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星往事——傻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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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有些往事,有人帮你细心记着。

狗剩带傻姨出走的那天,小琴刚满一个月,小琴的奶奶说当时小琴被裹得严严实实,在炕头睡得特别香,窗外飘着雪花,梦中的小琴脸上也笑开了花,她丝毫不知道自己的父母已经离家。她醒来后不哭不闹,眨巴着两个大眼睛,干净清澈的眸子里,透露着的只是出生一个月来满满的幸福,那稚嫩的脸庞、肉肉的小拳头、还有被人逗乐时可爱的笑声,似乎能驱赶走她面前每个大人脸上的阴霾。那每个大人脸上都写着不同的情绪,有疑问的——疑问狗剩和傻姨去了哪里,有焦急的——小琴的下顿饭怎么解决,有同情的——这么小的孩子怎么就被撂下不管了......

1> 大婚

傻姨人傻,狗剩老实巴交,他俩新婚那天,全村人都到村长家里喝喜酒,村长酒喝大了,站在狗剩新家正门前的晾台上,端着一只大碗对着大伙大喊:“父老乡亲们,今天是我儿大喜之日,谢谢各位赏光前来喝杯薄酒,我儿自小乖巧懂事,聪明上进,这些乡亲们都是看在眼里啊”。说到这里,村长老泪纵横,继续挥手大喊:“可是我们王家作孽啊,我儿不知着了什么道了,死活要娶一个傻子为妻,好说歹说,我和他娘都劝不住他,作孽啊,上辈子作孽啊......”

村长最后是被狗剩的两个哥哥连抬带拖弄回老宅的,拖下去的时候,傻姨正乐呵呵地和狗剩一起给乡亲们敬酒。乡亲们一个个满面春风、醉意沉沉,满桌的喜宴夹得七零八落,傻姨只当乡亲们是在真心祝福他们,她哪看得懂那一张张笑脸背后是嘲讽是讥笑是对狗剩错误选择的惋惜。他们一个个讪笑着回酒,转头就是唾骂和嫌弃。

彼时,傻姨的父母正在家中为女儿准备冬天的棉被,那是她和狗剩要一起度过的第一个冬天,据说那年的冬天非常冷。傻姨父亲一会扯扯棉被角,一会帮傻姨母亲认针线。傻姨母亲心灵手巧,一下午的功夫,做了三床棉被,每个都是大红色,每个上面都绣上了喜庆的鸳鸯。傍晚时分,傻姨父亲到院子里劈柴,母亲在屋内洗菜,远看着两口子琴瑟和睦、喜上眉梢,外人都道她家时来运转、攀上了好亲家。傻姨父亲抱着劈好的柴进屋,麻利的劲头让人都忽略了他是一个跛子。

傻姨的父亲并非生来就是个跛子,在他五岁那年,走着走着路突然就摔倒了,再扶起来走路时就是一瘸一拐的,期间也没有发现其他问题,后来才知道这是得了脊髓灰质炎,也就是小儿麻痹,四十年代的农村还没有小儿麻痹疫苗可以预防,也没有药物可以治疗,腿上的毛病就这么落下了。

下午五六点的光景,膀大腰圆的厨师们挥舞着粗壮的手臂,拿着铁锹在大锅里来回铲动,过不了多久,狗剩的婚礼就要结束了,这是婚礼最后一顿饭。王庄村的结婚习俗是,新婚当天宾客们都在新人家里吃酒席,吃整整一天,隔一天,新郎官跟着新娘回娘家,新娘家再办半天酒席。晚上八点左右,酒席接近尾声,乡亲们零星散去,留下一些正值青年的大小伙子们,嬉皮笑脸地赖在新人家,非要闹洞房。闹洞房本也是当地习俗,但狗剩和傻姨情况特殊,据说两人是奉子成婚,这在保守传统的农村,已经让村长一家丢尽了脸面,村民们谈及此事一个个讳莫如深,闹洞房一事自然直接被略过,大小伙子们只能一个个扫兴而归。

