來源於司馬遷在《史記·孟子荀卿列傳》中的一句話:“孟軻,鄒人也,受業子思之門人。”從字面意思來看,司馬遷說孟子乃是子思門人的弟子。如此說來,二程所言的“子思傳之孟子”,顯然忽略了中間環節。

針對司馬遷的這段話,後世爭論了上千年,當然,大多數人是對司馬遷的這句話予以了正解,比如朱彝尊在《曝書亭集》中引歐陽子的一句話:“受業者爲弟子,受業於弟子者爲門人。”因此朱彝尊認爲,司馬遷所說的“門人”,指的就是“曾子之弟子”。其言外之意乃是說,孟子的老師不僅不是子思,同時也不是子思的弟子,而是子思的再傳弟子。但也有人不同意朱彝尊的這個說法,比如金鶚在《求古錄》中說:“此說非也。古人著書自有體例,《論語》一書,凡孔子弟子皆稱門人,其非孔子之弟子則異其辭,如‘子夏之門問交於子張’,‘曾子有疾,召門弟子’不直稱門人,所以別於孔子弟子也。夫子語曾子以一貫,此時曾子在夫子門,不得率其門人同侍,則問於曾子者,必夫子門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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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集註》十四卷,清康熙內府影元刻四書章句集註本


其實,早在二程之前就有人認爲孟子直接受業於子思,比如《漢書·藝文志》中稱:“《孟子》十一篇,名軻,鄒人,子思弟子。”而劉向在《列女傳》中也稱:“孟子旦夕勤學不息,師事子思,遂成天下之名儒。”除此之外,趙岐在《孟子題辭》中亦稱:“長師孔子之孫子思,治儒術之道。”

既然司馬遷明確地說“受業子思之門人”,那以上的這些人又稱孟子直接受業於子思,這將如何解釋呢?司馬貞在《史記索隱》中有一個巧妙的說法:“王劭以‘人’爲衍字,則以軻親受業孔伋之門也。今言‘門人’者,乃受業於子思之弟子也。”司馬貞在這裏轉述了王劭的說法:王認爲司馬遷在《史記》中說的這句話,乃是由於後世在傳抄時多了一個“人”字。

按王劭所言,司馬遷的原話應該是“受業子思之門”,如此一解,就讓孟子成爲了子思的弟子。古人爲什麼一再強調孟子是子思的弟子呢?因爲子思是孔子的孫子,孟子成爲他的弟子,當然也就成爲了孔子思想的嫡傳,若孟子只是子思弟子的弟子,那麼孟子的正統性就會打了個大的折扣,後世爲了提高孟子的地位,當然要強調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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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集註大全》十四卷,明內府刊本


但可惜的是,有人經過一番考察,從年齡上做出一番推斷,使得孟子跟子思無法處在同一個時空內,比如明代的焦竑就做出了這樣的推衍,他在《焦氏筆乘》卷三中說:“《史記》載孟子受業子思之門人,不察者遂以爲親受業於子思,非也。考之孔子二十生伯魚,伯魚先孔子五歲卒。孔子之卒,敬王四十一年,子思實爲喪主,四方來觀禮焉。子思生年雖不可知,然孔子之卒,子思既長矣。孟子以顯王二十三年至魏,赧王元年去齊,其書論儀、秦,當是五年後事,距孔子之卒百七十餘年。孟子即已耆艾,何得及子思之門,相爲授受乎哉!”這真是無奈的現實。

此後,清代的周廣業等人也是通過年齡上的周密推算,這使得那些說孟子是子思弟子的人的美好願望徹底破滅了。而楊澤波則在《孟子評傳》一書中列出了一個表格,以此來推算孔子、孔禮、孔伋及孟子的生卒年,由此而直觀地看到,子思112歲時,孟子纔出生,而按照歷史記載,孟子有“志於學”時,子思已經126歲了。如此看來,哪怕子思真想培養出孟子這樣偉大的弟子,他也無法活到這個年齡。

關於這個問題,其實從《孟子》一書中也可找到了些旁證,楊澤波在其專著中稱:“《孟子》一書中直呼子思的有16次,在這些地方都沒有稱子思爲夫子,如果孟子直接受業於子思,不可能對其師如此無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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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集註大全》十四卷,明嘉靖八年餘氏雙桂堂刻四書集註大全本

這麼多的證據使得孟子成爲子思的弟子已經沒有了可能,但爲了能夠讓孟子成爲孔子的嫡傳,後世的好心人又製造出了另一個說法,《孟子外書》中稱:“曼殊不擇問於孟子曰:‘夫子焉學?’孟子曰:‘魯有聖人,曰孔子。曾子學於孔子,子思學於曾子。子思,孔子之孫,伯魚之子也。子思之子曰子上,軻嘗學焉,是以得聖人之傳也。’”

這裏引用了幾句孟子的所言,其讓孟子自稱他是子思的兒子——子上的弟子,雖然接不上子思,但能接上子上,這也同樣是孔子的正傳,可惜《孟子外書》上的這段話找不到佐證,更何況《孟子》一書中載有孟子的話:“予私淑諸人也。”如果孟子果真是子上的弟子,他怎會不直接說明?如此看來,孟子是子上的弟子也沒有什麼可能。

