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到了二十年的祝福

——怀念我的儿时老师张冠杰先生

首先肯定我写作的老师是儿时的老师张冠杰先生,他曾让我在全校的师生大会上朗读我写的文章,给了我很大的信心,使我在青少年时期阅读了许多书籍,如《青春之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青春》《野火春风斗古城》《吕梁英雄传》《草原风火》《革命的一家》《卓娅和舒拉的故事》《普希金诗集》《我的母亲》《红楼梦》《三国演义》《水浒传》《白蛇传》《小姑贤》《西厢记》《家》《春》《秋》《写给小读者的心》《醒世恒言》《警示名言》《聊斋》等等,有的书名今天回想起来不一定准确,但它们是我整个青少年时期的知心朋友,是我思想的家。那时我会和书中的人物一起哭、一起笑、一起痛苦、一起兴奋。我家有一本四角号码字典,为了快速查出书中的生字我练就了一种本事,猜四角的准确率相当高,估计在90%以上。现在人们有了拼音字典很好查生字,但当时我家只有这一本“四角号码字典”,后来都被我翻掉了页码。

儿时的阅读奠定了我的文学基础,使我在不知不觉中不仅爱上了中文,还爱上了英文。因为我不记得在哪个阅读资料中见过一句引用诗“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书中说这句诗的作者是英国诗人雪莱。于是我除了知道有个国家叫苏联(现在的俄罗斯)外,我还知道有一个国家叫英国,可我一直没有读到任何关于英国的书。当初中开设英语课时,我充满了好奇,心想是否可以在英语课上读到英国的书?就这样我对英语的积极性超过了其它科目,每一个单词我都认真背认真记,直到后来真正考入英语专业,真正读到雪莱的诗集,还真正踏上英国的土地。

所有这一切都需要追溯到儿时的老师张冠杰先生,是他的谆谆教导和以身作则给我播下了种子,我得以在随后的岁月里经过一批一批老师的精心呵护开花结果。而就是这样一位恩师我却有30多年毫无他的音信,并不是老师去了远方,而是我一直没有停下脚步回望他,只顾风雨兼程朝前走。前几日和高中班主任陈先攀老师微信聊天时,回忆起当时陈老师向学校推荐了我的一篇文章,学校拿毛笔抄出来贴在墙上给全校学生看的事情,给我鼓励很大,同时我又提到了张冠杰老师(我曾在很多场合提到过他)。陈老师说不记得推荐我文章这件事了,并给我发一个笑脸。停顿一阵之后他发来一条信息:“实际上张冠杰老师已经去世了,而且已去世约20年。”我顿时对着手机屏幕惊讶的半晌没有回过神来,他今年才70出头,20年前他才多大,怎么会那么早就离开了他挚爱的讲台及疼爱他的家人。我独自禁不住哭了,我两眼模糊看不清屏幕的键。接着陈老师又告诉我“实际他和张冠杰老师是同学,只是张冠杰老师没有考上大学。”怎么会这么巧,我此前一点儿都不知道他们是同学,只是觉得他们如兄如父地关心我。我用心发了三个祝福标记,心里默默喊着张老师,请他原谅他不懂事的学生,接受这一声迟到了20年的祝福。

可这三声祝福张老师怎么听得见?“张老师!”我心里用力喊着,如烟往事一件件清晰地出现在我眼前,我仿佛回到了当年的教室看到了张老师漂亮的板书,站到了他当年的办公桌旁聆听他的逐字逐句的讲解。

我第一次见到张老师是在小学四年级。他中上等个头,胖瘦适中,肩膀平整,服饰总是干净整洁,风纪扣经常扣着,脸型略圆,眼睛一眨一眨,嘴唇稍稍张开,总是带一点点笑意,但又不是在笑。第一节上语文课,张老师声音不高不低,先讲课文的生字和词语,具体课文内容我忘了,但我记得课文中有一个词“终于”,张老师在黑板上写了“终于”和“忠于”,板书太工整了,我为之惊讶,“太棒了!”我心中说。张老师问我们这两个词有什么区别?我不敢举手,但我用眼神告诉张老师我知道。他于是指着我说“你知道吗?”我的回答张老师很满意,我不仅回答了有什么不同,还各造了一个句子。我喜欢张老师的讲课方式,非常有条理;喜欢张老师的板书,每一个字就像刻在黑板上,尽管那块黑板坑坑洼洼。下课了,我不知道是因为遇到了张老师而高兴,还是因为我课堂的表现高兴。下课几分钟我一直沉浸在语文课的情境中。

