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天才导演的绝境日记,在人生落幕前筑一座尘世花园

德里克·贾曼

一生迷恋植物的贾曼,以建造花园与病魔相抗,甚至拍摄了命名为《花园》的电影。从童年外祖母的花园到苍凉的卵石滩,从古典植物学到相关的诗歌、传说,他对植物的痴迷贯穿全书,映出自然的恒久之美和生命之光。

创作不息的贾曼,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里,灵感不绝。本书记录了他的电影、装置艺术等作品的构思乃至诞生过程,也记录了他对艺术界和电影圈的敏锐观察和批评,弥足珍贵。“宠物店男孩”乐队、大卫·霍克尼、安迪·沃霍尔、克莱因等音乐、艺术界名人,亦在书中纷纷现身。

书中文字细腻优美,具有电影般的画面感,描绘出英伦的繁茂植物和卵石滩的海风,使人如置身现场。花之开落,挚友和时代的逝去,病痛的至暗时刻……文本中涌动的情感如忽明忽暗的流云,摇撼人心。

以下内容摘选自新书《现代自然》

2月28日 星期二

醒来便见清澈的蓝天。去海滩上收集石头,回来种上了一圈薰衣草,再用丝兰点缀出后方的边界。这真是个令人欢喜的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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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的蛇

电影如蛇一般盘绕在我的生活中,如蔓生的菟丝子向每个角落、每个缝隙伸出吸噬生命的触角——这几日里我深有此感。它摧毁了那金子般的宁静,摧毁了大约十八年前我在泰晤士河岸仓库房里最后度过的田园诗般的生活。我又一次不断想着《战争安魂曲》——它没有给我带来任何快乐,让我空虚地面对聒噪不已的采访,我的工作在如滔滔洪水般的重复问题中消失殆尽。在柏林的几天里我努力支撑着自己——两天内接受了三十个采访,尚不包括更多可预见的。

“电影正在死亡吗?”

“死亡?”

“您去年宣布过您正在死去!”

我能感受到这位记者的指责。

“今晚,RAI文化新闻从柏林带来,宴会上的幽灵。”

每天下午和晚上我都在读埃里克·吉尔的新传记,尽管他怪异甚至愚蠢,试图将他的艺术与生活混为一谈,奋不顾身地投入到这种挣扎中去。惠特曼、卡朋特、吉尔,还有更晚近的伊恩·汉密尔顿·芬利和约翰·伯格,似乎都走上了这条笔直的老路,这是一条由那在他们的伦敦花园里玩起亚当夏娃游戏的威廉·布莱克夫妇开拓的道路。布莱克和威廉·莫里斯……他们都回首一望——望向地球上的一处天堂。他们都与周围的这个世界格格不入。我深深感觉到了这一点,选择了电影这种“新奇的”媒介作为探求的方式。胶片卷轴在转动,每一英尺都被商业所侵占,直到我开始头晕目眩。我忘了自己从何处起步的……当然,若是说我确实开始了,在这条如此变幻莫测的电影之路上,很容易混淆路标,它们指向此路彼道,而最终只能由鼻子来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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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混乱感觉已逼近紧急状态,公开宣布自己感染艾滋病这一事件催生了这种状态。现在我再也无法确定焦点在哪儿,无论是对于自己而言,还是在观众心目中。对我产生的反作用力发生了改变。有一种崇拜的成分让我感到担忧。或许这也恰是我所招致的。

无论如何我别无选择,我始终讨厌秘密,这种溃疡般的东西有摧毁的力量;最好见诸天日,做个了断。可倘若事情真能那么简单就好了——我整个人已经被改变了;沉醉于伏特加的那些疯狂之夜,现在已成为一种恼人的回忆,成为就寝前的一种热望。

而我自己的精神状态,并不能证实这般哀叹。因为除了那纠缠不清的过去,我从未如过去的一周这般快乐过。我抬起头,望见的是窗外2月阳光下那深蓝色的大海,而今天又见到了第一只熊蜂。种下了薰衣草和几丛火炬花。

3月8日 星期三

摘自巴什拉《空间的诗学》:

