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她回娘家的排场，堪比缩微版的元妃省亲

　　元妃省亲，是《红楼梦》中著名的大场面，可谓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具体怎么热闹我们就不详细描述了。这里要讲的是，在《红楼梦》中，除了元妃，还有一个女儿，也曾风风光光地省了一次亲。

　　她就是袭人。

　　袭人是贾府的丫头。

　　但她省亲时，已经有了王夫人赋予的准姨娘的身份。

　　元妃省亲，是用的轰轰烈烈的正面描写。而袭人省亲，只用了一小段来写省亲前的准备情况。但我们仅仅是根据这段准备情况的描写，便可想象袭人省亲会在她的家里造成多大的轰动。

　　这件事发生在第五十一回。袭人的母亲病重，想女儿，袭人的哥哥就来求恩典，接袭人家去走走，王夫人就让凤姐酌量去办理。

　　这里说得很轻松，“家去走走”而已。而凤姐是怎样“酌量办理”的呢？

　　在了解凤姐的做法之前，我们先来看一下袭人回家这件事的意义，或者说，安排“省亲”这件事的动机。

　　当初元妃省亲的动机是什么？书里写道，当今圣上和太上皇、皇太后提倡孝道，体贴宫里的妃子们入宫多年，跟父母互相想念而不能相见，所以降不世出之隆恩，允许妃子回家探亲，“庶可略尽骨肉私情、天伦中之至性”。

　　而袭人回家，王夫人说的也是一样的道理：“人家母女一场，岂有不许他去的。”第十九回时，书中已说过，袭人当初被卖到贾家，是卖倒的死契，永远是贾家的人了，所以袭人的家人请求接袭人回去看看，是“求恩典”。

　　这样一来，不管是元妃还是袭人，她们回娘家都是有强烈的政治意味的。前者是宣扬皇家的恩典，后者是宣扬贾府的恩典。

　　除此之外，还有一层意思，那就是炫耀贾府的富贵。袭人回娘家，不是袭人一个人的事，她回娘家时排场越体面，就越给贾家争面子。其实贾府的很多开销都是这种面子工程，越是对外的活动就越大方。比如赵姨娘是家生子，她的弟弟死了，贾府赏丧葬费二十两；袭人是外头买的，她的娘死了，贾府赏丧葬费四十两。

　　那么，我们就仔细看看，袭人省亲的排场有多足。

　　先来看仪仗。

　　凤姐吩咐周瑞家的：“再将跟着出门的媳妇传一个，你两个人，再带两个小丫头子，跟了袭人去。外头派四个有年纪跟车的。要一辆大车，你们带着坐；要一辆小车，给丫头们坐。”

　　袭人回家，浩浩荡荡跟了八口人、两辆车。

　　特别要注意的是，随从中为首的是周瑞家的。周瑞家的是王夫人的陪嫁，可以说是贾府中仆人辈的顶级人员了。她曾对刘姥姥说：“我只管跟太太奶奶们出门的事。”袭人既不是太太，也不是奶奶，但却享受到了周瑞家的陪同，这面子够大吧！

　　再来看行头。

　　凤姐特别嘱托：“叫他穿几件颜色好衣服，大大的包一包袱衣裳拿着，包袱也要好好的，手炉也要拿好的。临走时，叫他先来我瞧瞧。”

　　一连用好几个“好的”、“大大的”，走之前还要特意先让凤姐瞧一瞧才行。

　　半日，果见袭人穿戴来了，两个丫头与周瑞家的拿着手炉与衣包。

　　头上戴着几枝金钗珠钏，倒华丽，又看身上穿着桃红百子刻丝银鼠袄子，葱绿盘金彩绣绵裙，外面穿着青缎灰鼠褂。

　　前边已经说了，袭人为什么回家？是因为母亲病了。这绝不是一般程度的头疼脑热，否则不会特意求恩典把袭人接回家，毕竟是人家的丫头，不是随随便便可以休个探亲假的员工。袭人这次回家，实际上很可能是跟母亲见的最后一面。

　　哪个孩子会在母亲快死了的时候，穿着“桃红”袄、“葱绿”裙，而且还是“百子刻丝银鼠袄”“盘金彩绣锦裙”这种华贵复杂的工艺？

　　即使穿成这样，凤姐还是嫌不够，嫌袭人外面穿的青缎灰鼠褂“太素了些”，况且“穿着冷，该穿一件大毛的”。所以，凤姐又把自己的一件石青刻丝八团天马皮褂子拿出来给了袭人。

　　石青刻丝八团天马皮褂子与青缎灰鼠褂相比，在工艺上多了“刻丝”，在纹样上不再是素面的，而是 “八团”（圆形八团花卉图案），在材质上是“天马皮”，还是大毛的。

　　在87版电视剧里，袭人始终是丫头打扮，没有体现这一段。但你可以自行脑补一下画面，袭人一头金银珠宝、一身华丽衣服、外套皮草、身后跟着好几个人抱着手炉等用具——印象中我只见过王熙凤有这种行头啊！

