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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今年五一假期前夕,大學同學微信羣裏有人提議:“大家多年只聊不聚,乾脆趁着這個小長假在北京郊外找個度假村聚一聚。”此言一出,衆人立刻響應。最後除了一位在美國的同學確定不能來外,只有安然沒說話。

  安然永遠是同學羣裏那個潛水的人。我一個電話打過去,她在電話那邊猶豫了半天說:“到時候看吧。”——同學四載,合住六年,我太瞭解她,嗆她說:“大過節的又沒什麼事,何必掃大家的興?”她這才答應到時候過去。

  聚會那天,過了約定的時間,安然還沒到,打她手機,一直沒人接。大家圍在各自的私家車旁,在公路邊着急了半天,安然才很侷促地趕來,滿臉歉意解釋說,等公交車好久不來誤了事。

  原本大家準備在度假村好好玩三天的,沒想到第二天下午,安然說不放心家裏的兒子,怕她不在孩子會通宵玩遊戲傷身體,想先回去,說說笑笑的席間,一下子變得有點冷場。

  我送她下樓,電梯還未到一樓,她心不在焉地擠到門口,問前面的人“您下車嗎?”引出一陣笑聲。有人跟着出電梯,戲笑着說:“走吧,我們也下車吧。”安然的臉頓時顯得很窘迫。

  安然走後,我返回餐桌,大家都慨嘆她是一手好牌打得稀爛:清華的本科、北師大的碩士,說起來起點高得讓人仰視;人也長得不差,有着南方女人特有的靈秀,理應是愛情、事業雙豐收的。可自從25歲分居、30歲離婚,十幾年過去,她至今仍是單身,事業更是無從談起,多年來一直在北京的生活裏煎熬。

  之前我們同住的幾年,她的狀態就像一根緊繃的弦,焦慮、茫然、拼命地掙錢,不敢懈怠。很多時候,我都怕她腦子裏的那根弦要斷,怕她崩潰掉,勸她放鬆下來。但她說她不能,她一放鬆就覺得空虛、恐慌和愧疚,就覺得對不起自己,也對不起別人。

  安然說,這一生她最對不起的是兒子,其次是父母,一直想接他們來北京團聚,一直未能做到,年復一年,隨着彌補和報答的無望,愧疚之心日積月累,這一輩子估計都沒法還了。

  安然的兒子是一個古靈精怪的孩子,可惜因爲安然的婚姻變得十分叛逆,常常公然與安然對抗,讓她心痛又絕望。而安然的父母,十幾年來,對女兒的整個狀況也是十分地揪心和失望。

  我常常覺得,安然這一切困境的源頭,都來自於她的婚姻。

  2

  我在本科時就跟安然一個宿舍。

  安然是在19歲一次校內的舞會上,結識了自稱是“清華校友”的吳明。舞會後,吳明不時約安然出去玩。吳明雖只大她3歲,但由於早已工作,要顯得成熟得多,出手又大方,她便有些心動。

  農村出來的安然,雖說上了清華,但那時終究沒見過多大世面。幾番交往後,她便被吳明給迷住,等知道他當年在清華不過是“進修”、只因混跡社會多年而有了些“成熟”的外表時,已經陷入感情不能自拔。舍友知道吳明的情況後,都戲稱他是“打工仔”,勸她離開另找,安然總是不語。

  我跟安然關係不錯,有次吳明邀請我倆一起去康西草原玩,當晚我在蒙古包外散步,聽到他倆的蒙古包裏傳來吵架聲。吳明的聲音很是刺耳:“說大娥是打工妹,你以爲你們多高級啊,老子就是打工仔怎麼了?”安然很委屈的聲音:“我就是開個玩笑,誰讓你倆曖昧的?”

