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世界銻都”塌陷區的留守者

廣袤的中國大地上,一批批城市因礦而興,又因礦而衰。礦藏被採空,大地開裂,房屋塌陷;礦渣堆成山,井水被污染,林木枯萎;曾經青壯年人云集的礦區,如今只剩老人留守。

城市因過度依賴資源,在資源枯竭後深陷困境。枯竭後的礦區暴露出的環境惡化、經濟衰退、貧困人口增多等問題,被人們稱爲“資源的詛咒”。

2008年起,國家分三批把69個城市(縣、區)列爲資源枯竭型城市,支持它們轉型發展探索新路。今年4月,由過去的國土資源部等多部門整合組建的自然資源部正式掛牌,“大國土”時代的開啓,將資源的開發與保護升級到了一個全新的層面。

北青深一度記者歷時3個月,走訪湖南冷水江等4座資源枯竭城市,深入觀察並記錄下礦區興衰對當地羣衆命運及生活的影響,以及當地正在經歷的變革與轉型。

▷冷水江錫礦山被稱爲“世界銻都”,在錫礦山南礦地區,幾名升井後的礦工走在巷道內▷冷水江錫礦山被稱爲“世界銻都”,在錫礦山南礦地區,幾名升井後的礦工走在巷道內

搬還是不搬,對“世界銻都”湖南冷水江錫礦山寶大興塌陷核心區居民——開超市、雜貨鋪的小販,或靠打零工低保度日的無業者來說,都是問題。

搬,無論自買商品房還是安置房,都需要錢,拮据者只能望而卻步。安置房雖價廉,但有限制,在塌陷區有一處房產,只能買一套約120㎡的安置房。那些在塌陷區十幾人共居一處房產的大家庭也只好放棄。

不搬,則意味着隨時面臨因地下采空導致的塌陷威脅。在日漸蕭條的礦區,守着冷清的店鋪度日。

據冷水江搬遷避讓辦數據,寶大興地區共有11676人急需搬遷。最先安置的是塌陷核心區的居民,其中704戶已經搬遷,還剩百餘戶留守。核心區外,還有2278戶暫未搬遷,仍有待項目及資金支持。

▷陳列於錫礦山展覽館中的銻礦原礦,銻礦是阻燃劑和合金材料的重要原料▷陳列於錫礦山展覽館中的銻礦原礦,銻礦是阻燃劑和合金材料的重要原料

  “反正我們這是要沉的”

  75歲的錫礦山長龍界居民段紹永,是留在塌陷核心區的百餘戶居民之一。

  一到雨天,他就要拿十幾個臉盆和桶,擺在長龍界街他那套水泥房的二樓各間地板和牀板上,接住不斷從屋頂裂縫侵入的雨水。時間長了,臥室牆上和屋頂都長出了青苔。

  相較塌陷,漏雨在長龍界只算是“正常現象”。2012年,距段家不出百米的一家超市突然整體坍塌,幸無人員傷亡。一年後,與長龍界街相通的陶塘居委會居民鄧迪元家屋外一夜間陷出了一處檯球桌大小的洞,洞口蔓延至鄧宅地基,黑乎乎深不見底。也是在某天夜裏,鄧迪元家對面的房屋突然沉陷,房主想要逃生卻拉不開變形的房門,多虧鄰居施救才得脫險。

  走在長龍界緊鄰的陶塘街,兩側黃土地突有一段被抹着水泥,一旁有牌警示“此處塌陷”。陶塘居民曾解珍回憶,這本是一處磚房,前些年下陷成坑。8輪的大貨車拉來10車廢石才把坑填平,後來再次下陷,再填再沉,索性用水泥封死。

  “反正我們這兒是要沉的。”曾解珍感慨。

  塌陷區所處的錫礦山位於冷水江市北,號稱“世界銻都”。作爲阻燃劑和合金材料的重要原料,銻礦在當地儲量世界居首。明末時,古人將山中發現的銀色石塊誤認爲錫,故名錫礦山。直至清末才知是銻礦。1897年錫礦山設礦開採,至今已有121年。

  湖南省環境保護科學研究院的一份報告指出,寶大興地區(錫礦山地名,涉及當地多個居委會、村)因史上過度無序開採,形成了不計其數的採空區,主要集中於錫礦山長龍界和陶塘居委會。

  深一度(ID:bqshenyidu)記者獲得的一份寶大興地區安全隱患報告中,也援引湖南省工程勘察院的考察數據對當地採空狀況有所描述——“寶大興採空區頂板距地標最薄處僅0.6-0.8米岩層,該區1.4平方公里內大多地方屬地質災害危險地段。”