　　此外，除了身上穿的，包袱皮也要好的，凤姐命人把袭人的弹墨花绫水红绸里的夹包袱换成了玉色绸里的哆罗呢的包袱。除了这外面的“面子”，包袱里面的排场也要做足：凤姐又让多包上一件大红猩猩毡的雪褂子。

　　“哆罗呢”、“大红猩猩毡”，这些词儿熟悉不？第四十九回姑娘们在大观园赏雪联句，李纨穿的就是哆罗呢，小姐们大部分是大红猩猩毡。

　　▲可以想象一下把右边袭人的脸p到左边黛玉这身衣服上

　　再来看用品。

　　凤姐嘱咐袭人道：“你妈若好了就罢，若不中用了，只管住下，打发人来回我，我再另打发人给你送铺盖去。可别使人家的铺盖和梳头的家伙。”

　　铺盖妆奁，都要用贾家的，而不要用“人家的”——你瞧，“娘家”倒成了“人家”。

　　那么行动上呢？

　　凤姐吩咐周瑞家的道：“你们自然也知道这里的规矩的，也不用我嘱咐了。”周瑞家的答应：“都知道。我们这去到那里，总叫他们的人回避。若住下，必是另要一两间内房的。”

　　还记得元妃省亲的时候吗？为了给元妃有驻跸之处，专门修了大观园。省亲前一天，就有宫里的太监来查看地方，又是提前在街上遮挡帷幕，驱赶闲杂人等。即使跟自己的家人见面，也是祖母和母亲先行国礼。而父亲呢？连正面都瞧不着，得隔着帘子跪着答话！

　　不管是用品用自己的，还是娘家人“回避”，“另要”一两间内房，归结起来就是“隔离”。这种隔离，就是为了拉开贾府中人与普通人的距离，从而达到凸显贾家人的高贵的目的。

　　还记得第十九回宝玉去袭人家串门，袭人招待宝玉时连用了许多“自己的”—— 一面将自己的坐褥拿了铺在一个炕上，宝玉坐了，用自己的脚炉垫了脚，向荷包内取出两个梅花香饼儿来，又将自己的手炉掀开焚上，仍盖好，放与宝玉怀内，然后将自己的茶杯斟了茶，送与宝玉。这也是一样的道理：宝玉作为贾府的少爷，是要跟普通人家隔离的，而袭人让宝玉用自己的东西，就间接表明自己是贾府的人，跟着宝玉一起高贵起来。

　　虽然说，袭人回家的这点排场跟元妃省亲是差远了，但是我们要理解一下，元妃的娘家是贾府、婆家是皇宫，袭人的娘家是小百姓、婆家是皇亲贵胄。论起娘家和婆家的差距，袭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对于一个因生存艰难而把女儿卖掉的小百姓家庭来说，有朝一日女儿带着八个仆人、两辆大车、一身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回来，住单独的屋子、用自己的铺盖妆奁，这种效应难道比不上元妃省亲给贾府带来的震动吗？

　　再说元妃和袭人的身份，也彼此彼此，都是小老婆而已。

　　其实，根据袭人在贾府日常的穿戴与回娘家时排场的对比，我们也可以猜测，元妃省亲时，一定动用了她的等级所允许的最华丽的仪仗。元妃在皇宫真的很受宠吗？不一定，也许那只是贾府中人的想象而已。在第十六回贾琏说到，允许省亲的消息传出后，什么周贵人、吴贵妃，娘家人都在准备盖省亲别苑呢。周贵人、吴贵妃省亲时，周家吴家肯定也是像贾家这样大肆铺张宣扬，以“咱们家已有一个娘娘”为骄傲了。

　　即使是现代社会，也会有这种现象：嫁出去的女儿在回娘家时，穿戴得一定比在婆家时要好，带的礼品一定比日常消费水平高一个档次，老公的态度一定比平时体贴懂事好几倍。

　　对袭人来说，这次省亲，是至高的荣耀。但是，有得必有失，由于这次省亲的特殊意义，她是注定享受不到天伦之乐的。

　　元妃省亲时，整个贾府赔了大钱搞得天翻地覆、人困马乏，家人们跪拜迎接，在太监和女官的监督下说着冠冕堂皇感念天恩的场面话，看了几出戏就得回宫了，连一个整觉都没能在家睡。

　　同样，袭人省亲时，我们可以想象，周瑞家的会怎样代表贾府在袭人家里发号施令，给袭人的家人讲贾府的规矩，让袭人的家人腾房间、安置物品，甚至连吃的都可能开小灶。

　　此时此刻，袭人是否会回想起上次元宵节回家时，跟表姐妹、堂姐妹在炕上嬉闹成一团，母亲和哥哥嫂子都聚在一个房间，大家吃果子、玩游戏、享受着普通人家的欢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