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 肥內

編丨往事如煙

面對每一年“戛納電影節的質量究竟如何?”這樣的問題,往往需要花上一年的時間慢慢去驗證,不過,今年上海電影節在不同的單元中一共“零時差”地帶來七部入圍戛納主競賽的作品,供觀衆能在戛納落幕不到一個月之後,便能起碼掌握其中幾部片的質量,或許,大概也不難推敲出其他作品的總體水平。

上影節七部戛納新片,究竟怎麼樣

中國影評人場刊評分表

這七部影片分別是獲得最佳男演員獎且與拿到最佳劇本獎的《燃燒女子的肖像》(感覺翻譯成“著火女子的肖像”更直觀)並列Screen場刊第二高分的阿莫多瓦新片《痛苦與榮耀》,拿到最佳女演員獎但評價偏低的《小小喬》,拿到有點安慰性質的評審團獎的《悲慘世界》,還有拿到更安慰的評審團特別提及獎但獲得費比西國際影評人獎的《必是天堂》,還有三部沒拿獎的《對不起,我們錯過了你》、《魯貝之燈》與《叛徒》。

在我初步驗貨之後,向同樣無法親臨前線的讀者們報告一下,這幾部片的基本情況;由於距離本焦的戛納系列報導時間不算遠,且幾乎每天都會翻到金棕櫚得主《寄生蟲》又在韓國突破多少觀影人次的記錄,似乎影迷們還沉浸在戛納的餘溫;但其實七部片似乎只有《小小喬》跟《痛苦與榮耀》售罄(下筆時《叛徒》還沒開票),實在不好判斷到底影迷是想還是不想看戛納影片……我要是組委會,明年就懶得搶快了……總之,我想說的是,讀者也可以去找一下其他相關報導、影評文章,對上述七部片做一個初步的瞭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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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貝之燈》劇照

要是問我,我第一個推薦的無疑是《魯貝之燈》。場刊平均分是2.0,也就是不過不失那種意味。對我來說,戴普勒尚本不是我逢片必看的導演,他是以《國王與王后》讓我驚豔,《現代法國豔情史》維持了這種好感,不過,《屬於我們的聖誕節》有點褪色,《伊斯特康》看不下去,也中斷了我那時探索他的興致。

直到無意間看了《伊斯梅爾的幽靈》整個震撼(順帶一提,它是我去年觀影十佳第一),再補看了《青春的三段回憶》,都甚是喜歡。

儘管與戴普勒尚有私交的駐法影評人Muyan表示他似乎覺得戴普勒尚處在失控狀況,有時讓他也不好判斷到底是自在還是混亂,於是他今年索性給《魯貝之燈》三星保守分,也亮出三星的陀螺就算是中國評分團裏頭的主要支持者了。我當然是夾帶著對於《伊斯梅爾》跟《青春》的好感,硬是讓《魯貝》成爲我今年最期待的戛納競賽片。而它也沒讓我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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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貝之燈》劇照

其實談《魯貝》應該要與另一部也非常值得推薦的《悲慘世界》一起談。在場刊(以下沒有特別說明,都是指中國評分團的場刊)亮出2.7均分且深焦Peter Cat給出棕櫚葉而引起注目時,朋友提醒我本片導演之前拍過同名作品的短版,而我也想起兩年前擔任高雄電影節短片競賽評委時就看過這短版。當時印象不錯,不過它在評委會議上並沒有得到太多的討論機會。

總之,本來看開頭時,長版讓我感覺跟短版相差不遠,主要聚焦在三位刑警小隊以及他們與黑人區混混之間的衝突:一次過當的執法被空拍機拍下來之後,空拍機的記憶卡就像是潘朵拉的寶盒,帶來混亂也帶來希望。長版看起來似乎像是短版的“擴寫”,增加了事件發生之前的人物“前史”,包括這三人小隊裏頭格格不入的新成員,以及幾個小區混混怎麼匯聚到這一天來的過程。

不過,令人詫異的是,執法過當(長版中是警員失控)與記憶卡衝突,竟都在影片進入第三幕之前解決了——至少是表面上解決。那麼第三幕還要搞什麼?萬萬沒想到,第三幕後半簡直是驚喜。我在這裏不劇透太多,但請讀者稍微留意一下這個收尾一方面看來致敬了維果的《操行零分》(1933),二方面也將差不多同時代的《畸形人》(1932)呼之欲出。

爲何說《魯貝》要和《悲慘》一起談?因爲兩部都是刑警題材,但是風格卻相差甚遠。我們當然可以說兩片的舞臺不同,造成外觀的差異。硬要比喻,可以說就像獨立搖滾跟重搖滾的差別:前者力求清晰,多用大鼓跟小鼓(《悲慘世界》),而後者則還依賴中間音色來呈現全音色的豐富性,因此落地中鼓和tone鼓也很常用(《魯貝之燈》)。不過,兩部片確實有本質上的差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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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慘世界》劇照