  大概是聽到了外面的動靜,裏面很快沒聲音了。第二天,我擔心安然,揹着吳明問她怎麼回事,她遲疑了好久,才說她懷疑吳明和他門店的僱員大娥關係不那麼簡單,故意刺激他,才那麼說的。

  後來我漸漸看出吳明的江湖習氣,也勸安然離開她,她嘆口氣說時間長了習慣他了,也有些捨不得了。就這樣,他們小吵小鬧,分分合合,大學一畢業,安然就嫁給了吳明,跟着這個男人離開北京,回到了他在江蘇農村的老家。舍友們覺得突然,又爲安然擔心惋惜,大半年後,我們才知道她是奉子成婚。

  可惜她的婚姻只維持了一年。真正生活在一起後,各種矛盾暴露出來,即便安然懷着孩子,兩個人也是爭吵不休。有次兩人因小事吵完架後,吳明問安然交電費了沒有,安然還沒消氣,賭氣說不知道,吳明就一把掌扇到她臉上。安然極度震驚,可遠離孃家,她沒地兒可去,只能挺着懷孕8個月的大肚子跑到火車站。3個小時後,吳明才找過來。

  比起身體的受苦,精神的絕望更是深入骨髓,吳明學歷低安然不少,羞辱謾罵起安然來,就像個未開化的野蠻人,話語粗俗,不堪入耳。絕望時,安然曾經想,孩子一生下來就送人吧,感情都沒有了,何必留下孩子困住彼此?後來跟吳明商量,吳明也同意了。

  可兒子航航生下來,安然看他第一眼就知道,她不可能送人了——她愛兒子愛得願意爲他放棄一切,包括她當時正在備考的研究生考試,包括忍受痛苦不堪的婚姻。

  日子麻木地過着。航航三個月大時,安然抱着他坐在吳明老家的樓上乘涼,告訴吳明,以後她要送兒子去國外留學,然後讓他留在國外,再把她也接出去。吳明譏笑着問她怎麼送兒子出去?安然很不屑地說:“不就是50萬嗎?”——那時候,很多機構宣稱50萬可以移民或送孩子去國外上學,安然覺得,這筆錢沒那麼難掙。

  後來那段時間,安然經常給我打電話,說她很想飛,一個有着清華純正血統的本科生,她的宿命不該是江蘇農村。果然,航航滿了週歲後,她跟吳明的婚姻生活終究沒維持下去。安然抱着兒子跑回自己的老家,她的父母無條件地接納了她們母子,沒有多說一句話。這在世紀之交、重男輕女的偏僻農村,在安然還有弟弟的家庭環境裏,是外人難以想象的。安然跟我說,她永遠記得她父親那一瞬堅毅溫暖的眼神。

  3

  航航兩歲半時,安然將他留給父母,隻身回到北京。我那時跟朋友合夥開公司,房子是商住兩用的,知道她的情況後,我讓她從旅館裏搬出來,跟我住到了一起。

  那時,吳明已先她一年返回了北京。她有時爲了兒子要跟前夫聯繫,卻時常聯繫不上。有一次週末,她給吳明打電話,對方不接,她像中了邪似地一直打,打了十幾次,對方一直掛斷。她突然就像崩潰了一樣,趴在桌子上無助地哭起來。我走過去拍拍她的肩:“哭什麼?咱不靠他,只當沒他這個人的。”她肩膀抽動得厲害,沒說話。

  某個工作日,我在窗邊的電腦前寫文案,她再次給吳明的單位打電話,電話那邊的回聲很大,有個女的告訴她,吳明已經辭職自己開公司去了,不過他的女朋友還留在單位,並給了安然電話。我很意外,看到安然怔了一會兒,然後很堅決地撥號打過去。對方問她,你哪位?安然遲疑了一下:“我是他老鄉,聯繫不上他了,想了解下他的情況,聽說你是他女朋友?”那個女人很驕橫很戒備的聲音:“是啊,你誰啊?”我聽到安然平靜地說:“我是他兒子的媽,你說我是誰啊?”

  這事後,吳明很快提出離婚。我勸安然,現在這樣,不如離了算了。安然苦笑了下,沉默了一會說,其實從她抱兒子離開那一刻就死心了,只是怕對父母沒法交代,再說兒子還小。

  她覺得自己還沒想好,也出於恨意想拖着那對男女,之後一直不肯離,一拖就是兩年,這期間她一邊上班,一邊再次準備考研的事。

  夏天的夜晚,北京的風涼幽幽的,很舒服,安然望着窗外的夜色,躊躇滿志:“在兒子上小學前,我一定要把他接過來,我要接他來北京上小學。”