一个孩子的白日梦有着多么特别的深度!真正拥有孤独的孩子是多么幸福……有些孩子会逃避游戏,独自躲在阁楼一角,让自己百无聊赖。当生活的种种复杂性将我的自由扼杀于襁褓中,我是多么经常地渴望着能有一间能让我百无聊赖的阁楼啊!于是,在保护性的所有正面价值之外,我们出生的家宅还被赋予了梦想的价值,这些梦想的价值在家宅不复存在后依然留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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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儿,我又重新体验到百无聊赖的感觉。火车能捎我去伦敦——去那些书店,在贝尔托饼屋喝下午茶,在酒吧里消磨一个晚上;然而我克制住了这种想法。

电影控制了我。曾几何时,它显得那样富有纯真的冒险性——那时就好像面前有群山需要去翻越。于是我艰难地前进、攀爬,常是顶着狂风,但最终筋疲力尽,并且发觉到头来自己不过是征服了一座视野仅有几码远的小土丘,而非无尽的绵绵群山。四下里处处布满陷阱:恶名与期望、合作与商业、名望与财富。

然而在黑暗中滚动的那些胶片,似乎还是提供了一种庇护。接下来是媒体和一些干扰。起初是一线令人愉悦的细流,一些新的东西;接踵而来的是洪水般的千篇一律,无休止的问题侵蚀、淹没了我的工作与生活。但现在我重新体验了百无聊赖的感觉,我能以什么都不做来对付“接下来是什么”这样的问题。

你什么都做不了:对背叛的指控,没有文章或节目时间可以利用。我曾愚蠢地希望自己的电影像家一样,容纳所有的亲密无间。但为了能够这样,我就不得不将自己暴露给公众。最开始时接纳的,是几位诚挚的热心支持者,接着来了好几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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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望小舍有四个房间。被我称为“春室”的这间,是我的书房兼卧室,铺了长12英尺、宽10英尺的打磨拼装木板,仅开了一扇面朝大海的窗子。正对窗前摆着我的书桌:那是张简单的18世纪榆木桌。上面是一盏锈铜铸的阅读灯、两只装满邮票的白镴杯、零钱、回形针、几瓶墨水,还有钢笔、信封、用来随手记日记的碎纸、被用作烟灰缸的小铁盂;当中是一只塑成维多利亚时期小屋形状的铅制烟盒,里面是我的支票本和现金。

左右两侧靠墙有两只从剩余军用物资店买回的红十字药箱,那是我搁衣物的地方。一只巨大的橡木箱占据了这间屋子的显著位置:它那饰有弯拱的15世纪镶板,或许曾是教堂里圣坛屏的一部分。我将自己的寝具置于其中。挨着的是一张卡其帆布和柚木做的折叠椅。桌旁有张小椅子,带有刻了两个马耳他十字的灯芯坐垫。

三面墙上各有一幅画:

《夜间生活》

关于火的红、黑色画作,作于1980年。

《睡眠笼罩房屋》

漂流木和玻璃结构,带雕像,1987年12月21日。

《闪闪发光的宇航员》

约翰·梅伯里作。

房间四角,是些饰着石头和光亮骨环的漂流木棒子,其中一根上坐着我那眼睛闪闪发光的小精灵。紫色丝绒窗帘将冬夜的星星挡在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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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默塞特郡加里·马雷村,1952年

冬日里的一个黄昏,老农场的石头山墙毫无预兆地坍塌,在院子里掀起了一阵蜂蜜的海啸,让那带着苹果香气的阁楼暴露在风雨中,那曾是我和妹妹在落雨的日子用以消磨时光的秘密藏身处。多年来,我们在那阁楼里玩耍时,总是伴着深藏于那些旧石块间的野蜂发出的嗡嗡声。没有人记得它们究竟从何时起在那儿筑窝的,它们建起了一座巨大的蜂巢。

那个下午,整栋房子都战栗着:随着一声隆隆巨响,那堵老墙崩裂开来,藏于其间的东西四下散落。错枝多节的木兰花淌出了蜜。

那一日,没有无边软帽或是丝质大礼帽,也没有脆弱的裙衬或是锈迹斑斑的剑。熟睡中的蝴蝶在冷空气中扑腾着翅膀,犹豫着爬进褪色屋梁间的裂缝中去。蜘蛛奔进黑暗中,它们的旧网已碎裂;风扬起带着薰衣草香的尘土和风干的苍蝇尸体,打着小小的旋儿。一个背面损坏的橱柜,它的门在震动中,让一阵阵木屑从虫蛀的小穴中喷射而出。此时在屋外,住在烟囱近旁的猫头鹰在尘土中漫无目标地飞,攻击了一位妨碍它待在老樱桃树上的农场工人。