2> 洞房花烛夜

约莫晚上九点钟,最后一个乡亲也离开了,狗剩的大哥大嫂、二哥二嫂、母亲和小妹一起在狗剩的新家院子里收拾桌子上的剩饭剩菜,他们像是商量好似的,全部一言不发、埋头干活,锅碗瓢勺、杯盘碟盏碰撞时发出清脆的声响,叮叮当当不自觉、不看人脸色地在半空中唱着歌。屋内狗剩和傻姨端坐在炕头上,像是和屋外人商量好似的,也是一言不发。

半晌,院子里安静了,墙角的蟋蟀开始悠然地奏乐了,狗剩帮傻姨脱了鞋,端来一盆冒着热气的水,轻轻地把傻姨的脚捧进盆里,又轻轻地放进水里。那轻柔的力度,仿佛在触碰一个美丽的泡沫,又仿佛在抚摸一个熟睡的婴儿,那轻柔的力度,是揪着心的、秉着呼吸的,是生怕弄疼了她的。

一捧一捧的水顺着狗剩的手滑到傻姨的脚踝上,滑到脚背上,滑到每个脚趾上,最后又滑进水里。这全村的人们,哪里知道傻姨的脚长得这么精致,脚趾头俏皮的一动,白嫩的肉皮和若隐若现的骨头也跟着欢乐地一动。左脚脚踝内侧的伤疤像姑娘眉心的美人痣,像是天生就属于这个人、这只脚,那份美丽恰到好处又让人心生怜惜。

狗剩用干干净净的白毛巾包住傻姨的双脚,一个脚趾一个脚趾地按摩,一个脚趾缝一个脚趾缝地擦拭,末了,拿开毛巾,他把傻姨的双脚捧到面前,面带微笑地在每个脚背上轻轻亲了一口,还是那轻柔的力度,像是一用力就会化了似的。亲完后,他抬头看着呵呵乐的傻姨说:芳,以后你就是我媳妇了,以后谁也不敢欺负你了,我要让你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我要陪你一辈子,还有下辈子、下下辈子。话音刚落,大滴大滴的热泪就落在了傻姨白净的脚面上。

这一天,是农历一九九二年八月二十一日,狗剩和傻姨大婚的日子。过不了多久,他们将迎来迄今为止最冷的一个冬天,将迎来一场大雪,那场大雪来得不早不晚,恰如其分地洗掉了村里人的流言蜚语和对傻姨一家十几年的误解。

八月二十三日下午,狗剩和傻姨带着娘家的三床绣花大棉被回到了家中,真别小瞧这三床被子,坑脚上一放,屋子里立马喜庆了,傻姨的笑更甜了,狗剩看傻姨一笑心里也就更美了。

3> 狗剩

卫东、卫兵、卫红分别是狗剩的大哥二哥和小妹,他们的名字都是父母给的,唯独狗剩这名字是天赐的。狗剩的爷爷是在狗剩出生前一个月离世的,老爷子一辈子勤勤恳恳、身体硬朗,一天在地里干农活时,老爷子踩着刚浇过水的泥巴地,一个没站稳滑倒了,这一倒下就没再起来。当时医疗条件差,老爷子没查出什么病也没法对症下药,在床上躺了两个月,人越来越消瘦,精神越来越萎靡,村诊所的大夫到家里看过两次后,便让家里人开始准备后事。

弥留之际,老爷子回光返照,拉着狗剩爹的手说:“这孩子命苦啊,将来日子不好过,十岁那年注定遭一劫难,若是过去了,你们可得好好养育孩子、报答恩人啊,若是过不去,过不去那也是命。我知道自己没几口气了,孩子这我什么都帮不到什么也留不下,但老天爷待我们王家不薄啊,我睡着的时候听到上头说这孩子以后取名狗剩,名字贱点好养活,这是老天爷开眼照顾咱们王家特意指点的啊,你们可千万不能违背呐。”说完,老爷子就闭眼了。