  最終,航航沒被接過來上小學,安然自己卻考上了北師大的研究生。讀研前,她跟吳明回老家辦了離婚手續,回京後,她自嘲地跟我說,去民政局的路上,吳明有點猶豫,不想離。我問她後悔離婚嗎?她說從來沒後悔過,就他倆的差距,就算當時不離,以後也會離,況且他那會那樣對她,她簡直恨透了他,只想從此老死不相往來。她只是覺得有點對不起兒子,對不起兩邊的父母,還有,有點茫然。

  不久,緊張忙碌的研究生生活開始了,安然住進了宿舍,但週末時常回來跟我小住,說跟那幫80後小孩有隔閡,說不到一塊兒。有時候,我在一邊工作,她就在旁邊給兒子打電話,每次航航在電話那頭都哭得撕心裂肺,她安慰着、安慰着,也跟着哭。

  有一次,航航在電話裏很擔心地問她:“我們家就你有北京戶口,我沒有,你會不會不要我了?”

  安然在電話這邊笑着笑着,就忍不住哭了。我知道她一直沒能忘記接兒子來北京的願望,安慰她等以後畢業了工作了再說。

  她嘆了一口氣,說她認識的一個博士,畢業後硬是在北京找了7個月的工作,纔在一所大學安定下來,現在就業形勢就這樣,“3年後我碩士畢業後,又能怎樣?能有什麼好出路呢?又怎麼能接兒子過來?”

  我隨口安慰她:“幹嘛一定要在北京啊?”

  她懵了半晌後,愣愣地看着我反問:“那你呢?又爲什麼一定要留在這兒?”

  我也一時語塞。

  4

  研二時,安然處了一個對象叫李雷,中專學歷,喪偶,孩子跟着岳父母生活。之所以找這個人,她自覺動機也不是那麼純——男人有北京戶口,她想着這樣方便兒子將來來北京上學。

  很多時候,安然說她也反省自己,覺得自己借力他人,動機不純,不太好,但心累的時候,她也想走一條捷徑試試。當然,這也是在賭,萬一賭對了,現實問題也解決了,幸福的家庭也有了。我也不好說什麼,想着也許她賭贏了呢,再說找誰不是賭呢?

  沒想到有一次安然回老家,上了小學的航航看她手機時,看到李雷發給她的短信,很霸道地告訴她:“不許跟別人結婚,不許跟李雷結婚!”她只好暫時將這事擱置。

  航航鬆口,是研二暑假安然接他來北京玩的時候。學生宿舍不讓小孩住,她只好帶着7歲的兒子住到了學校對面的小旅館。爲了省錢,她幾番比較,選擇了一個簡陋便宜的房間,這一切都被兒子那雙早熟的眼睛看在眼裏。當兩個人躺在一塊閒聊天時,航航就小大人一樣說:“媽媽,你要是覺得一個人太辛苦了,就再找個男人吧。”

  安然瞬間淚崩。

  研究生畢業時,安然把兒子接到北京跟李雷一起生活,總算實現了她最大的一樁心願。鬥志全無,成了只想要最世俗幸福的女人。

  航航離開吳明時太小,並不記得親生父親的樣子,安然在書上看到一則故事:單親媽媽把男朋友領回家,告訴從未跟親生父親謀面的兒子,那就是他爸爸,兒子信以爲真,撲進男人懷裏,男人抱起兒子開心地轉圈,從此一家三口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安然決定照做。

  航航和李雷大小兩個男人見面時,本來跟書中那則故事幾乎一模一樣,李雷舉起了航航,“父子倆”正在歡騰時,李雷的電話卻響了。李雷以爲是自己父母打來的,剛接通電話,沒想到裏面蹦出他女兒叫爸爸的聲音——原來他女兒被父母接過去過週末了。

  航航臉色立刻就變了,幸虧安然機靈,等李雷掛完電話,她告訴航航,那是他倆“資助的乾女兒”。

  這事暫時被瞞了過去,李雷和航航像親父子一樣生活了一段時間。這種美好的關係終止於一個夏天的黃昏。

  那天,李雷帶航航出去打乒乓球,安然在家裏做家務。沒多久,9歲的航航一個人開門進來,徑直走到一邊的椅子上坐下,一聲不吭,眼淚吧嗒吧嗒地掉。安然着實心疼,問急了,兒子脫口而出:“你騙我,他不是我爸!人家叫他老李,可是我爸姓吳!”

