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歲以前,我是粉紅色的花朵,在父母的呵護下無憂無慮。

8-17歲,我是隨水漂流的荷葉,在輾轉的急流中無處容身。

17-25歲,我是土裏的鐵,一心想着發光發熱。

25-38歲,我是山頂的石頭,雷霆狂風,內外煎熬,幸運的是沒有被吹成粉末。

38歲以後,我心在天外,人生種種都已經歷,恍如一夢。

種種坎坷,但我終究不失本心,可以無愧地說一句:“我,是落花生的女兒”。

——許燕吉

1940年,許地山夫婦結婚11週年紀念全家福,後排爲許燕吉和哥哥。許地山是民國著名學者、作家,有《落花生》《春桃》《空山靈雨》《綴網勞蛛》等著作。

媽媽監督我和哥哥讀書,或計較我倆的錯誤,都是在爸爸下班回來之前。爸爸一進門,馬上“結業”,我倆就像放飛的小鳥一樣聚到爸爸身旁,快樂無邊。爸爸大概不會打聽我的“劣跡”,就是知道,我相信他也不會嫌棄我,因爲他喜歡孩子,而且見孩子都喜歡。公公說他是“孩子頭”,媽媽說他“不分大小”,的確,我們和他一起玩時,一點兒也沒覺得他已是四十大幾的一位長輩。

抗戰時期,香港是交通要道,常有些親戚好友路過暫住。小客人也常有,我們就成了夥,跑呀,蹦呀,玩捉賊,玩捉迷藏……爸爸總是自告奮勇當捉人的。我們藏得嚴嚴實實,大氣都不敢出。爸爸過來,先轉上兩圈,假意找不到,然後趁我們不備,猛地捉出一個,“小俘虜”被他舉得高高的,大家就一鬨而出,圍着爸爸拽他的衣服,攀他的胳膊來救“小俘虜”。喊聲、叫聲、笑聲,吵得熱鬧非凡。他在釋放“小俘虜”前,必須盡情親吻一番。他留着三撇鬍鬚,挺扎的,凡被親的,都兩手捂着腮,以做抵禦。有時到朋友家去,門一開,那家的孩子們一看是我爸爸,就會一擁而上,歡呼嬉笑,比聖誕老人來了都高興。大人們自然有正經事要談,但爸爸一定會提前抽身出來,和孩子們“瘋”上一陣。

爸爸愛旅遊,到農村去也能招來一幫村童,把帶來的食品分給他們,和他們交談說笑,還和他們一塊兒做遊戲。有一次,爸爸帶回家來一個流浪兒,是個男孩兒,比我大一點兒。袁媽給他洗乾淨,換上哥哥的衣服,爸爸把他送到收養孤兒的學校去了。那所學校爸爸也帶我去過,孩子很多,都穿着藍色制服。他們看見爸爸,也是歡呼着圍了上來,可見爸爸是他們的老熟朋友了。爸爸到新界青山的寺廟裏度暑假寫文章,我們也去住過幾天,發現小和尚們也喜歡我爸爸,到時候就來送水,送羊奶,掃地,抹桌子。完事了,爸爸給他們講故事,說笑話,頂小的小和尚還沒有我大。他們帶了我和哥哥滿寺院玩兒,還教我們唱“南無阿彌呀陀佛”。

寒假暑假,爸爸在家裏的時間多,他教哥哥下棋,跟哥哥講時事。至於愚頑不通竅的我,他也會發明些玩法來哄逗。

有一次我喫橘子,不小心嚥下去兩個橘核,正在發愣。爸爸問:“你怎麼啦?”“我把核嚥下去了。”“幾個?”“兩個。”他像煞有介事地說:“明天你肩膀上就會長出兩棵橘子樹了。”我想,樹要從肩膀上鑽出來,得多疼呀,咧着嘴要哭。爸爸說:“不疼,不會疼,以後你還可以伸手就到肩膀上摘橘子喫,多好!”我看他開懷大笑的樣子,將信將疑。不過一晚上,我還是不住地摸肩膀。

1938年,和父親出遊,後面是弗朗士

冬天,我和哥哥爬到他牀上,要他給我們“演戲”,他總是應允的。他把照相機的三腳支架支到牀上,蒙上牀單當劇場,再在牀上放一個小盒子當桌子。我和哥哥盤好腿坐在一邊,爸爸也盤腿坐在對面,他說“哐哐”就開戲了。上場的就是他的兩個大拇指,雖然這兩個“演員”只會點頭和搖晃身軀,但“配音”很出色,“文武場”也很熱鬧。常演的劇目有《武松打虎》《岳母刺字》《烏盆記》等,直演到媽媽催我們睡覺去才散場。幾十年後,我第一次看京劇《烏盆記》,就覺得像看過,細一想,恍然大悟,是爸爸的拇指戲演過。

爸爸還真有藝術的天賦,有一年聖誕節在合一堂開聯歡會,爸爸表演小腳女人打高爾夫球,博得全場叫好,大家笑得前仰後合。他也會樂器,會吹笙,還會唱閩南戲。爸爸的一位臺灣同鄉柯政和先生是位音樂人,爸爸和他合作譯過許多外國名歌,也寫過許多歌詞,有時候也自己譜曲。那時我家有百代公司的好些唱片,唱的都是爸爸的作品。我只跟唱片學會了一首《紀律》,歌詞是:“在上學以前,牀鋪要疊起,在講堂內裏,文具要整齊,所做不苟且,件件合條理,那就叫作有紀律。如果事事都能如此,將來服務纔有效率,可愛同學們大家齊努力,一切行爲守紀律。”爸爸的歌主要是給學生、孩子們寫的。