王庄村大部分村民都信佛,村子里有三位德高望重的师傅,所谓师傅主要是为十里八乡的村民们看事儿——为小孩看病、为新人选大婚日子、给孩子起名字等等。有的小孩子走夜路后回到家中像变了个人似的,村里人认为孩子惹上了不干净的东西中邪了,大人便带上孩子和一些供品到师傅家里,师傅点上香火,让孩子跪在拜垫上,然后取一只干净的小碗,里面倒满小米,再把搌布盖在碗口上。师傅嘴中一边念经一边绕着孩子转,一圈之后,师傅停下来,拿开搌布,里面的小米莫名其妙地变少了,师傅再次把搌布盖在碗上继续绕着孩子转,几圈之后停下来揭开搌布,里面的小米再次填满了碗,这时孩子基本恢复正常了,回到家中休息两天,就又变得活泼可爱和平时没什么异样了。大部分新人们结婚前都会携双方父母一起到师傅家里看晌,看晌结婚是件大事是件喜事,这时候师傅的家中不比给孩子看病时,没有那么严肃,更多的是其乐融融欢声笑语。

狗剩的爷爷就是三位师傅之一,老人家一辈子看好过很多孩子的病,为好几对新人选过日子,也为很多人避免了一些小的灾难,但正如他老人家所言,狗剩命苦,狗剩的灾难他老人家是出不上力了,但临走前给的这名字,也算是给狗剩留下的最好的礼物了。狗剩上户口时,狗剩爹娘没有任何犹豫和多虑,就让村干部登记上了“王狗剩”三个字。

4> 在劫难逃

狗剩生的模样可爱,从小就招家人和邻居们喜欢,因着老爷子临终前留下的话,狗剩在家中的地位也是最高的,连他的小妹妹都要事事谦让他,但狗剩人本来就乖巧懂事,家里人做什么家务或农活时他从不偷懒,还经常帮助街坊邻居们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快乐的日子总是一眨眼就会过去,狗剩玩着玩着就玩到了十岁。这一年,狗剩的父母格外留心儿子活动,注意儿子的变化。日子过着过着就到了八月十五,狗剩爹娘在佛堂前摆上月饼和一些水果,让孩子们按照年龄大小一一拜佛,临睡前取出几块月饼,让孩子们一人吃了一块便洗洗睡下了。狗剩十岁这一年眼瞅着还剩四分之一多就要过去了,一直都是平平安安顺顺利利的,狗剩爹娘就稍稍放松了警惕。以往狗剩放学后去哪玩、和谁在一起,父母都要问个清清楚楚,这一年中没一个马虎大意的时候,现如今,也就只是嘱咐狗剩不要跑到很远很危险的地方玩耍、早点回家吃饭。

中秋节后第六天,八月二十一日,狗剩照例约上同学一起去村北的地头里玩游戏——打土坷垃仗。同一个游戏反复玩,玩得久了,心就乏了,中间不知哪个孩子提议要去村中央的荷花池捉鱼。

零星往事——傻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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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庄村正中央有一个荷花池,只池中央有一片荷花,夏天荷花一开,也算得上村中难得的美景,秋天花谢,池水清澈澄明,河底的水草来回摆动、小鱼游来游去,它们摇曳的身姿无时无刻都在招摇着远观的小朋友们来一起玩耍。但小朋友们都不敢轻易靠近荷花池,从小大人就告诉他们,荷花池里面有水鬼,不能靠近更不能去里面玩耍,否则人活蹦乱跳地进去,捞出来时只是一具尸体。小孩子们个个把这些话记得清清楚楚,或者说在心底里刻得清清楚楚,他们没有一个敢去质疑老人们的话,更不敢去招惹惹不起的水鬼。水鬼之说并非唬人,老人们每次警告孩子时都能连名带姓地列出几个例子。