  原來,航航雖然對吳明沒什麼印象,卻一直知道他姓什麼的。隨後進門來的李雷原本莫名其妙,聽到安然的描述,恍然一拍腦袋:“剛纔碰見個熟人打招呼,說‘老李帶你家兒子出去玩啊?’”

  這次,任憑安然再怎麼哄騙,航航都不聽了,他大了。

  航航和李雷之間,從此像隔了什麼,再也不親了,安然和李雷的關係也由此受到了影響,此後開始出現各種矛盾。不久,兩人和平協商後,李雷離開了。

  安然又回到了那種沒着沒落、無依無靠的狀態中,這種狀態讓她茫然、恐慌,有時候甚至要抓狂。我倆小聚時,她說並不是真的想依靠某人,就是想心裏有一份依賴感,這種依賴讓她有歸屬感,讓她安定、安心,踏實且溫暖。

  我當然懂。

  5

  安然開始獨自帶着兒子在北京北漂——研究生畢業那年,她本可以去外地大學任教的,但因爲有李雷,也習慣了北京,她留了下來。

  雖說是“漂”,但也還好,單位是畫院,導師費了很大力氣託人送她進去的,穩定的事業單位,只是不給她解決編制和戶口,工資也低,2010年才2500元——那裏正式有編制的博士生那時每個月也不過3500元。

  安然在那裏熬了3年,做美術類書稿的文字編輯。一天,她去接航航放學,幾個家長圍在一起說話,互相打聽對方的孩子上的什麼課外班,很多孩子英語、舞蹈、奧數、美術等等興趣班都報了。一個家長說孩子們上那麼多課外班太累了,旁邊的家長立刻附和說各種課外班把孩子上得都沒童年了。安然在一邊默默地聽着,難受又愧疚,很想哭——兒子航航一個輔導班也沒上,一個興趣班也沒上,因爲她沒有那份餘錢。

  另一次開家長會,航航的班主任告訴安然,這次學校的摸底考試,航航的數學沒及格。安然極爲震驚——兒子以前可是被稱作數學天才的,所有的數學老師都誇過他。她跟老師交流,又跟兒子航航談話,得知班上絕大多數孩子都在課外上了奧數班,而學校的試題中不時會有奧數方面的內容,航航因爲沒上奧數班,漸漸有些跟不上。

  那晚,安然給我打電話說,她的心再也安靜不下來了,她想掙錢,想得都要瘋了,她不想上班了。我怕她想法太偏激做出什麼錯誤的決定,第二天趁她中午休息,便去找她,在她單位附近,我們找了個咖啡廳坐了會兒。

  她說她也不是一時興起,這段時間她想了很多,她想在孩子上初中前解決經濟問題,在北京有屬於自己和孩子的房子,她想辭職創業去。

  我有點意外:“畫院這麼好的單位你要放棄?國家殿堂級的單位啊?”她苦笑,表示畫院於她,這時就像雞肋,既解不了她的精神之渴,更無法滿足她最基本的物慾需求,她只能曲線救自己和孩子,先物慾後精神。

  我們有個共同的朋友龍陽,增高鞋做得已小有規模,各大電商平臺上都開了品牌代理店。他之前一直鼓動安然跟他一起幹,但我覺得我和安然對電商這行都不是很懂,勸安然慎重。安然說,大不了一輸,總比坐以待斃強,我知道勸不住她,只是隱隱有些擔憂。

  沒多久,安然便從她姑父那兒借了10萬塊錢,加盟了龍陽的網店,開始了她的第一次創業。那段時間,每次打電話問她情況,她都說很忙,簡單聊幾句便會匆匆掛斷。我以爲她終於交了好運,事業進了正軌,慢慢便放下心來。沒想到半年後,龍陽給我打電話說,聯繫不上安然了。

  原來,隨着生意的忙碌,龍陽的脾氣是越來越大,經常不留情面、不顧場合地爆發,員工走了一撥又一撥,安然也被責難了幾次。前兩天下班時,來取件的快遞員帶回來了一個退貨包裹,當時龍陽不在,安然帶着兩個員工在忙着打包準備發貨,沒來得及打開包裹檢查便籤收了。結果等發完貨,安然再檢查時,才發現退貨的包裹里根本就是大盒子套小盒子,根本沒有退回來的鞋子,那個客戶就是來訛詐的。

