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如的棋局

此时的莲如，宛如一位老道的棋手，静静规划着他接下来要走的每一步。

他在退出吉崎御坊后，立即撇清了自己与加贺附近的一揆之间的联系，一切罪过都被推到了惨遭抛弃的下间莲崇的头上，走投无路的下间莲崇在十数年中，求爷爷告奶奶地请求莲如原谅，甚至细川政元这样的政坛实力派都曾经被他请来说过情，但莲如却又摆出“僧人不应该参与天下政事”的架子，指责下间莲崇背弃佛门，绝不原谅。

富㭴政亲在莲如的退缩下懈怠了，但他却没有看到莲如在京都，已经将本愿寺僧众发展得如火如荼。

1478年1月29日，京都山科，数万名净土真宗信徒欣喜若狂的参与到了一座寺庙的营建中，这正是日后将会成为坚城的山科本愿寺。狂热的信徒们在六年时间内，将山科本愿寺建成了金碧辉煌又固若金汤的巨大壁垒，莲如这一次拥有了远比吉崎御坊更坚固的“指挥所”。

在山科本愿寺的营造过程中，莲如也没有停下扩张的脚步。1482年，在吞并佛光寺派42寺之后，莲如又一鼓作气，将真宗山元派全部21座寺庙收入麾下。短短几年中，本愿寺派净土真宗已经在全日本建立了成千上万的寺庙、坊舍。

此时，目光仍然局限在加贺一地的富㭴政亲怎么也不会想到，在自己领地内备受欺凌的净土真宗已经成长到了这个地步。

1481年，天平倾斜了。

田屋川原之战

1481年2月，越中福光城的城主石黑光义的调动1600军队，沿着小矢部川的支流山田川顺流而下，朝着领内的瑞泉寺进军。

此前不久，在加贺国发动一揆反被击败的洲崎庆觉与河合宣久，率领净土真宗信徒逃进了这所寺院，并且在寺院四周修建了层层叠叠的栅栏与壕沟。

石黑光义机敏地觉察到，寺院被武装起来，绝不会是什么好事。而且，自己的领地越中国砺波郡离加贺实在太近，如果富㭴政亲借征讨一揆众的理由侵入自家领地，那是万万不能接受的。

好在富㭴政亲并没有那么下作，他知道逃进瑞泉寺的人正是反复在加贺境内发动一揆的洲崎庆觉后，立即决定发兵1000支援兵力单薄的石黑光义，并请求他消灭那些可恶的净土真宗信徒们。

石黑光义接到富㭴政亲的援军后，也许是对自己的能力过于乐观，决定直接向瑞泉寺进发。

然而，石黑光义的进军却被洲崎庆觉发觉了。正当石黑亲自率领的军队到达距离瑞泉寺不过几公里远的田屋川原，石黑的军队突然被四面八方冲来的一向一揆军包围了。

由洲崎庆觉、河合宣久率领的一向一揆军总数多达5000，比石黑的军队多出三倍有余。尽管参与者很多都是缺乏训练的贫民，但在狂热的信仰驱动下，他们一个个化身为了不惧死亡的野兽。石黑军哪里是这些人的对手，开战不久后，主将石黑光义就被一揆军杀死，石黑军全线崩溃，连同富㭴政亲的1000名援军多数战死。

此后，由于当主死亡，砺波郡陷入混乱，洲崎庆觉趁机率领僧众控制了占越中国面积高达1/3的砺波郡。富㭴政亲不但没能消灭自己的眼中钉洲崎庆觉，反而邻国的大量土地沦入宿敌之手。

富㭴政权看似稳固的基盘，崩裂了。

富㭴政权的混乱

倘若富㭴政亲能够励精图治，联合领内的力量抗击一向一揆，也许等着他的不会是身死国灭的结局。然而，富㭴政亲接下来努力的方向却产生了错误。

面对净土真宗势力的勃兴，富㭴政亲的做法是——当将军的舔狗！

1486年，将军足利义尚正式就任右近卫大将，富㭴政亲得知后，立即抛下领内事务，亲自上洛拜见足利义尚，并交出重金供奉幕府。

第二年9月12日，足利义尚以六角家占领大量幕府奉公众领地为由，宣布讨伐六角高赖，并号召各地守护派兵增援，史称“钩之阵”。然而，经过应仁之乱，各地守护大多对幕府的权威不屑一顾，但富㭴政亲却主动请缨，要求参与六角讨伐。

富㭴政亲如此积极的参与维护幕府权威的活动，正是因为他在加贺统治的不顺利。他真切的希望能够借助幕府的威望压制国内的反对派，包括他的叔父——净土真宗信徒富㭴泰高，以及国内那些曾经支持富㭴幸千代的地主们。