所以狗剩从来没有靠近过荷花池,这次提议一出,他立马反对。其他同学开始起哄,说他平时做事就畏手畏脚,胆小得像个姑娘家似的,经不得一群人的嘲讽,狗剩被激怒了,硬着头皮顶着被家长骂甚至有去无回的结果和同学们一起到了荷花池旁。八月里下午六点钟,太阳还没完全落山,大人们都在家里准备晚饭,街上基本没人,几个小伙伴先是在池外面张望,后来一个胆大的孩子率先跳进池子,池水说深不深说浅不浅,十来岁的孩子站到里面能露出个脑袋,个子矮点的进去就淹没了。一个进去游来游去没啥事,其他孩子看得心里痒痒,也相继跟着跳进去。狗剩最后一个进去的,是墨迹了很久做了很久的心理暗示才进去的,狗剩进去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低头看池子,水草看不清了,鱼也望不见了。几个小伙伴玩得正起劲时,突然其中一个大喊:“救命啊,我的脚被人抓住了”,其他人见状赶紧去抓这个孩子的手、胳膊、腰,任何可以抓的部位,大家都来到他面前时,他嬉皮笑脸地说在跟大家开玩笑,他好着呢。

这个玩笑一点不好笑,扰了大家兴致不说,还让每个人的心都像是被什么揪住了一样,揪得他们全身哆哆嗦嗦、头皮发麻。开始有人觉得这里瘆得慌说要离开,于是大家都开始往池子外面爬,大家都不说话,一个爬出池子一个就往家跑,没有人去管别人,没有人去看池子里是否还有别的小伙伴没有出来,狗剩最后一个进去也是最后一个出来,不,他没有出来。刚刚开的玩笑在他的身上变成了事实,他的脚像是被什么抓住了,挣脱不了,他蹬啊踹啊踢啊,怎么用力都不对,怎么使劲都没有用,他哭了,可是池水像是魔鬼,像是沼泽,他用力一分,身体就往下沉一点,他的肩膀进了水里、脖子进了水里、下巴进了水里,他大喊救命,不知道喊了几遍,嘴巴进了水里,接下来鼻子、额头、整个脑袋都进了水里。好冷,身体剧烈地发抖,快没有感觉了,他觉得自己就要死了,再也见不到父母了。

狗剩的爷爷说过,狗剩十岁有灾,过不去是命,若是过得去就要好好报答恩人。

过得去?

恩人?

5> 傻姨

傻姨本名刘芳。刘芳姥姥家原是大地主,五六十年代,“打倒大地主”旗子、口号满天飞,他们被抄了家,自此日子过得很是清贫。刘芳父母膝下只有刘芳一个女儿,平日里很是宝贝。十三岁那年的一天傍晚,刘芳母亲在院子里做好饭后,喊刘芳父亲和刘芳来吃饭,但刘芳人不见踪影,刘父只身出门寻找。十几分钟后,父亲抱着全身湿漉漉的刘芳回到家中,刘芳左脚脚踝内侧划出一个约3厘米的伤口,母亲流着泪用毛巾擦去伤口处渗出的血,可那血擦了又渗出,擦了又渗出,怎么止都止不住,像是在诉说着一个不为之人的秘密。刘芳祖上被抄家后,一家人在村里为人极其低调,遇事不敢声张,刘芳溺水一事除了刘芳父母和刘父请来的大夫外,没有人知道了。大夫在刘芳脚踝的伤口上缝了八针,针扎在刘芳的皮肉里,也扎在刘芳父母的心中,可你若不仔细看那脚踝,伤口上的疤痕分明就是长在那里的,像姑娘眉心的美人痣,美丽到恰到好处,却又让人心生怜惜。

刘芳溺水之后,人变得傻了,话说不清楚,呆头呆脑的,有时候见到别人傻兮兮地笑,有时候又慌张地跑回家往妈妈怀里扎。村子里小一点的孩子见到傻乎乎的刘芳都害怕,躲得远远的,调皮的孩子开始用各种难听的话侮辱刘芳,傻子傻子的叫着,刘芳父母见状心疼女儿,不敢让她出门。但有的时候看不住,刘芳就脏兮兮地回到家中,你就知道肯定是有小孩子朝刘芳身上扔小土块或其他脏东西了。傻姨的称呼是慢慢叫起来的,不知道第一个喊傻姨的人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喊傻姨,除了她父母,没有人喊刘芳这个名字,时间久了,傻姨的名字就像天生就属于她,刻在了刘芳身上,也刻在了每个人的心里。