其實,無論孟子是正傳還是私淑,這都不影響他在儒學史上的崇高地位。孟子爲了推廣儒學觀念,他在方方面面下了很大的氣力,而他的很多言語也成爲了後世的名言警句,最有名的一句話莫過於:“故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爲,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因爲《孟子》一書已經成爲了儒家的最高經典——《十三經》之一,而他本人也在宋代之後,成爲了中國儒學史上的二號人物,而他的思想都集中表現在了《孟子》一書之中。然而該書是他親撰還是跟弟子合撰者?歷史上同樣有着較大的爭論,甚至有人認爲《孟子》一書根本不是出自孟軻之手,而是其弟子蒐集他的言論之後,彙集成的這部書。

關於合著這種觀點,同樣是本自司馬遷在《史記》中說的幾句話:“孟軻乃述唐、虞、三代之德,是以所如者不合。退而與萬章之徒序《詩》、《書》,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司馬遷說,孟子跟萬章之徒共同撰寫了《孟子》這部書。當然,司馬遷說的這句話也可以做多解。細品他的這句話,《孟子》一書有可能是孟子和萬章之徒各寫了一部分,同樣,也可以理解爲該書是孟子口授而萬章之徒做了筆錄。

但無論哪種情況,司馬遷的話都可以解讀爲《孟子》一書乃是孟軻跟弟子合著者。而清代的周廣業也是這樣來解讀司馬遷的這幾句,他在《孟子四考》中說:“此書敘次數十年之行事,綜述數十人之問答,斷非輯自一時,出自一手。……而孟子亦欲垂教後世,取向所進說時王傳授弟子者,潤飾而刪定之。”

但也有人不這麼認爲,比如趙岐在《孟子題辭》中則直言:“此書,孟子之所作也,故總謂之《孟子》。”而王應麟在《困學紀聞》中引用朱熹的話說:“熟讀七篇,觀其筆勢,如熔鑄而成,非綴輯所就也。”朱熹是從文風上做出的判斷,他細讀了《孟子》一書,感覺到該書的完整性很好,不像是弟子門人拼湊而成者。而清代的閻若璩也認爲《孟子》一書全是出自孟軻之手,他的解讀頗爲別樣:“《論語》成於門人之手,故記聖人容貌甚悉;七篇成於己手,故但記言語或出處耳。”


孟子:力推孔學,以善爲本(上)韋力撰


孟子墓


閻若璩把《孟子》一書跟《論語》進行了比較,因爲《論語》爲孔子的弟子及再傳弟子編輯而成的一部書,這一點沒有疑義,所以《論語》中有不少地方寫到了孔子的容貌,但《孟子》則不同,因爲這部書中完全沒有提到孟子長什麼樣。這麼推論起來,《孟子》一書只能是孟軻自己的作品,因爲作者本人不會在書中描寫自己的長相。

對《孟子》一書的作者還有一種說法,則是認爲該書乃是孟子的弟子們追述師說而成者,這種結論的依據乃是《孟子》中記載了一些諸侯的諡號。按照慣例,死後纔會有諡號,比如說《孟子》一書中的第一句話就是“孟子見梁惠王”,而這“梁惠王”就是諡號。

孟子當然不能跟一個死去的人進行對話,既然書上有了這樣的記錄,那隻能是後人追述而成的文章,而不可能是孟軻自己的作品。宋代的晁公武就秉持這種觀點,他在《郡齋讀書志》中說:“此書韓愈以爲弟子所會集,非軻自作;今考於軻書,則知愈之言非妄發也。其書載孟子所見諸侯皆稱諡,如齊宣王、梁惠王、梁襄王、滕定公、魯平公是也。夫死然後有諡,軻著書時所見諸侯不應皆死。且惠王元年,至平公之卒年,凡七十七年,孟子見梁惠王,王目之曰叟,必已老矣,決不見平公之卒也。故予以愈言爲然。”

餘外,還有一些證據可以說明《孟子》一書不是出自孟軻之手,比如羅根澤說:《孟子》一書中出現了很多“孟子”的字樣,但古人不會自稱爲“子”,這隻能是弟子們對老師的尊稱。

由以上這些證據可知,孟子確實不是孟軻自撰之書,故而楊澤波在《孟子評傳》中得出瞭如下的結論:“我認爲,《孟子》一書很可能是孟子爲了使自己的思想和事蹟不致於失傳,從而有意識地師法《論語》,在與萬章、公孫丑等講學過程中,口授自己的經歷和觀點,並讓弟子記錄下來,然後自己加以整理刪定的結果,當然其間也不排除孟子自己寫作一部分,以及彙集其他弟子平日所記的可能。”

既然孟子不是子思的弟子,那他爲什麼有了如此正統的儒學思想呢?他的師承雖然說不清楚,但是他卻有一位偉大的母親。“孟母三遷”已然成爲了教育史上的經典,這個故事來源於《列女傳·母儀傳·鄒孟軻母》:

鄒孟軻之母也,號孟母,其舍近墓。孟子之少也,嬉遊爲墓間之事,踊躍築埋。孟母曰:“此非吾所以居處子。”乃去。舍市傍,其嬉戲爲賈人炫賣之事。孟母又曰:“此非吾所以居處子也。” 復徒舍學宮之旁,其嬉遊乃設俎豆揖讓進退。孟母曰:“真可以居吾子矣。”遂居。及孟子長,學六藝,卒成大儒之名。君子謂孟母善以漸化。《詩》雲:“彼姝者子,何以予之。”此之謂也。

這位孟母爲了讓兒子學到好的習慣,竟然連續搬了三次家。看來,那個時代沒有限購,這才讓他母親能夠隨意地搬家。而第三次,他們搬到了學校的旁邊,不知那時是否也如當今一樣講究學區房,如果是這樣,想來孟母可能也花了一大筆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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