  安然知道龍陽的脾氣,當時沒敢告訴他,結果等過了兩天跟他說起這事、並說自己承擔損失時,龍陽還是沒忍住,當着別的員工的面爆發了。安然後來在QQ上告訴龍陽,沒法合作了,便關了電話。

  生意散夥後,安然怕兒子擔心,瞞了他幾天。一天,航航放學回來,她實在太累沒來得及躲出去,航航就問她怎麼沒去上班。安然忍不住就抱着兒子哭起來,無助地念叨着:“怎麼辦啊?兒子……”航航似乎明白了些什麼,很困惑地問她:“媽,我們爲什麼一定要在北京呢?我們和姥姥姥爺舅舅在一起,我們一家人守在一起,不好嗎?”

  安然無法回答——是啊,爲什麼一定要在北京呢?這裏除了是她上大學、上研究生的地方,還有別的原因嗎?還是如大多數人所想,北京代表着夢想和希望?她究竟有多愛這座城市?

  我倆在茶館小坐。安然說事到如今,縱然她想回去也回不去了,首先小城市就業機會少,幾乎不可能有適合她的職業,另外,她自嘲地繼續說:“這好像是一條不歸路,一旦踏上,就很難回頭。高不成低不就,如果回去,別人的目光硬生生地杵在那裏,在背後點着你說:‘還在北京上研究生了呢,看,最後還不是混不下去回來了?’我不能回去,也回不去了。”

  我無法辯駁。

  她茫然移開視線,神色邈遠地看窗外,沉默了好一會才又說,這次創業失敗,她有了從未有過的瀕臨絕境的恐慌,生存是如此迫切地被提上了日程——畫院是沒法回去了,重新找工作嗎?做什麼才能兼顧房租和母子二人其他的龐大開銷呢?如果做編輯的老本行,她還有精力隨時應對不定時的加班、採訪、趕稿子的任務嗎?這個年紀的人了,又帶着個孩子,她已經有些怯怯的了,缺乏在職場上重新殺出一條路的信心和勇氣了,“真難啊!”

  她說她光是想想,就覺得害怕。

  6

  半個月後,安然重新找了份編輯的工作,陪兒子上着初中。她開始覺得生活沒有指望,看不到希望。而我除了精神上的鼓勵,似乎並不解決什麼問題。

  一天晚上她進QQ空間,無意中看到朋友的一條“說說”:

  很多時候,我以爲自己受了很多苦,但是我不知道有那麼多人寧願咬牙也要堅持走下去的感覺。反思自己:沒有用盡全力去做一件事情,沒有傾注身心去愛一樣東西,更沒有孤注一擲堅持過。作爲拖延症重度患者,最近我體內的懶惰小孩快要將勤奮的小孩打死了。死前,勤奮小孩說,如果我們的生命不爲自己留下一些讓自己熱淚盈眶的日子,你的生命就是白過的。

  這些雞湯話讓她長久地回顧和反省了自己的前半生,讓她又想起了自己曾經遠去的寫作夢想,突然有了些力量,此後開始邊工作邊寫作——寫作於她,自然不只是簡單地想要實現夢想,當然也希望日後某天可以來賺錢。

  生活雖仍像死水般地沉寂着,並無起色,有時候她覺得自己是平靜,有時又分明覺得那是一種麻木。現實如此無力,她想着在兒子上高中前解決經濟問題也行。我經常告訴她,並不是經濟強大了纔會有安全感,真正的安全感來自於內心的強大。她總覺得我說的是大道理,不切實際。因爲觀念不同,我們的關係漸漸淡了些。

  此後,聽說很多人寫網絡小說暴富了,安然也想全力試試。因爲不懂市場,也想不到該問誰,她便從最好下手的現實題材開始寫。第一次寫,她特別認真,編輯要求每天至少更新3000字,她白天要上班,沒時間寫,便每天晚上提前把第二天的更新內容寫出來,夜夜都寫到12點以後。可後來小說快寫完了,訂閱量卻沒上去,因此也沒賺到錢。