其实刘芳溺水之事,除了刘芳父母和大夫知道外,还有第四个人——一个孩子,全身哆哆嗦嗦地滴着水站在刘芳屋外,看着大夫一针一针地缝合伤口。你若是站得离他近些,都能听到他打寒颤时牙齿咬得吱吱响,能听到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害怕,胸骨挤压在一起连心脏都因为收缩发紧发出奇怪的心跳声,他的呼吸里有害怕有懊悔有心疼有感激,凝聚起来,全表现在了剧烈晃动的瞳孔里和百感交集、不知所措的脸上。刘芳父亲一瘸一拐地走到他面前,孩子的手紧紧攥住衣角,把头沉沉的低下去,像是饱满的麦穗因为地心引力怎么也抬不起来。刘父把一碗热水递过来,孩子接过去喝下一大口,身体因为突如其来的暖流以食道为中心,左右晃动打了一个激灵。

刘芳一家因为祖上背景在村里并不太受村民们待见,并非刘芳一家为人有什么问题,只是在当时的大环境下,人们遇事都想先保全自己、撇清关系,不想跟“有问题”的人有太多交集,生怕受到什么牵连,干脆连平日里的走动都很少出现。刘芳一家就像是王庄村里被单独隔离出来的一户,别人很少踏进她家家门,他们也很少进入别人的生活里,时间久了,人们都习惯了,像是习惯了一项规定,一项不成文的人人都在遵守的规定。而如今,门口站着的这个孩子,无疑就是来打破这项规定的,即便不是现在打破,迟早有一天他也会打破的。

零星往事——傻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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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的孩子,刘父并不陌生,村长家的三儿子——狗剩。刘父让狗剩脱掉身上的湿衣服,拿到炉火旁麻利地翻烤,衣服半干时,让狗剩穿好并送他回家。刘父站在村长家外,仔细听着院子里的动静:狗剩母亲焦急又心疼地抱着狗剩,像是抱着一件失而复得的宝贝,毫不知情地拉着狗剩的手进屋吃饭,告诉他以后要早点回家,不要在外面玩疯玩野,下次不要玩得全身是汗衣服都湿透,现在天凉了容易生病。

狗剩没有告诉父母刚刚发生的事情,没有告诉他们他和小伙伴去了荷花池,没有告诉他们他刚刚在池子里被什么东西抓住了差点出不来差点死过去了,没有告诉他们在他以为自己就要见不到他们的时候一个弱小的女孩给了他生的希望,没有告诉他们那个女孩因为救自己受伤,因为救自己失去了美好的童年、失去了美好的青春、失去了往后所有的快乐,因为救自己背负了多少冷嘲热讽和不明不白的嘲笑耻辱。往后的很多个日子里,他无数次的后悔自己没有早早把事情说清楚,他后悔自己固执守信地坚守着与刘父之间谁都不要将这件事说出口的承诺,他后悔那个黄昏因为所谓的一文不值的尊严不顾一切跳进水里的鲁莽行为。

狗剩和傻姨溺水一周后,傻姨变傻的消息才慢慢在村子里传开了,同时,村子里的一位男老师因为行为不检点被学校开除,离开学校前,老师的妻子还在校长室里大闹了一通。两件毫无关联的事在街头巷尾、在每家每户紧闭大门的饭桌上、在人们一个个心照不宣的神情里,慢慢地走了样。人们怀揣着自以为的推理和想象互相叙述着,像是在描述一件他们亲眼看见的事情。自此,傻姨的傻已经不单单是傻,更多的是为人不老实、不检点和自作自受。

