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識途在成都家中

103歲的馬老擅講故事,而他本人也是一個有很多故事的人

文/圖 金羊網記者 鄧瓊

八年前,姜文導演的電影《讓子彈飛》將小說原著《夜譚十記》和老作家馬識途與大衆文化的關係陡然拉近;今年,103歲高齡的馬老依舊“大動作”不斷:除了十月將赴北京舉辦個人書法展和《馬識途文集》出版發佈會外,還有《夜譚續記》小說出版、《沒有硝煙的戰場》電視劇開拍、古文字研究札記完稿……

臨着一窗夏日濃蔭,在馬識途成都的家中,他以渾厚開朗的笑容、詼諧的四川口音接受了羊城晚報記者的訪問。

當“地下黨”順便收集故事

可以說,《夜譚十記》是馬識途最爲今人所知的文學作品。他告訴記者,1982年出版的這本書,是時任人民文學出版社總編輯的韋君宜(她也是和馬識途一起在白區從事過地下黨工作的“老戰友”)促成的。“身爲隱蔽戰線的共產黨員,要搞革命,我用過各種職業來掩飾真實身份,當過小公務員和行商走販,還做過流浪漢,跟三教九流的人都有往來。在這個過程中,我就聽到了這些奇聞異事,擺出了千奇百怪的"龍門陣"。這是多麼豐富的文學創作素材呀,所以我把它們寫成了書。”

馬老說,出書之後很紅火,其實他頭腦中這樣的故事還有很多,於是,韋君宜又來跟他商量,不如借鑑薄伽丘《十日談》那樣的形式,搞一個《夜譚文學系列》。可惜後來韋君宜身患重病不幸去世,馬識途當時仍公務繁忙,這件事就放下了,一晃三十多年過去了。

去年,馬老被查出肺癌住院。出人意料的是,他除了積極配合治療,竟開始爭分奪秒,加緊撰寫已動筆的《夜譚續記》。今年,老人家戰勝病魔,同時也完成了這部作品。“人民文學出版社的編輯已來成都和我商量過出版的事宜,我女兒正在幫我作最後的校對,可能過幾個月就能出版了。”他說,“續記”採取的仍是之前“十記”的基本框架,以十位基層公務員“擺龍門陣”的方式來講故事,但這回講述人中出現了女性,而且有一半的故事發生在解放後。“要講好故事,首先要能夠吸引到人來讀。我在民間瞭解太多會講故事的人,希望向他們學習,把革命的思想性和世俗的傳奇性結合起來。”馬老說,常常在夜裏還會夢到故事裏的人物,自己在與他對話。

書法高古自謙業餘

書法是馬老生活中的另一個主角。記者到訪之時,他剛剛爲下月將在北京的中國現代文學館舉行的個人書法展挑好了作品,安排裝裱。

馬識途說,他挑選的這次要展出的書法作品基本未曾公開過,還有一些是百歲後的作品。他從六歲發矇,私塾的老夫子就要求每天寫大字,他主要臨寫的是漢魏碑帖,後來常年習寫的是隸書。旁人都讚歎他的書法筆力蒼勁高古,有大家風範,可是馬識途總笑眯眯地說:“這是業餘愛好,寫字爲了娛樂自己。我不是一個書法家,只是不成器的作家。”

西南聯大的那些大師們

此番探訪,老人家最興奮之處要數談到他在西南聯大的經歷。沈從文、聞一多、朱自清、唐蘭……雖然馬識途當時是以學生身份爲掩護的“職業革命者”,但這些名師們的開明與博學常留在他心頭。

羊城晚報:您熱愛文學,是從西南聯大開始的嗎?

馬識途:我原先考的是外文系,學了兩年。後來轉到了中文系,學過一些語言文字的科班知識,受過寫作的訓練,但我主要還是做革命工作。

羊城晚報:那時的西南聯大中文系絕對是名師薈萃啊,您都記得上過誰的課?