  安然不解,去問編輯。編輯說,網絡小說的讀者主體是青少年,總的來說,穿越的、動漫的、校園的、奇幻魔幻修仙的,甚至激情誘惑的,才比較受歡迎,建議她換個題材重寫一本。安然便又覺得茫然了——網站上那些叫座的“小說”,她之前看過一些的,大多惡俗不堪,她實在不想浪費寶貴的時間和精力去琢磨那個。

  她在跟我說起這些時,神情又恢復到了之前的焦慮和困惑。我只能安慰她,雖然沒掙到錢,你也算是鍛鍊了自己,爲以後寫別的打下了基礎,說不定以後還會有別的機會呢——這個機會很快就來了,她抱着試一試的心理,把稿子投給了幾家出版社,沒想到沒過多久,就收到一家著名出版社的電話,讓她過去談談。安然簡直有點欣喜若狂了,高興到做飯時不是炒菜忘放了鹽就是做飯多放了水。她覺得自己總算熬出頭了,名利雙收也許就不遠了。

  我替她高興的同時,心裏也擔心她再次受到打擊。

  果不其然,那家出版社表示,書稿挺有深度,願意給她公費出版,但她是新人作者,小說出版後怕不好銷,希望她把小說的影視改編權及其他版權授權給他們——這就意味着,現在和將來,她都從這書裏拿不到一分錢,不僅沒有稿費,將來其他收益也沒她什麼事。

  安然猶豫良久,一週後最終在合同上籤了字。畢竟,對一個新人作者來說,免費出書也是一個很大的誘惑,她只能邊走邊看。

  大半年後,書出了,除在當時掀起一陣小小的轉載和連載熱外,別的也沒留下什麼,更沒給她的生活帶來任何改觀。

  屋漏偏逢連夜雨。航航因沒有北京戶口,又沒錢上國際學校,最終不得不回老家上高中,成績一落千丈。每次安然打電話回去忍不住數落他時,航航總會懟她:“你們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離婚了,學校又換來換去的,還想讓我怎麼樣啊?”安然被噎得無語,徒然剩下傷悲和愧疚。

  從這之後,我們見面時,安然總陷入一種深深的憂慮中,她說她再也沒法像之前那樣安心上個小班、寫寫小說什麼的了,她靜不下心來了。她說她開始考慮第二次創業,想在兒子高考前讓自己的經濟有所改觀,至少買一處房子,母子倆好有個落腳之處。

  7

  安然第二次創業是跟朋友在河北開小廠子做日用品,錢是她從父母及朋友那兒借來的。一年後,由於跟朋友意見有分歧,廠子經營不善,不僅沒賺到錢,還欠下7、8萬的債。

  爲了省房租,她再次跟我住到一塊。有時她自嘲說,歷史有時真是驚人地相似,多年前她來北京找吳明,走投無路時,最終是我收留了她,如今十幾年過去,當她再次失敗歸來,沒想到最終接納她的還是我。

  只是,她時常憂鬱的臉告訴我,她一直沒忘那個想接兒子和父母來北京團聚生活的願望。

  因爲欠着父母的錢,不想讓他們看到自己過得不好,怕他們嘮叨,安然已經兩年沒回家了。她父母快70歲了,身體也不好,她不知道他們還能不能等到她報恩的那一天。

  航航沒有人管,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來到北京打工,在一家餐廳做服務員。爲了照顧兒子,彌補對他的愧疚,安然從我們同住的地方搬了出去,在兒子餐廳附近租了房子住下來。航航覺得母親上了研究生也不過如此,又經常跟她要錢亂花。安然已經管不住他,卻又覺得是自己毀了他,愧疚之餘便更縱容他。

  安然的心被各種無力填滿,她覺得世界虛無得厲害,只有拼命工作,拼命掙錢,白天上班,晚上寫稿,不敢玩,不敢談戀愛,才能將漲滿心間的恐慌一點點擠壓掉。否則,稍有懈怠,她便覺得對不起兒子,對不起父母。

  很多時候,她還是會很迷茫,很困惑地問我:“爲什麼一定要在北京呢?”

  編輯:唐糖

  題圖:《東京女子圖鑑》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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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餘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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