夏初,在家裏的頂棚上乘涼,也是我們和爸爸的快樂時光。他給我們講故事,講天文地理,古今中外,林林總總,隨口道來。沒準兒還是他現編的。他也教唐詩,我記得他教我認北斗星,就教我背“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帶刀……”也不給細講,自己領會去。我想着,一個人黑天半夜帶着大刀,想偷人家的馬又膽小,不敢過去,總之,怪可怕的,就記住了。其實大相徑庭。我不記得爸爸對我們有正正經經地說教訓話,大概都是通過這些故事、談話,潛移默化地把他的思想、觀念傳遞給了我們。等我人到中年,有機會讀父親的作品,發現他闡述的人生哲理,我完全能接受,他筆下的人物和我的思想感情也能融通相契。

爸爸愛大自然,愛到野外去,有時也帶上我,可我慣會耍賴,蹲在地上說走不動了,知道爸爸會來馱我。我騎在他肩上,看得遠又不出力,得意之至。爸爸怕我摔下來,還一直抓住我的腿馱到目的地。有時我們也去游泳。爸爸認爲香港水域不太衛生,他不下水,只曬曬太陽,媽媽帶我們去遊。在山上、樹林或海灘,爸爸都能給我們講些知識。比如,他告訴過我,大石頭上的白蘚長了上千年了,有的樹分公母兩性,海灘上被浪衝刷剩下的貝殼頂叫醋龜,放在醋裏它會冒氣泡而“行動”。我和哥哥總是要找拾幾個拿回去“實驗”。爸爸雖是搞文史的,但對自然科學也挺有興趣,他的書房裏有好些自然科學的書。我常去翻看那些插圖,所以我很小就知道胎兒在母體內是頭朝下的,有些蟲子會長得和樹葉一樣,等等。

爸爸喜歡攝影,這是他自拍的,還擺了搞怪的姿勢

爸爸和勞苦大衆沒有一點兒隔閡。他帶我們坐電氣火車去郊遊,上了車,爸爸就不見了。媽媽說,他上火車頭和司機聊天去了。等我們下車,爸爸才與我們會合,司機還探出身子來和爸爸揮手告別。端午節看龍船比賽,也是媽媽帶着我們,遠遠看去,爸爸在岸邊和船工們在一起。他跟挑擔子上山來的賣菜婆、賣蛋婆也能聊得開心。有一回中午,媽媽開車去接他,也捎上了我和哥哥。正在車裏等着,媽媽叫我們看,爸爸正攙扶着一位衣衫襤褸的老者從石階上一步步走下來,那老者一定是向爸爸求幫助的。家裏也常有人來找爸爸,我們管這些人叫“求幫的”。爸爸媽媽總是盡力滿足他們。

記得只有一位,爸爸沒幫助他。那是個中年男子,穿的西服,來了就對爸爸說英語。爸爸很生氣,說中國人和中國人,爲什麼要說英語,請他走。那人在院子裏還衝我們樓上大聲又說又喊,還是用的英語。爸爸從窗子裏訓了他幾句,就走開了。我趴在窗戶上,看那人沒趣地走了。爸爸說,他最恨這種拿外國話抬高自己的人,也就是仗着外國人欺負中國人的人。

爸爸和他學生也很親近,常有學生到家裏來,每年還會在我家舉辦一兩次“遊樂會”。頭幾天全家就忙起來,製作遊戲道具,準備獎品,佈置會場,還要做些點心之類,學生們來都玩得很開心。每學年,他們要公演文藝節目,也到我家來排練,爸爸還給他們當導演,但總把我“拒之門外”。我聽得見,看不到,很生氣。我知道,爸爸有時還帶他的學生們出遊,從不帶我,大概是怕我又賴地不走,讓學生背。

爸爸愛說笑話,隨時隨地能找到笑料,也會拿媽媽和我們倆來調侃,但對婆婆,絕不因她的出身而不尊她爲長輩。對袁媽、劉媽也很客氣有禮,就是提出批評,也只是說以後不要如何如何了。

一般說,爸爸總是面帶笑容的,但他也會發脾氣,挺兇,打過哥哥一次,因爲哥哥弄壞了他的寶貝臺灣蘭花,打完還問哥哥痛不痛。打過我四次。有一次是邁克上樓來玩,我無意中用棒子打了邁克的腦袋,邁克大哭。爸爸聞聲過來打了我幾下,我覺得挺冤的,就記住了。另三次捱打大概是罪有應得,不記得是爲了什麼,但有一次打得重,用雞毛撣子在我胳膊上打出了一道紫棱。媽媽叫劉媽給我找了件長袖衫子穿上,還拉着我去,擼起袖子向爸爸“問罪”。爸爸衝我做了個怪相以表歉意,把我逗笑了。

爸爸死時,我只有八歲多,又愚昧不開,若是老天能再多給我幾年和爸爸相隨的時間,我對爸爸的記憶會更多更廣,受的教誨也會更深更切。也許是爸爸給我的基因傳遞,抑或是耳濡目染,後天學來,爸爸的樂觀豁達,僅這一點就是最大的寶藏,支持了我的一生,潤色了我的生活,受用未盡。

內容選自

《我是落花生的女兒》

許燕吉

出版社: 湖南人民出版社
出版年: 2013-10-1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