馬識途:我聽過沈從文的課。沈先生本身就不太會講話,站在那裏笑眯眯的,也不是很系統地講文學、講創作,多數談些文壇故事、文壇矛盾等。我們有個姓張的女同學,也是進步學生,她選了沈從文的課,但覺得老師沒有認真地講創作,就當堂提出批評:“我們是來聽創作課,你只講文壇那些糾紛啊扯皮的,我們不想聽這些東西!”這樣的學生質疑老師,當時在西南聯大是很普遍的事情。她當場把聽課證扔了,說“我不要你這兩個學分了”,然後就退出去了。但最後好像沈先生還是給了她學分。

聞一多先生也是我的老師,我跟他關係很親近。他的侄兒也是革命者,黎智(聞立志)是鄂西特委下面的一個縣委書記,後來去了延安。黎智與我是同志,有這層關係,聞一多就知道我的政治面目。我經常陪他一起回家,或者在他家聊天。他說過,想去延安看看共產黨的領導到底是怎麼個情況。後來,聞先生參加民盟成爲重要領導,我作爲共產黨員,跟他在政治上有正式的聯繫,經常一起討論問題。昆明的“一二一”學生運動,就是中共和民盟聯合起來策動的。

羊城晚報:那麼,聞一多先生授課怎麼樣?

馬識途:我選了聞一多先生的課,唐詩、楚辭等幾門。我當時很忙,革命工作很多,他也表示理解,說有些課你可以不來、最後給你及格就行了。聞一多的課堂擠得人山人海的,教室裏滿了,外面窗臺上、走廊裏都是人,不僅有學生,還有老師、其他大學的老師。他開課從不照本宣科,而是講自己研究的東西,越講越激動,興奮得不得了!感情非常充沛,還會唱起來。

還有,朱自清先生教我們散文,但他從不講自己的創作,不提自己的名篇,而是講授散文的基本知識,很謙虛。人家來問《荷塘月色》,他都不願意談。

羊城晚報:那您印象最深的是哪一位老師?

馬識途:是唐蘭先生。我學的是語言文字專業,所以選了唐蘭的說文解字、甲骨文課,當然還有陳夢家的金文課、羅常培的聲韻學,他們都很有名,是領軍人物。我跟着他學了一年《說文解字》,他也不是一個一個字按照書來講,而把自己研究古代文字的心得拿來分享。但他說,你們不要給我拿去發表,我也不發表,現在還不夠成熟。

我們那個專業只有五六個人,老師一邊講,學生也參與討論研究,課堂上很活躍。記得唐先生對於“中”字的解釋有自己一套,認爲《說文解字》裏解爲“內也”是錯誤的!他說,甲骨文裏“中”字的寫法,除了我們看見的現有“中”的字形,上下要有兩撇“飄飄”(如下小圖)……這是古時候打仗,軍營中間豎起的一根大旗杆,旗杆上有旗;中間的框就是刁斗,人坐在裏面可以瞭望觀察,防備敵人。這根旗杆是最重要的所在,整個軍營以它爲中心。前兩年我看報紙上的報道說,陝西地下出土的古物青銅器銘文上,發現了最早的“中國”二字組合,那個“中”字,與唐先生描述的完全一致。

我對唐蘭先生的課印象很深,本來做了很好的筆記,一直保留到“文革”時,可惜被抄走了。今年我寫完小說,想記下一些西南聯大的教授們講過的東西,現在先寫的是《唐蘭

講課拾遺》和我的心得《馬氏古文字拾遺》,差不多要結束了。

馬識途書法作品

正宗“地下黨”談“諜戰”

話題轉回到今年要開拍的電視劇《沒有硝煙的戰線》上,這是源自馬老根據戰友黎強真實的地下鬥爭經歷創作的同名電視文學劇本。但對於記者將其概括爲“諜戰劇”,馬識途並不認可,他覺得不應該將中共地下黨員和海外間諜等量齊觀。

馬老也看過一些相關影視作品,他覺得,有些編劇實在是無視當年的隱蔽戰線鬥爭規律。“怎麼潛伏在國民黨內部的人能隨便和延安來的人交往?怎麼能和地方上的同志隨時聯繫?那不是找死嗎?國民黨特務也不是豆腐渣,我們的原則很重要一條就是"不要輕視敵人"。”

馬老的女兒馬萬梅女士還拿出一本作品《在地下》,這是馬老在當年“文革”的交代材料基礎上編寫而成的,堪稱“白區地下黨工作手冊”。稍稍看去,目錄中就可見“盯梢和脫捎”“旅行要事”“僞裝和僞造”等操作性很強的章節。馬老說,希望這本書爲創作人員提供一些有用的素材,至少可以減少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的缺憾。馬萬梅介紹,此前就曾有編劇親自上門請教馬老,而且在創作中參考了這本書中的內容,後來電視劇大熱,其中不難發現男主角躲避追蹤時用的關鍵招數就從該書中而來。

作者:鄧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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