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孟海:我是怎樣學習書法的


沙孟海,1900年生,浙江寧波人,又名沙文若。曾任浙江大學中文系教授,浙江美術學院書法教授,浙江省書協主席,中書協副主席,浙江省博物館名譽館長、西泠印社社長等多職。

我自覺漫長的六十年中間,早一時期是“彷徨尋索”,走了不少彎路。稍後是想“轉益多師”,多方面吸收些營養來豐富自己。由於功夫不到,直到老年,寫不出什麼名堂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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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孟海早年楷書作品《陳君夫人墓誌》

一、初學《集王聖教序》


我早年“彷徨尋索”的過程是這樣的:

十四歲父親去世,遺書中有一本有正書局新出版影印本《集王書聖教序》,我最愛好,經常臨寫。

《集王聖教序》由沙門懷仁從王羲之書法中集字,刻製成碑文,稱《唐集右軍聖教序並記》,或《懷仁集王羲之書聖教序》,因碑首橫刻有七尊佛像,又名《七佛聖教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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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王聖教序》 局部

鄉先輩梅赧翁先生(調鼎)寫王字最出名,書法界推爲清代第一。我在寧波看到他墨跡不少,對我學習《王聖教》,運筆結體各方面都有啓發。只因我筆力軟弱,學了五六年,一無進展,未免心灰意懶。

二、後又轉學篆書


朋友中有寫《鄭文公碑》、《瘞鶴銘》諸體筆力矯健,氣象崢嶸,更感到自己相形見絀。爲了藏拙起見,我便捨去真、行書,專學篆書。先父在世時,也寫篆書,刻印章,我約略認識一部分篆文。家裏有《會稽刻石》、《嶧山刻石》,書店裏又看到吳大澂篆書《說文部首》、《孝經》、《論語》,喜極,天天臨習,加上老一輩的稱讚,勁頭更足。由於篆書寫的人少,一下子出了小名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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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大澂 大篆《古鉨藏書七言聯》

吳大澂(chéng)(1835~1902),初名大淳,字止敬,又字清卿,號恆軒,晚號愙齋,江蘇吳縣(今江蘇蘇州)人。清代官員、學者、金石學家、書畫家,民族英雄。清同治七年(1868年)進士。善畫山水、花卉,精於篆書。皆得力於金石鑑賞修養。

三、再學梁啓超方筆


在中學求學時,星期天常爲人寫屏,寫對。但上下款照例應寫真、行書,還是見不得人,經常抱憾。後來見到商務印書館影印梁啓超臨《王聖教》、《枯樹賦》,結體逼似原帖,但使用方筆,鋒棱嶄然,大爲驚奇。從此參用其法寫王字,面目爲之一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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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啓超 《跋石門銘》

四、又轉學黃道周、兼學魏碑


再後幾年,看到神州國光社等處影印的黃道周各體書,也多用方筆,結字尤新奇,更合我胃口,我就放棄王右軍舊體,去學黃道周。

黃道周(1585年3月9日 —1646年4月20日),字幼玄,一作幼平或幼元,又字螭若、螭平、幼平,號石齋。漢族。福建漳浦銅山(今東山縣銅陵鎮)人。明末學者、書畫家、文學家。黃道周通天文、理數諸書。工書善畫,詩文、隸草皆自成一家,先後講學於浙江大滌、漳浦明誠堂、漳州紫陽、龍溪鄴業等書院,培養了大批有學問有氣節的人。

世人尊稱石齋先生。他被視爲明代最有創造性的書法家之一。他的書法擅長楷書、行書和草書。他的行書和草書,行筆轉折剛勁有力,體勢方整,書風雄健奔放。有力量,又有姿態,是黃道周行草書的主調。

他以隸書鋪毫和方折行筆,點畫多取隸意;字雖長,但強調向右上橫勢盤繞,讓點畫變得綿而密,雖略帶習氣,但奇崛剛勁,形成了自己獨特的形式語言,尤顯出其人剛直不阿的個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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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道周 楷書《宓衍堂銘》

與此同時,我結識錢太希先生(罕)。他對北碑功夫很深,看他振筆揮灑,精神貫注,特別是他結合《張猛龍》與黃庭堅的體勢來寫大字,這一境界我最喜愛,爲人題榜,常參用其法。

我也曾按照康有爲《廣藝舟雙楫·學敘篇》所啓示的程序臨寫北碑,終因膽量欠大,造詣淺鮮,比不上別人。但這一過程也有好處,此後寫大字,參用魏碑體勢,便覺展得開,站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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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太希書法聯