▷王學幫是仍在長龍界街開店的當地人,他經營的超市日流水已從曾經的兩三千降至兩三百元王學幫是仍在長龍界街開店的當地人,他經營的超市日流水已從曾經的兩三千降至兩三百元

  “稍有點錢的都移走了”

  錫礦山街道辦一份函件顯示,寶大興地面塌陷繫上百年採礦造成,屬歷史遺留問題。塌陷核心區,位於長龍界、陶塘和光榮居委會之內。

  爲安置上述三居委會居民,冷水江出臺方案,在城東新建了有888套單元房的安置小區,戶型大致分100㎡和120㎡兩種。

  老段想搬卻搬不走。

  買900多元/㎡的安置房,對月退休金3400元的段紹選本不算難。搬離舊屋,買安置房他還能獲得約7萬元的折價。但他同樣居於塌陷區的兒女也需搬遷,在給孩子們各借了一筆錢後,老段沒錢了,便和老伴留在了塌陷區。

  無力搬遷的還有老段的街坊吳金蓮。她靠在自家一樓賣衣物、鞋墊爲生。3月31日當天,她營業額爲零。此前一天,僅收20元。

  54歲的吳金蓮也想過搬走,可一聽買房加裝修至少要20萬,舊房也只能折價2萬多元,她放棄了。她丈夫前年去世,家裏還有一個在外打工的兒子和一個23歲待業的女兒。因爲生意慘淡,她一直不敢進貨,也就更沒生意。

  慘淡經營的不只是吳金蓮。唐連文在長龍界開了10年肉鋪,現在每天能賣半頭豬,銷量不足過去的四分之一。賣菸酒的楊真佳索性只給店鋪留一盞小門,在屋裏睡起了午覺,因爲每天賣一包煙或一瓶酒的生意實在無聊。蔬果店老闆劉果園也仰在椅子上酣睡,因爲街巷已少有客流,用不着擔心蔬果被偷。

  自2010年啓動搬遷以來,當地人大批外遷。長龍界——陶塘一線約1公里,寬2米的狹巷裏,熙攘的人羣和林立的商鋪已不復存在,僅剩二、三十家店鋪還在堅守。窄巷兩側,有些房屋僅框架殘存,有些被水泥柱勉強撐住以防傾倒,更多的牆壁被白色的油漆圈上了一個“拆”字。半晌,纔有拄拐的老人或去麻將攤消遣的中年人走過。待他們消失,狹巷又冷清如初。

  “稍有點錢的都移走了。”吳金蓮慨嘆。

  在長龍界街開超市的王學幫也因拮据無力搬遷。王學幫5年前因尿毒症換腎,花去40多萬,現在每月還要藥費4000多元,至今負債。沒工作的他只能守着店。即便是整條街最大的超市,其單日流水也僅爲兩三百元,不足2010年那會的一成。

  冷水江寶大興搬遷避讓辦介紹,長龍界、陶塘及光榮居委會已購買安置房的有704戶,還剩百餘戶未搬。

  在已搬入安置小區的居民唐時玲看來,因爲避災搬遷,很多人都“掏空了老本”——“搬出來的六七成都借了債。”

  湖南省工程勘察院曾勘查過寶大興地區,其報告指出:當地銻礦開採久盛不衰,曾商鋪林立一片繁華。近年來,因資源枯竭,礦山人員精減,經濟蕭條,加上地質環境惡劣,大批居民外遷。

  “已是貧困人口相對集中的居民區。”該報告總結到。

  巧的是,這些因塌陷而蕭條的街道,也正因塌陷而興。1930年代,當時的洪記銻礦公司地面塌陷,在山頂形成一個長逾百米、深10米的大坑,傷亡300人。此後山上集市移至山腳,形成了長龍界——陶塘這一狹長街區。

▷冷水江錫礦山核心塌陷區的街道,長龍界——陶塘一線的狹窄街道就隱於畫面左側的房屋之間冷水江錫礦山核心塌陷區的街道,長龍界——陶塘一線的狹窄街道就隱於畫面左側的房屋之間

  搬遷有人卡在“名額”上

  留守塌陷區,還有人卡在了“名額”上。

  多位塌陷區居民表示,按搬遷方案,搬遷可選擇買商品房或安置房,並獲得相應補助。因安置房價低於商品房,對經濟拮据的家庭,安置房幾乎是唯一選擇。而在塌陷區擁有一處房產(一個產權證),最多可買一套面積不超120㎡的安置房。

