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是直到父親患了老年癡呆症,有了更多時間陪伴在他身邊時,才從母親那兒知道父親孤獨、內向、倔強性格形成的原因的。父親三歲死了母親,很小的時候就給人打工,還曾經被土匪綁架過,這些都在他心靈深處留下沉重的陰影,造就了內向、孤僻的性格。

人間章回:與父親握手(作者:徐景洲)

父親六年前去世後,除了一篇應有關部門相約寫的關於父親的介紹文章外,就沒再寫父親。不是不想寫,只是一想到父親,就忍不住淚水盈眶下不了筆。今天是父親節,發表這篇寫於父親去世前的小文,表達永遠的懷念之情。

——題記

這是有生以來,第一次與父親緊緊地親切地握着手——昨天我去看望他時,他慢慢地把手伸向我,我也把手伸向他,我們長時間地把手握在了一起。

年近九旬的父親,半年前中風不語,臥牀不起。昏睡是他的常態,清醒時偶爾會喃喃說些聽不太清的詞語。母親說,他時常說的最清楚的兩句話,一是叫給我打電話,二是叫我的小名。父親爲什麼只想着我?爲什麼只記得我的小名?雖不得而知,但至少表明,在他垂暮時光,在他混沌腦際,還頑強地堅持着一絲若即若離的情感牽掛,好像越飄越遠的風箏,他用無力的手,拉扯着。

父親性格內向,少言語,見左鄰右舍多微笑而不語,對自己子女也少語言交流。而他那雙寬大有力的手,在我的印象中,從沒有親切地撫摸過我們,更不用說親切地握手了。留在記憶中的,是我們調皮時,那毫不留情的擲肉有聲的打屁股的巨痛。他是所謂的“通關手”,一巴掌下去,屁股立馬就會勃起五道血印子。說實話,我們小時很怕他,而他,也因爲工作關係,極少在家,讓我們有種莫名其妙的陌生感。又因爲他是革命老幹部,動轍就訓我們“變修了”,特別是嫌我好讀書,不愛勞動,說我“不像勞動人民”,腦子裏都是資產階級思想。直到我大學畢業了,他才與我有了許多的交流,喜歡與我談天說地,說古論今,誇我最懂事。這時,他已離休多年,步入老態,不再吝於感情的表達,但緊緊地親切地握着我的手,一反嚴父形象,慈父般淋漓盡致表達感情,卻已是在他年近九旬、神志不清的時候了。

我是直到父親患了老年癡呆症,有了更多時間陪伴在他身邊時,才從母親那兒知道父親孤獨、內向、倔強性格形成的原因的。父親三歲死了母親,很小的時候就給人打工,還曾經被土匪綁架過,這些都在他心靈深處留下沉重的陰影,造就了內向、孤僻的性格。後來參加抗日戰爭與解放戰爭,經歷生與死的考驗,血與火的洗禮。解放後轉業到地方,隨政治運動,起伏不定,級別越降越低,工作越換越艱苦,但革命理想不改,黨性原則堅守,人情世故不通,偏執固執益強。母親舉過這樣的例子,有一次他到公社檢查工作,中午擺了一桌簡單的酒席請他,他氣得把桌子掀翻了,自己拿兩個饅頭蹲在牆根啃。他當堤防所長時,單位所有人發了一件雨衣,就他一人不要。單位裏的人強送到家裏來,他最後還是給送了回去,一直披着他那件破舊的軍用雨衣。軍用雨衣破了後,他竟然買了件蓑衣披上,哪兒像個老幹部,簡直就是個漁夫。此類事多至不勝枚舉,聽來可笑,想來又肅然起敬。可以毫不誇張地說,他這一生,公家的便宜一分沒佔過,喫虧的事卻常有,清廉純潔得可以作爲廉政建設的標本。

與刻板的形象形成巨大反差的是,父親竟然會拉京胡吹簫(文革中,趁他打成走資派蹲學習班,我把他的京胡與簫偷出來胡吹亂拉,終至全部損毀)。他還特別喜歡買語法、邏輯、寫作之類的書讀,書上畫滿了他的批註(這些書後來我下放時全帶了去,成爲複習考大學的寶貴資料)。還有一陣子,他買各類鋼筆字帖暗暗練字。其實父親的文化水平很低,只在小時上過一年多私塾,就這麼一點文化,卻成爲部隊裏的秀才。可最終還是喫了沒文化的虧,多次提拔他,都因文化低而放棄。我想,這可能是他一直自學文科知識的原因,也是他喜歡與我交流,而且後來對我最爲牽掛的原因——我不僅下放農村勞動鍛鍊,洗乾淨了頭腦中的資產階級思想,還考上了大學中文系,成爲我們山東老家那個村子裏的第一個大學生。

其實父親的一生,對我來說,還有着太多的謎。但這又怨得了誰呢?我們不敢問他,而他也從不向我們談他自己——直到他患了老年癡呆症時,才滔滔不絕地講述自己的故事,但那已是語無倫次,像“狂人日記”一樣的混亂不清了。有一次發病,他到處找刀,說眼前都是日本鬼子,又問我們要紅旗,說要插在大門口——戰爭的記憶,在他的腦海深處深深的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痕。

十多年前,父親患病初期,曾給我一個布包,裏面是幾個本子與幾枚軍功章,我沒細看就收了起來。最近翻出來看,原來那本子是他寫的自傳!不知爲何,我不忍心細看,我想,等到某一天,我會好好地把它們整理出來的。

唉!長這麼大,第一次與父親緊緊地親切地握着手,真是百感交集。我長久地與他對視着,彷彿在讀一本神祕而又熟悉的書。他也眼睛不眨地直盯着我,眼圈發紅。母親說:“你看,你爸眼窩裏有淚珠兒呢!”是的,那淚珠兒晶亮晶亮,閃得我的眼睛也發起酸來,但我的淚珠卻滾落到了心底裏。

我隨手用手機拍下我與父親緊握在一起的手,這是一個56歲的兒子與89歲老父親的第一次緊緊的親切的握手,他的手竟是那麼寬厚與溫暖。

寫於2012年5月9日凌裏四時至六時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