錢太希,近代書法家,博採漢晉、南北朝、隋、唐諸書法家元衆長,又受晚清崇尚碑學之風影響而致力碑學,又崇晉王楷書。故落筆揮灑,跌宕自如,婀娜多姿。西冷社諸同人譽與任革叔爲“ 浙東二炒”。近代金石書畫泰斗趙叔孺對錢太希的字評價甚高。稱其字“天資卓絕,下筆幽雅,無時下之俗”。

五、再上溯魏晉諸帖

廿三歲,初冬到上海,沈子培先生(曾植)剛去世。我一向喜愛他的書跡,爲其多用方筆翻轉,詭變多姿。看到他《題黃道周書牘詩》:“筆精政爾參鍾、索,虞、柳擬焉將不倫”(宋犖舊跋說黃字似虞世南、柳公權),給我極大啓發,由此體會到沈老作字是參用黃道周筆意上溯魏、晉的。

我就進一步去追黃道周的根,直接臨習鍾繇、索靖諸帖,並且訪求前代學習鍾、索書體有成就的各家字跡作爲借鑑,如唐代的宋儋、宋代的李公麟、元末的宋克等人作品,都曾臨習取法。交遊中任堇叔先生(堇)寫鍾字寫得極好,我也時常請教他。這便是我“轉益多師”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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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昌碩 篆書橫幅《小花園》

上海是書法家薈萃的地方。沈老雖過,吳昌碩(俊卿)、康更生(有爲)兩先生還健在,我經人介紹分頭訪謁請教。康老住愚園路,我只去過一趟,進門便見“遊存廬”三大字匾額,白板墨書,不加髹漆,筆力峻拔開張,嘆爲平生稀見。

吳老住山西北路,我住海寧路,距離極近,我經常隨況蕙風(周頤)、馮君木(開)諸先生到吳家去。在我廿五歲至廿八歲四年中間,得到吳先生指教較多。聽他議論,看他揮毫,使我胸襟更開豁,眼界更擴大。我從此特別注意氣魄,注意骨法用筆,注意章法變化,自覺進步不少。

六、多借鑑、諸體兼學

三十歲左右,我喜愛顏真卿《蔡明遠》、《劉太沖》兩帖,時時臨習。顏又有《裴將軍詩》(見下圖),或說非顏筆,但我愛其神龍變化,認爲氣息從《曹植廟碑》出來,大膽學習,也曾偶然參用其法。我對歷代書家也不是一味厚古薄今的。我認爲臨摹碑帖貴在似,尤其貴在不似。宋、元以來諸名家作品,盡有超越前人之處,我都引爲師友,多所借鑑。

篆書,大家學鄧石如,我也同時取法王澍、錢坫。隸書,明以前人不足學,我最愛伊秉綬,也常用昌碩先生的隸法寫<大三公山》、《郙閣》、《衡方》。行草,我對蘇軾、黃庭堅、米芾、祝允明、王寵、黃道周、傅山、王鐸都愛好,認爲他們學古人各有專勝,各有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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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真卿《裴將軍詩》(南宋忠義堂本局部)

抗日戰爭期間,避地到重慶,手頭無碑帖,只借到肅府本《淳化閣帖》一部,擇要臨習。我對第十卷王獻之書下功夫較多,儘管有僞帖,我愛其展肆,多看多臨,有時會有新的境界出來。

因想到傳世王鐸墨跡多是臨寫古帖,取與石本對照,並不全似,甚至純屬自運,不守原帖規範,這便是此老成功的所在。昌碩先生臨《石鼓文》(見下圖)自跋說:“餘學篆好臨《石鼓》,數十載從事於此,一日有一日之境界。”也是這個道理。世人或譏評吳昌碩寫《石鼓》不像《石鼓》,那便是“門外之談”。

七、窮源競流悟真諦


宋元人不重視南北朝隋代碑版,或者未見前代有些碑版,妄指歐陽詢真、行各體全出二王,太不切實際。又如:蘇軾曾稱讚顏真卿書法“雄秀獨出,一變古法”。 宋人看到前代碑版不多,只見其雄渾剛健,大氣磅礴,非初唐諸家所有,所以這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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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昌碩臨《石鼓文》局部

事實上各種文藝風格的形成,各有所因。唐人講究“字樣學”,顏氏是齊魯舊族,接連幾代專研古文字學與書法,看顏真卿晚年書勢,很明顯出自漢隸,在北齊碑、隋碑中間一直有這一體系,如《泰山金剛經》、《文殊般若碑》、《曹植廟碑》,皆與顏字有密切關係。顏真卿書法是綜合五百年來雄渾剛健一派之大成,所以獨步一時,決不是空中掉下來的。我用上述方法來對待歷代書法,學習歷代書法。是否合理,不敢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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