  對很多大家庭來說,這是一道坎。

  52歲的陶塘居民劉漢江與兩個兄弟及父親,4家8口常住在一棟八十年代的二層民房裏。因只有一個產權,考慮到一套安置房住不下一大家人。加之經濟並不寬裕,他們索性放棄搬遷。類似情況在長龍界起名橋一帶很常見。

  住在塌陷區,缺乏安全感是普遍心態。

  長龍界居民段麗娟還在塌陷區帶孫子那會兒,總擔心房子在雷雨夜塌掉。

  而還留守在塌陷區的吳金蓮,最害怕地下采礦爆破引發的震動。

  “只要放炮,我們都嚇得要死。”吳金蓮說,放炮時,盛在桌上碗裏的水都會動起來,窗戶玻璃咚咚響。停着的摩托車也因觸發警報“嗶嗶”響個不停。去年放炮時,她隔壁屋還被震掉很多瓦片。

▷錫礦山長龍界和陶塘居委會之間的狹巷內,一處地面塌陷的坑洞▷錫礦山長龍界和陶塘居委會之間的狹巷內,一處地面塌陷的坑洞

  採空區水質砷濃度超標

  除了塌陷,塌陷區水源也存在污染。

  長龍界居民王學幫介紹,多年前當地曾有人飲水中毒,此後家家改飲桶裝水,自來水僅用於洗衣洗菜和沖廁所。長龍界街的水井至今仍被石板封蓋着。

  2008年,冷水江環境監測站曾監測寶大興地區地下水,發現陶塘居委會3組水井砷超標2.4倍,地表水青豐河砷超標5.24——70.6倍。

  水砷超標的原因,湖南省環保科研院在2009年的一份對寶大興礦區環境整治報告中指出,因史上長期無序採煉,累計產生的砷鹼渣、廢石、尾砂在錫礦山遍地裸露堆積,遇雨雪溶解產生大量含砷、銻污水。加之大量採礦井巷含砷、銻廢水直接排入外環境,致水源被污染。當地曾發生過多起砷中毒事件。

  說起砷中毒,家住陶塘街附近的陽國新還常感到手腳麻木、頭暈乏力。67歲的他三年前曾突然暈倒,被診系亞急性砷中毒,經多次治療後脫險。病歷顯示,他仍有待驅砷治療。

  陽國新回憶,暈倒當日他煮飯摻水下米入鍋就成了綠色,喫罷飯幹活中便暈倒了。他懷疑是家裏水有問題,特意給自家自來水管改了線,以繞過他眼裏的“污染水源”。自來水只用於做飯,飲用水也改成了5元一桶的桶裝水。

  上百年的銻礦採煉,讓錫礦山留下了砷鹼渣15萬噸。當地加大遺留廢渣處置,15萬噸砷鹼渣實現集中堆放,野外混合渣逐步實現安全填埋。2013年,當地礦企閃星銻業的砷鹼渣處理生產線投入運行,年處理5000噸。去年3月,年處理2萬噸的歷史遺留砷鹼渣無害化處理工程投入試運行。因效果不佳,技術升級後有望下月運行。一家科技環保公司也在同年進入錫礦山,提出“以廢制廢”的新工藝,目前已完成立項備案。

  治理換來了水質的一定好轉。今年1至4月,青豐河萬民橋斷面砷濃度較上年同期下降50.3%,但仍爲生活飲用水最大允許限值的1.6-4.6倍。

  比起塌陷、震動和水污染,採空區留守居民還擔心“被遺忘”。

  已陸續有三批居民搬走,居民曾解珍最關心未來塌陷區是否還有水電可用——“他們說你們不搬,以後沒水電用,要自己安排。”

  也有人因爲熬不過這種擔心最終搬走。長龍界居民唐時玲起初覺得不划算而遲遲未搬。面對“以後沒人管”和生意日漸慘淡的雙重壓力,終在去年搬入了安置小區。

▷在錫礦山一處廢石排放口,幾名當地婦女正從廢石堆裏撿拾選漏的銻礦石在錫礦山一處廢石排放口,幾名當地婦女正從廢石堆裏撿拾選漏的銻礦石

  安置房價上漲,補助沒變

  搬,錢成問題;不搬,安全成問題。橫在兩難之間的,是一直沒變的搬遷補助標準。

  深一度(ID:bqshenyidu)記者獲得的一份搬遷補助標準顯示,搬遷補助按舊屋結構分磚混、磚木、土屋和棚屋四類依次遞減。每類又分貨幣補助(不買安置房)和買安置房補助兩種情形。以磚混爲例,貨幣補助和安置房補助分別爲305和230元/㎡。磚木房則對應爲265和190元/㎡。所有補助都要按舊房每建成一年減少1%,且不超過25%計算折舊。此外,搬遷安置戶還要自行負擔10%,即再減10%。