然而，为讨好幕府，他对领地加贺进行了残酷剥削。为了参与钩之阵，富㭴政亲对领内施加了沉重的军役，引发了民众的强烈反感。但一心建功立业的富㭴政亲哪里想得了那么多，火急火燎的就向着近江六角家的领地赶去了。

谁知，下一次回来的时候，富㭴就要倒在这里了。

富㭴政亲的挣扎

1487年12月，正在近江参与六角包围战的富㭴政亲突然拜访将军足利义尚，并且传达了一个令人不安的消息：

加贺的一向一揆正在计划着推翻富㭴的统治。

富㭴政亲的叔父泰高，此时已经和占据越中国砺波郡的洲崎庆觉、河合宣久二人有了合作的迹象，此外，不满富㭴政亲铁腕统治的今久氏、马饲氏、浦上氏等加贺土豪也与本愿寺暗通款曲。

足利义尚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立即允诺富㭴归国，并且通知能登畠山氏、越前朝仓氏、越后上杉氏、越中游佐、神保等幕府守护，一定要支援富㭴，保住加贺守护一族。

不出意外，大多数守护又把将军的指示当成了耳旁风。

归国的富㭴政亲，在短短几个月内修筑了高尾城、鞍岳城两座城池，希望能够抗击一向一揆的大军。

随后，这两座城池成为了他的坟墓

长享一揆

1488年5月，如雨后春笋般，一向一揆的风潮一夜间席卷了加贺国。

这此声势浩大的一揆的领导者，正是十三年前害得莲如丢弃吉崎御坊的洲崎庆觉，以及曾身为富㭴幸千代支持者、后投奔净土真宗门下的河合宣久。两位大将有备而来，为了树立自己的法理，洲崎与河合二人将富㭴政亲的叔父富㭴泰高拥立为总大将，向富㭴政亲揭起反旗。

足利义尚因一揆众无法无天的暴举而火冒三丈，5月26日，足利义尚号令越前朝仓氏，越中游佐、神保氏，越后上杉氏，能登畠山氏出兵救援自己的“股肱之臣”富㭴政亲。

但是，虽然将军有此等命令，但一揆方的名义总大将富㭴泰高却与当时权势熏天的细川政元关系甚密。三家接到将军命令后，只有领土被瑞泉寺侵占的越中游佐氏干劲满满，能登的畠山义统则仅仅出兵2000人，越前的朝仓氏景由于和莲如的密切关系，对将军的命令置若罔闻。

在援军慢悠悠开拨的时候，富㭴政亲已经陷入了四面楚歌的境地。

6月1日，一向一揆拥护富㭴泰高，夺取了离富㭴主城高尾城咫尺之遥的野野市大乘寺，将富㭴政亲新修建的主城围得水泄不通。

军粮眼看就要用尽，富㭴氏面临着最后的抉择。

高尾城之战

6月5日，援军终于来到了。高尾城的守将——加贺南半国守护代山川高藤，以及富㭴侧近松坂信远二人主动去迎接援军，以防一揆军封锁住国境，导致援军不能抵达。

这时候的山川和松坂二人，也许还想着和援军一道两面夹击一揆军吧。

但走出城门的他们，眼前只有宛如狂澜怒涛般汹涌奔来的一揆僧兵们，他们裹着素白的头巾，挂着佛珠，高喊着“南无阿弥陀佛”，抱着一旦身死就可去往极乐世界的幻想，最可怕的是，他们的数量好似无穷无尽。

根据《阴凉轩日录》的记载，一向一揆的势力空前浩大，以至于无法分清其进军路线：

“一揆众多达20万人，从领国四方攻向富㭴的居城，越前等地的援军几乎无力阻止。”

松坂信远，在出城时率领2000人去接应来自能登畠山义统的援军，当日就被加贺地头今井江太郎等人率领的7000一揆众阻击，战死沙场。

加贺南半国守护代山川高藤，率领1500人迎接游佐、神保家的援军，当日夜晚被本愿寺僧众5000人夜袭，被杀得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此时，援军方的表现也不容乐观，同一天傍晚，游佐、神保匆忙组织的2000援军在俱梨伽罗峠被本愿寺方击败，溃军逃往越后。

随后，能登畠山义统的援军在河北郡黑津船滨北一向一揆的宗徒军阻击，战败后直接撤军。

午夜，本乡春亲进行最后的突围，却在付出数十位家臣战死的代价后惨淡收场。

高尾城遗迹俯瞰

6月7日，看到城中的富㭴氏已经毫无反抗能力，狂热的僧兵摩拳擦掌，打算立即就进城消灭富㭴。但是，一揆军实际的总大将洲崎庆觉却带领着一批人马，脱离了高尾城的包围圈中。