像挪亚时代的大洪水一般,这场甜蜜的大泛滥将过去一扫而空,只剩下阁楼里幽灵般的居民在不住地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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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这间拥有蜜糖味回忆的阁楼里,我会取出自己那本皇家文书局笔记本,花一整个下午的时间在上面画画。直到今天,我还清楚地记得那本画满粗线条的本子的每一页,那是许多类似的本子中间的第一本。它分为不同章节,或者说,不同的热衷之物:工整誊写的书法练习,那些恐龙——剑龙、三角恐龙、梁龙,细致复制的受柯南·道尔《失落的世界》 “启发”的一只国王企鹅。我的童年阅读只能被描述为一场爱德华时代的冒险:《所罗门王的宝藏》《祭司王约翰》《三十九级台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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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大爱好便是漫画——其中有一张佳作是关于美国政治家杜威的。此外还有些虚构的场景:以黑白线条仔细描画出的夹灰墙筑成的中世纪大都市,正进行着可怕的空战。

深夜里,有些诗歌和剧本在学校寝室的水池边被编成一出出戏。我们披着床单,顶着用皱纹纸和卫生卷纸做成的精巧帽子,再加上经过仔细挑选后,从花园、厨房或是女舍监的梳妆台上窃取来的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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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姨妈,我写此信是为了告诉您

阿奇巴尔德去世了。

他于今日十二点离去

格楚德守在他的床边。

亲爱的格楚德陷入了可怕的精神状态

无法抑制地哭泣。

而罗恩则发了狂,你知道的,

细声呜咽,不住叹息。

我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望着在床上死去的阿奇。

还有得了腮腺炎的小珍妮,你知道的

和发了狂的罗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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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有则是对仙人掌的喜好:它们被仔细地上了水彩,而这些画中最成功的,是一株翠花掌(Aloe variega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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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世纪60年代,皮尔金顿小姐出生在加里·马雷那座古老庄园房子旁的小屋里。到了1952年,在八十多岁的时候,她看起来就像“好女王”本人,矮矮胖胖,还带有大力水手那般粗鲁的举止。一如大力水手,她的秘密在于那些她种在自己花园里的菠菜。P小姐是所有令人生厌的爬行生物的噩梦:她用一小包盐来驱赶蛞蝓,瞬间就留下一个嘶嘶冒泡、还带着咸味的尸体,我曾既恐惧又着迷地目睹了这一幕。

园艺技能高超的她,对付那些农作物的敌人时冷酷无情:用一壶滚烫的开水,处决了抵得上一座大都市人口数量的蚂蚁;一个果酱罐戳上洞,囚禁了一大群挣扎的黄蜂,它们脑袋蜷进腿间溺毙其中。蠼螋从大丽花的花蕊中被搜出来,在她关节隆起的手指间被活活碾压。当她的身影落在整齐的一排排蔬菜间时,连毛毛虫都一头钻进土里寻找掩护。

P小姐的稻草人很像卡通画家吉尔斯笔下著名的祖母形象,还顶着只黑色大乌鸦当帽子。那时我只有十岁。她会让我坐在客厅里,炉上煮了杯茶,开始聊起花园。走到客厅外我们还会继续聊天,但由于她已是完全聋了,所以谈话变成了独白。

我入神地听着,盯着她的仙人掌:窗上的女巫银球之下有一株翠花掌,还有许多幼株。她告诉我,这种巨大的植物七年只开一次花。如果你便秘的话,她说,那么苦芦荟会让你奔去解手。当阿尔弗雷德大帝因他那些烤焦的蛋糕导致便秘的时候,耶路撒冷的苏丹这般贵人便曾向他推荐过这种泻药。

皮尔金顿小姐从未到过比11英里外的汤顿更远的地方,而且连那儿都不常去。当我父母外出晚归时,她就当起临时保姆。庄园房屋闹鬼,她坚持让我们与她一起在厨房里熬夜。天黑后便不会再有其他村民来访,所以我们就与那幽灵般的老访客坐在一起,用无线电听《特工迪克·巴顿》,伴着那仓皇的主题旋律,听主人公如何解决些不祥的神秘事儿。当P小姐如一些断头台脚下的古怪编织女工般把手里的织针弄得咔嗒咔嗒响时,我们就会吓得发抖。

英国天才导演的绝境日记,在人生落幕前筑一座尘世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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