傻姨父母不争论不辩解,还是像以往一样过着被独立被隔离的生活,只是过得更加理所当然似的。

6> 续缘

狗剩读完初中便不去学校了,家里人怎么劝说都没有用。十八岁那年,他同村里很多大小伙子一样,跟着大哥去新疆去内蒙去广东,去任何他们认为可以挣大钱的地方闯荡。可以靠自己的本事挣钱后,他每年过年前都要去傻姨家里,带着一些年货或者带上给傻姨买的漂亮衣服,而每次去都是偷偷去的,直到22岁,他才告诉了父母他的去向、他与傻姨家的联系。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22岁的狗剩,身材魁梧,模样俊朗,不时有人来村长家做媒,说出口的都是长得漂亮、心灵手巧、机智聪慧的大家闺秀,可是狗剩一个都看不上。狗剩的心里有人,有一个美女天仙、西施貂蝉都比不上的姑娘,那姑娘长得水灵、心里善良,有恩于狗剩。

狗剩跟父母摊牌的那天,母亲被气倒了,父亲将狗剩赶出家门,说以后再没有这个儿子。可怜天下父母心,要他父母怎么接受的了,狗剩要模样有模样、家庭条件不差,何故要娶一个傻子为妻?狗剩大哥二哥轮番上阵,怎么劝说都没有用,狗剩不急眼也不央求家人答应他的请求,坦然地面对周围的一切,坚如磐石的眼神顽强地与家人、与村民、与这个世界做着对抗,没有人可以动摇他,更没有人可以改变他的决定他的选择。

狗剩二十四岁那年,傻姨二十七岁。狗剩不想再拖了,他想名正言顺地保护傻姨照顾傻姨,这个想法这个奢望在他十岁那年就产生了,在那个黄昏,在那个他以为自己就要死去的时刻,在那个弱小的身躯将自己脚腕的水草砍掉、将自己脱出水面的时刻,在那个他不知所措地捏着衣角、哆哆嗦嗦地站在门口的时刻,在那个大夫一针一针扎在傻姨脚上也扎在他心里的时刻。

狗剩二十四岁生日那天,在家中吃完晚饭就出去了,是喝得醉醺醺地出去的,是假装喝得醉醺醺地出去的,第二天一早,他在很多村民眼皮底下大摇大摆地从傻姨家走出来。两个月后,村里人都传傻姨怀孕了,怀的是狗剩的孩子。狗剩的愿望就要实现了,他用了并不大方的手腕骗过了父母也骗过了村民,他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去说服倔强强硬的父母,他再一次伤害了傻姨,伤害了傻姨一家。不过,他会慢慢补偿回来的。

农历一九九二年八月二十一日,狗剩如愿娶到傻姨为妻,三个月后,他们迎来了新婚后的第一场雪。那场雪下得很大很大,盖住了院子里紧缩成一团的白菜,盖住了村子里大大小小的胡同,盖住了村民们交头接耳的猜疑——傻姨肚子里什么都没有,现在没有,结婚前更没有。狗剩是打心底里爱着傻姨的,那爱不单是因为十岁那年的恩情,更像是上辈子就注定的缘分。他们之间,或许注定这辈子不只是一个施恩一个报恩这么简单的缘分,或许,这就是命。

为了还傻姨一个清白,狗剩和傻姨婚后两年才有了小琴,而在此之前,他们已经做过了父母。就像狗剩说的,傻姨长得水灵、心里善良,善良是与人们说的傻没有任何关系的。九十年代的农村,计划生育政策加上人们重男轻女思想,直接催生了一个新的世界——死婴坑。死婴坑在村子最东边的田地里,不需要深入理解,就是名字表面的意思,那里都是死婴。母亲们都想要儿子,第一胎生下来是个女儿,就紧锣密鼓、偷偷摸摸地要第二胎,那时候去医院去私人诊所都可以在孕期看出胎儿性别,若第二胎还是女孩,母亲们便狠心地将孩子做掉,其实也不都是母亲们狠心,不管男孩女孩都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他们只是没有办法没有选择。有的是二胎生下来才知道是女儿的,可是留不住的,家里容不下第二个女儿,生下来了只能在孩子身上用药然后往死婴坑里扔。