他的目的地，是鞍岳城。

富㭴政亲的陷阱——鞍岳城

原来，富㭴政亲设下了一个陷阱。

在大张旗鼓地建造高尾城时，富㭴政亲隐秘地在高尾城的东南方建造了这座略显寒酸的鞍岳城，作为自己的真正的居城。

鞍岳城虽然远不如高尾城巨大，但其地势险峻，易守难攻，更适合作为防卫城使用。富㭴政亲早就在城中安插重兵，为迟早要到来的决战做着准备。

他打的如意算盘是，如果一揆军重兵围困高尾城的话，那么在包围圈后方的鞍岳城军队就可以直插一揆军后方，而来自越中、能登的援军到来后，就可以彻底反包围一揆军，将其消灭殆尽。

即使援军和高尾城的军队作战不利，夹击无法达成，鞍岳城离越中更近，富㭴政亲也有向领地被瑞泉寺一向一揆所侵占、与本愿寺僧众水火不容的神保家领地逃窜的选择。

但是，6月8日早晨，高尾城落城前夕，躲在鞍岳城中的富㭴政亲一觉醒来，却发现鞍岳城在一夜之间，被一向一揆大军故技重施，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为首的大将，正是当年他的手下败将——洲崎和泉入道庆觉！

原来，就在6月7日被本愿寺僧众击败后，富㭴政亲曾经寄予厚望的加贺南半国守护代山川高藤，投降了。

山川高藤出身于富㭴氏谱代家臣，至少在1464年以前就已经元服，在富㭴家中威望很高，以老臣之身颇受各方敬重，1487年，以富㭴政亲的信任就任加贺南半国守护代。

然而，山川高藤在出仕富㭴政亲之前，曾经是富㭴泰高的家臣，他的讳“高藤”的“高”字，就是拜领了富㭴泰高的偏讳。

也许富㭴政亲认为，20余年的君臣之情能让山川高藤保持忠诚，但山川高藤回应他的只是无情的背叛。

面对气势汹汹的本愿寺僧众们，富㭴政亲可能认清了自己的命运，6月9日，富㭴政亲率领鞍岳城内全部残军出城应战，全数阵亡。

据加贺藩藩士富田景周《越登贺三州志》记载，富㭴政亲在乱军中与一揆军将领水卷忠家展开一骑讨，双双落入水中，一同殒命。

6月9日晚，富㭴政亲战死的消息传到高尾城，城中40余位富㭴家臣切腹殉死，残兵开城投降，河合宣久将高尾城的残垣断壁付之一炬。

富㭴氏统治加贺的历史，终结了。

百姓之国的诞生

6月中旬，焦急的足利义尚得知了富㭴政亲战死的噩耗，震怒之下，他勒令莲如严惩洲崎庆觉、河合宣久等“不肖宗徒”，要求莲如将他们“破门”，逐出净土真宗门外。

莲如表面上尊重足利义尚的决策，7月4日，莲如他在山科本愿寺下发御文，严厉斥责了洲崎、河合等人的行动。

然而，此时加贺国的主导权已经事实上掌握在加贺的三座寺院的住持手中。而三位住持都有一个共同点：

松冈寺住持莲纲，莲如第三子。

光教寺住持莲誓，莲如第四子。

本泉寺住持莲悟，莲如第七子。

虽然富㭴泰高被一向一揆拥立为加贺的新守护，但莲纲和莲誓却成为了真正发号施令的实权者，被称为“两御山”。足利义尚被本愿寺这种两面三刀的做派激怒，希望立即讨伐一向一揆，但此前一直站在幕后的细川政元突然出手，阻止了足利义尚。

在细川政元看来，富㭴泰高被架空根本算不了什么，重点是，又一个可能阻止他走上架空室町幕府之路的潜在敌人被消灭了。为了他的志向，一个富㭴家算得了什么？

足利义尚虽然恼怒，但细川政元权势熏天，足利义尚又被钩之阵绊住，只得放弃讨伐一向一揆的念头。

仅仅过了不到一年，1489年3月26日，足利义尚在钩之阵中病逝，再也没有任何敌人阻挡一向一揆统治加贺了。

加贺一向一揆在加贺的统治，由1488年一向一揆发动长享一揆胜利开始，直到1580年尾山御坊为佐久间盛政攻陷为止，共持续92年，这段时间中，加贺以“百姓所持之国”闻名于世。

而这百年的百姓之国，背后是和乐，还是痛苦？

历史告诉了我们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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