在一次訪談中,認爲讀《追憶似水年華》很老土的戴普勒尚表現得像一個老粗似的,但他的片,尤其最近的兩部片,都有濃厚的文青味。比如片中年輕的警探路易就是這部片的文青代表,因此畫外音基本由他包辦,向觀衆傾訴他對於職業的願景以及環境帶給他的感觸。另一方面,路易的長官達歐又表現得像是看破世事那樣,冷靜、淡定,沉思、深邃。在他溫和的語氣中夾帶銳利的眼神,甚至看破路易無法解的懸案。

相對《悲慘》的動態與動亂,簡直像是看到富人階級的警探跟貧民窟警探這樣的差別(這不是說他們所處理的罪犯之社會地位)。實際上,戴普勒尚是透過雙線並行、交織、分化再匯合的手法,去處理路易的成長。因此,達歐與路易接觸的世界不妨看成他們心境的映像。

相反,《悲慘》處理三人小隊內部的緊張與脆弱,外化到他們身處的世界,當然也顯的特別混亂。而影片那細小的主軸,也成爲串起透過手持機、變焦鏡頭以及時性方式呈現的圖景那纖細的紅線。

這種手法我們並不陌生,且曾看過做得更徹底的,那就是意大利新現實主義幾位大師及其名作,比如《偷自行車的人》。《悲慘世界》甚至也像新現實主義那樣,似乎把社會問題甩鍋給觀衆,拍拍屁股走人;不過像德西卡這樣的導演往往還給觀衆一些希望,在悲慘世界之中,好像只能成爲這世界的一員、按他們的生存方式生存,纔有機會因爲身在其中而忘卻了悲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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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我們錯過了你》劇照

同樣的情況也發生在肯洛奇的《對不起,我們錯過了你》,讓人產生一種歐洲是否正經歷一場類似二戰之後的傷痕累累?

洛奇的這部片大概要比拿到金棕櫚的前作來說稍微不那麼計算,但技巧的呈現上比起像《尋找艾瑞克》更爲收斂,本來也可能是一部有點食之無味的作品。但是身爲同樣爲生活而苦,甚至可以說,就像片中的父親那樣,爲了妻兒,幾乎是拼了命、爆了肝也要繼續扛下來的情況相似。因此可以說是出於一種“我想看看跟我一樣的你面對比我好不了多少的困境,你會怎麼做?”的心態,不由自主地看下去……

在最後不了了之拍拍屁股的收場後,確實會有一種“我到底看了什麼?”的心情。但作爲“拍給工人看的電影”這件事來說,洛奇的策略實在比戈達爾好太多了,後者拍出來是工人看不懂、文青也不在意的那種工人電影。洛奇的片力求清晰:是,他們就是這麼慘,而你跟他們一樣!是這樣的力道讓觀衆(最好是工人)反思已然異化的自己該怎麼挽救自己的生命。……也許,沒有辦法。

無論如何,在兩位老將面前,《悲慘世界》的導演雖說是新人導演,影片的質感卻毫不遜色,儘管劇作上有點小瑕疵,但大銀幕觀影效果應該非常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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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喬》劇照

《小小喬》跟《必是天堂》各獲2.0跟2.1的均分,看起來情況不比《魯貝之燈》好多少。但是受到的待遇不同,《小小喬》畢竟完售,所以原以爲“場刊評分是否影響電影節售票?”的問題無法證實。要是按題材來說,似乎也無法解釋什麼……或許越不寫實的題材越能得到上海觀衆的青睞?

從外觀來看,《小小喬》已經讓很多觀衆聯想起希臘導演蘭斯莫斯,特別是《龍蝦》跟《聖鹿之死》,但是看起來像是比較低配版。不過,低配版形容算是精準,但是我倒覺得要是以這種有假設性的、實驗意味的題材來說,質感粗糙一些或許在整體上更爲協調。也就是說,蘭斯莫斯在故事中添加的原始性,卻因爲工整且乾淨得幾乎潔癖的畫面,還有品味非常好的配樂,扼殺了這原始暴力的體現。

另外,《小小喬》還有兩個老師,一個是拍攝《2001太空漫遊》與《發條橙》的庫布里克,另一個則是溝口健二。前者的影響在於整體的“冷感”,Peter Cat抱怨說人物表面,但似乎恰好適合這個基本去除了“人性”(人類複雜性)的故事:一羣花卉培育研究人員與新品種花卉之間的“鬥智”。過於強調的秩序感也如在庫布里克那裏一樣,強化了冷感與排除人的情境。

至於溝口健二的影響主要在配樂上。影片選用了一些很東方(日本)情調的音樂,音樂本身自帶的音效,讓音樂音效化或音效音樂化的表現極微突出,在溝口的《近松物語》和《赤線地帶》以後就少見如此精妙的效果(順帶一提,上影這回也會放《赤線地帶》的4K修復版)。這也意味著影片的剪輯非常精細、精準,因此音樂本身打擊樂和人聲製造出來的音效,與畫面十分契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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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喬》劇照