  以已搬入安置房的段富春爲例。他於2005年在長龍界街修建了約200平的磚混房。買安置房時,他共獲得3.9萬元折價,實際到手的舊房補助約爲190元/㎡。記者走訪了多位安置小區居民,他們實際所得補助標準多與段富春相當。

  長龍界——陶塘一線居民舊屋一樓幾乎都是門面房。在留守居民王學幫看來,舊房補助有些不划算:“門面房折算爲100多元一平米,到外面買起碼幾千元一平米。”

  居民們表示,自搬遷啓動以來,安置房價已從2010年的600多元漲至近千元,舊房補助標準卻未變化,反隨時間推移折舊越多補助越少,剪刀差最終剪斷了很多家庭的搬遷路。

  除受限於經濟和名額,冷水江寶大興搬遷避讓辦工作人員認爲,還有部分羣衆留守是出於對搬遷補助“不滿”。今年3月,在湖南問政平臺《問政湖南》中,一位自稱是寶大興開採區居民的網友,曾就“補助過低,安置房價過高”向婁底市有關領導問政。

  就此,“市搬遷避讓辦”回覆:補助標準由市政府常務會研究決定。因避災搬遷有別於徵地拆遷,補助標準低於婁底市相關征地拆遷標準。關於商業地段的門面,市政府決定對搬遷前擁有門面的居民優先在安置小區中購買門面或車庫,並在規定時間內按原有門面同等面積以150元/㎡的給於優惠。

  就安置房價,該回複稱,購房價格由市政府審定實施。並對2014年8月31日前簽訂了搬遷合同的第三批搬遷戶和已結清全部房款的第二批搬遷戶,按購房面積40元/㎡獎勵。搬遷戶購房價約900元/㎡,當地同類市價已達1500元/㎡以上。

▷位於冷水江市東的安置小區,這裏建有對錫礦山長龍界、陶塘、光榮居委會居民的888套安置房▷位於冷水江市東的安置小區,這裏建有對錫礦山長龍界、陶塘、光榮居委會居民的888套安置房

  還有2278戶急需搬遷

  對留守於塌陷核心區的上百戶羣衆的未來,冷水江寶大興搬遷避讓辦表示,仍將以“鼓勵不強制”的方式繼續動員,同時爲羣衆牽線當地農商行申請抵押貸款。去年9月至今,陸續搬離的60戶中,有4戶成功貸款搬出。

  “除了塌陷核心區,寶大興地區還有2278戶急需搬遷。”冷水江寶大興搬遷避讓辦工作人員介紹,這些羣衆來自範圍更廣的錫礦山豔山紅、七里江、七星、譚家、洞下等地。在建成倆塘安置小區安置塌陷核心區羣衆後,還需另向上級爭取項目和資金。

  不久前,財政部公佈2018年中央對資源枯竭型城市轉移支付總額爲192.9億元,其中湖南爲11.57億元。在湖南境內,被國家列爲資源枯竭型的5座城市分別爲資陽、冷水江、耒陽、漣源、常寧。

  “這些錢主要起引導和扶持作用,相當於四兩撥千斤,不可能解決所有問題,轉型發展地方政府應負總責。”中科院地理與資源研究所研究員、國家發改委資源枯竭型城市轉型發展第三方評估專家組組長張文忠表示,從2008年確立首批資源枯竭型城市至今,國家對資源枯竭型城市通過財政轉移支付,累計下達1100多億,轉移支付資金由不斷增加到逐步退出。

  今年春季,走在寶大興地區,能看到挖掘機和卡車隆隆開上山坡,工人揮動鐵鍁種下一塊塊草皮。很多塌陷核心區居民家房前屋後的空地,也被栽上了密密麻麻的樹苗。曾經廢石成堆寸草不生的山頭,也冒出了叢叢綠意。

  環境綜合整治正在錫礦山展開,而那些留守於塌陷核心區的居民,在礦竭人去的冷巷中也多了一份希望。

責任編輯:張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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