炎热的夏天、寒冷的冬天,那刚刚来到世界的孩子不知犯了什么罪,要被抛弃被致死,有的孩子命硬,被用了药仍在坑里喘着气,仍在哇哇的哭。傻姨好几个晚上都偷偷地往死婴坑那里跑,循着孩子的哭声,打着微弱的手电筒,找到幸存的孩子,然后抱回家里。终归是不该留在这个世上,傻姨和狗剩捡过两个孩子,都没有活下来。孩子心跳停止的那一刻,傻姨哭得像个失去了自己孩子的傻子,一个活了十天,一个活了一个月,傻姨却将自己当成了他们的母亲,心疼地撒不开手。那是狗剩第二次见傻姨哭,第一次是自己十岁那年在荷花池里挣扎着喊救命的时候,傻姨在池外慌张地流着泪,那个时候,傻姨还不是傻姨,是刘芳,是活泼开朗、聪慧懂事的刘芳。事情过去十五年了,他们结婚一年多了,是时候要个孩子了。

小琴出生后一个月,狗剩母亲来到他家准备收拾东西张罗着办满月宴,狗剩一家虽看不上傻姨,却出奇的疼爱刚出生的孙女,狗剩爹娘重男轻女思想不重,孙女模样可爱、十分招人喜欢。可是,母亲来到屋里时,炕头上只有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小琴一人,屋里屋外都不见狗剩和傻姨两个人。小琴醒来不哭不闹,在奶奶怀里安静地躺着,两只圆圆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像是作为唯一的知情人在诉说着天亮之前发生在这个家里头的秘密。

狗剩和傻姨离家出走一个月后,回到了家中,是狗剩一个人回来的,胡子拉碴,两只眼睛兴许是因为长期熬夜,眼圈黑黑的没有精神。回到家中摊在炕上一言不发,偶尔抱起小琴,只是盯着看,不言语不逗乐,小琴盯着狗剩,像是看出了这个男人极力掩饰的伤心和悲恸,而后哇哇的哭。狗剩回到家中两天不吃不喝,问他什么都不说话,第三天一大早,他突然开始收拾屋子,抱着小琴在屋里乐呵呵地晃悠。

7> 那一人,那一时

小琴神似傻姨,眉眼间全都遗传了傻姨的灵气与娟秀,23岁的她亭亭玉立,美人一个。狗剩慈祥地看着她,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在眼前,在小琴身上,在狗剩的心里,在王庄村村北头的坟墓里。

那里葬着一个女人,一个美丽大方、聪慧可人的女人。

那个女人在自己十三岁那年救了别人一命,却因溺水肺部感染。

二十七岁那年的一个晚上,她突然发病咳血,一个俊朗的男人晚饭后来到她家照顾了她一晚上,三个月后娶她为妻,许诺要给她一辈子的幸福。

二十八岁那年,她偷摸着在死婴坑里带回了两个尚存一口气的婴儿,却没有能力将他们抚养成人。

二十九岁那年,她生下了自己的宝宝,一个漂亮可爱的女孩,取名小琴。小琴出生一个月后一天晚上,她半夜咳血,身边最爱的男人不顾一切地将她送到大医院医治,高明的医术和昂贵的药物都没能救得了她。一个月后,她因肺癌离世,在医院的病床上安静地闭上了眼睛,再也没睁开。

她走的时候是幸福的,她躺在最爱的男人的怀里,攥着心爱的人的手,可是她唯一放心不下的是出生两个月的孩子,离世两天后,她托梦给她的男人,以刘芳的身份,温柔地安慰着一蹶不振的狗剩,鼓励他要坚强,要扛起这个家,要照顾好孩子,要让她快乐的长大。

于傻姨,于刘芳,于小琴,狗剩都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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