或許,還可以再看到另一位老師的影子:善用飽和顏色區分戲的情緒的通俗劇專家,道格拉斯‧塞克。而善用場景來做精準的構圖,這點也是相當好萊塢的優良傳統;儘管《小小喬》來自奧地利。

如此一來,《小小喬》的配方相當於是蘭斯莫斯+庫布里克+溝口健二+塞克,然後再低成本化。大概就能抓到它的基本調性了。再多說一句,這部片一直將觀衆放在一種“邊緣”的狀態,這就好像《何處是我朋友的家》那本作業簿,讓我好幾次都有能不能跳到結尾的衝動。

而蘇雷曼的《必是天堂》還是老樣子,片段式組成的這部片大概有兩段可稱爲“巴黎見聞”與“紐約見聞”對比他對於生活環境的感受,成爲微弱的戲劇主軸。但相較於以參與來批判世界的雅克‧塔蒂,蘇雷曼在這裏像是告訴我們,後現代啞劇還要讓主人公索性退到觀衆的位置。喜歡他風格的觀衆會大大滿足;覺得大概知道在幹嘛就好的觀衆,其實只要看《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電影》中蘇雷曼拍的那一段就差不多了。但,片中有一場跟鳥玩的戲,一直讓人好奇到底是實拍還是特效,我想影片有一兩段落告訴我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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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苦與榮耀》劇照

再有,當然就是在場刊中拿到最多棕櫚葉、呼聲極高的《痛苦與榮耀》。起初這部片很容易聯想到《八部半》,不過,在《八部半》中,導演圭多透過回憶、作夢、幻想來逃避眼前問題,因此在整部片中他幾乎沒解決任何問題。但《痛苦與榮耀》的導演薩爾瓦多則是依賴藥物進入彷佛是童年回憶的場景中,且,也就只有童年往事而已,並沒有夢境或者幻想,薩爾瓦多也不如圭多那麼消極。

不過,這部色彩依舊炫麗的影片,更多時候看得出阿莫多瓦也沉下來了,固定鏡頭拍攝不斷互訴心事的人物們,在“現在時態”中,情感透過語言慢慢泄漏出來;而在童年場景或者阿貝託在舞臺上獨腳戲,情感更多是藉由視線串成。

總之,這部片處理了多層後設,基本完全打中影評、媒體的味蕾;當然整體來說阿莫多瓦還是維持著水平,儘管明顯流露出他的老態,不過,也許這也是他逐漸豁達的跡象。我比較在意的是,這部片都排在晚間11點的場次,是不是一方面避免未成年觀衆不會看到人物用藥的過程,二方面也可以保留那三四個露鳥鏡頭呢?

最後公佈的展映片,說是因爲拷貝遲到延後發佈,這我是相信的,畢竟這部片是否能成爲觀衆搶先“狙擊”的對象還不好說;也許,黑手黨題材會吸引一部分黑幫片愛好者,雖說,這絕對不是一部“教父式”影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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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生蟲》劇照

貝洛基奧拍的這部“傳記”片用一種輕快的節奏帶過布謝塔生命中重要的一些日子,畫面上用打字體標示出來的時間、地點增添了一絲新聞性紀實影像的印象。新聞式影像是適切的,削弱了煽情的意味,這也是爲何殺戮也顯得非常節制、簡約,似乎也多了一份寫實的味道。尤其,看過影片絕對會印象深刻的一次爆炸鏡頭,更是爲了提升寫實性而存在的痕跡。

然而,要寫實不要戲劇性的同時,再與另一重更重要的表現因衝突而產生張力,影片的創意也在於此:布謝諾揭發黑手黨內幕的內心糾結。事實上,即使所有外在行動都配合著他心裏劇場的演繹,但影片依舊留下了一些曖昧的謎團,直指人心的複雜性。

當布謝諾似乎見到兩位亡子的身影,或者夢見自己的喪禮,這些都是貝洛基奧有可能繼續發展的形式利器,卻被他抑制;而對其他黑幫成員的定罪,事實上也發生在第三幕之前;於是我們亦能預料,最後40分鐘還要帶來驚喜。

不諱言,這是我第一次看貝洛基奧,儘管之前收集過他不少影片,但總是缺乏動力。不過,看完《叛徒》後讓我有想把他作品拿來看遍的衝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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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燒女子的肖像》劇照

相比其他展映作品如《容基耶爾女士》、《瘋狂的克萊爾》、《聖獸》、《天堂之河》或《唯有好事》等等,這幾部片入圍片確實還是有它們入圍的道理;不過這幾部片是否就能代表戛納的水平呢?這就要觀衆們趁機自己衡量一番了。只能說,像從沒想看的《叛徒》,期望不高的《悲慘世界》以及原以爲要撲街的《魯貝之燈》都超出預期,且基本都有讓我驚豔之處;同時還考慮到形式如此純粹,內涵如此深遠的《燃燒女子的肖像》存在,也許,今年的戛納並不如人們所說的一般般。


深焦DeepFocus爲今日頭條特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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