敲铃了,那时的铃声是房檐边挂着一尺长的一小截铁轨,一个老爷爷手拿一根铁棍有节奏地敲,好像是“一上二下三预备”,就是说一下一下地敲是上课,两下两下地敲是下课,三下三下地敲是预备铃。这节是算术课,可走进来的老师还是张老师。他望一眼好奇的我,说“数学课也是我来教”。头几节数学课讲分数,纯分数和带分数,同分母加减、异分母加减。张老师讲得清清楚楚,如若还有听不明白的同学,张老师会耐心地重复讲。我从那时起真的很喜欢张老师,张老师讲什么都能讲得透彻,而且还很平易近人,于是我便敢大着胆子找张老师问问题。我记得当时有一次讲到关于珍宝岛事件的内容,张老师讲到中国和苏联之间的战争,还讲了很多关于地理的知识,我便好奇,苏联是什么?东北是什么?黑龙江是什么?对于那时候只知道最大的地方就是太原的我来说,这要比会造句和会计算吸引力大得多。于是我就开始了解珍宝岛事件,我把当时能找到的报纸、传单都读了,后来老师布置写关于珍宝岛事件的作文,之前的阅读正好派上用场,写得棒棒的,张老师让我在全班读我的文章,那是我第一次在新同学面前读自己写的文章,心砰砰地跳,但非常自豪。

人们很容易对成功进行复制,从此我养成习惯读报、读传单、读任何我能读到的东西。那时候我们经常有任务要给老人们读什么什么公报,或什么什么社论,我可以中间不打啃地读完,而且不会出错。我明显感觉我的词汇量在增加,写作文造句一点都不愁。后来记得有一次,学校布置任务对某件什么事表决心,具体事情不记得了,但是我没有辜负张老师,我洋洋洒洒写了好几页,张老师都吃惊了,怎么能写那么多?我问“多了?那就删掉一些。”张老师说“不,写得非常好。”他先让我在班里给同学们读一遍,然后又在全校大会上代表全年级学生读一遍。当时的确惊着了许多老师,实际我自己知道,那篇文章是我读了一本当时关于表决心的书,我把上面的好词语都抄下来,用在了这篇文章里。从那时起,我养成一个抄写好词语的习惯,而且我从读报纸转向读大部头的书,我觉得书里的东西更多。

偶然的一个机会我看到一本书《普希金诗集》还是《普希金故事》,书名记不清了,封面有一个头像,头发是卷曲的。光封面对我就产生了极大吸引力,头发怎么是卷的?书中人物是苏联的,还提到俄罗斯,这对我来说都是天书。当时我们只读到毛泽东的诗词,印象中张老师讲过关于梅花的那首,张老师很投入地讲解,尤其讲到后面几句时,他充满一种期待,进入一种幻想,目光似乎穿过教室的墙看到了遥远的地方:

卜算子·咏梅

风雨送春归,

飞雪迎春到。

已是悬崖百丈冰,

犹有花枝俏。

俏也不争春,

只把春来报。

待到山花烂漫时,

她在丛中笑。

这首诗被谱曲成了歌,我们还学会了唱。按照我们的方言“卜算”读音和“剥蒜”的一个发音,这引起我很大好奇,我问张老师“什么是卜算子?”张老师说“词牌名”,“那什么是词牌名?”“为什么要用词牌名?”“我怎么学习词牌名?”等等,我就像一个“问题”女孩,经常问的张老师看着我直眨眼,但张老师没有一次呵斥我,而每次都耐心地尽可能地告诉我。当我看到普希金的诗时,我发现根本没有词牌名,我当时真是晕了。我记得抄写了普希金的那首《假如生活欺骗了你》,我很好奇生活怎么欺骗人?那本书里还讲了决斗的故事,我记得那个描述是,两人背对背向前走,数到几时突然转身开枪,谁快就先打死对方,但我不记得是因为普希金慢呢还是因为对手耍奸。这件事困扰我很久,想不明白为什么要决斗,那个时候的教育是人要和敌人斗争,去战场杀敌人。我有几次想问张老师,但都没有问出口。一是不敢确定这个问题该不该问,二是因为张老师很忙,他的办公桌就在一进门的左手,那间办公室是里外两间,里间我好像没有记忆,外间好像有三个办公桌,张老师的办公桌最靠外,我经常站在门口,一只脚在里一只脚在外就可以说话。张老师当时有一个“任务”是要笔录广播里的重要新闻,那时没有任何工具,只有一个收音机,在播放新闻时张老师就坐在那里,边听边记录。我不知道是学校派的任务还是张老师自己的要求,我后来也跟着试过,当大喇叭播什么内容时,我也开始记,但根本记不下来,第一句还没来得及写,第三句已经说完了。我很崇拜张老师,他懂得那么多,什么都知道,而且写得那么好,那么快,那么整齐。我记得后来我们开一门课叫“农业课”,张老师仍然讲得头头是道,24个节令我至今可以熟背:

春雨惊春清谷天,

夏满芒夏暑相连,

秋处露秋寒霜降,

冬雪雪冬小大寒,

上半年是六廿一,

下半年是八廿三,

每月两节不变更,

最多相差一两天。”

后来有一次,学校要选积极分子,忘了是什么积极分子,张老师和学校推荐了我,我参加了我们那个地区的积极分子代表大会,那是我第一次参加会议,基本都是大人,我不知怎么会有我这样一个小孩。他们说着我根本不懂的话,还要不时出去参观,我跟着他们坐大卡车,那也是我记忆中第一次坐大卡车,走很远的路,去了哪里我都不知道,只记得有一位叔叔一直照顾我,因为上下车我都够不见,得有人抱着我上去再抱着我下来。而且那位叔叔怕我走丢一直拉着我。我什么也没有弄明白会议精神,但是开了我的眼界,我看到了外面的世界。回到学校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讲述会议精神,张老师和校长他们看着我都乐了,后来就不了了之了。

再后来,张老师不教我们了,换了别的几位老师,对我的帮助也很大,但是终究没有张老师在我的记忆里深刻。这可能还因为另一层关系,我和张老师还做了两年的同学,他在物理班,我在英语班,那两年是在我离开张老师大约7年后的重逢,如果算上张老师不教我们的时间应该是在8年后。当张老师和我同时走进同一个校门成为校友、同学时,我不知道张老师怎么想,但我还是那样崇拜他,尽管我的专业完全跳出了张老师的范围(他好像学的是俄语),但是中午在食堂吃饭时,或者下午下课后有时我还是要和张老师在一起,我们并不探讨问题,就是随便坐一起,张老师还是那样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我,似乎我还是8年前的那个小小孩。他依然用关心的神情看我,但是我听说张老师家里很需要他努力养家,至于具体的我也不是很清楚,而我当时的小野心是要考研,所以那两年我除了正常的课程外,我自学了全部的英美文学课程所要求的内容,还拜一位日语老师学习日语。

毕业时,我们几个老乡合了一个影,我和张老师以同学身份同坐一起,但在我的心目中他永远是我的老师,直到今日。毕业后张老师回到了原岗位,我又再次参加考试,考到北京。后来听说张老师调离了原来那个学校,但是非常巧合的是,去北京读书的前几天,我正在车站等车,张老师骑车从我身边经过,我只顾看车来没来,竟然没有看到张老师过来,听到喊声,我很惊讶这时候竟然能遇到张老师。当时等车时还碰巧碰到我的一位高中男同学,他站在我身边,张老师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看我看看那位同学,那种神情你应该懂得。我把我考学的事告诉张老师,他为我高兴得真是合不拢嘴,我看到他从未有过的开怀而笑。他具体嘱咐我什么我都忘了,但是我能记得我上车后他向我招手,而且还不时回头看我那位男同学。那辆车是要绕个环岛,等车绕回到出发地时张老师还在那里注视着这辆公交车。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张老师,他扶着车子的形象定格在我的记忆里。

之后我开始了新的征程,风雨兼程,一路向前,好像只有在梦里偶然会梦到小时候上课或玩的情景,张老师也偶然会出现在我的梦里,我还是像小时候那样,轻轻地吐吐舌头,跐溜就跑掉了。他真是如父如兄地关心我。说他如父是中国有句俗话“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其次我的父亲那些年很忙,几乎每天都周旋在运动中,我们一大家老老少少十来口人都指着父亲,父亲必须平平安安才行,所以父亲对自己非常严格,他认为不妥的事情坚决不沾边,即使在文革期间两派中,父亲是少有的无派人士。因此父亲对我们的学业几乎顾不上过问,张老师可能替代了一部分。我说如兄,是因为张老师一点都不凶,如果是父亲会有害怕,但是张老师没有让我害怕,反而有时我还反驳他。记得有一次,我没把字写好,张老师批评我。我当时就不高兴,反驳说“你是看内容还是看字?内容好了不就行了嘛,如果内容不行字好有什么用?”张老师看着我竟然没话了,我好像很得意,张老师什么也没多说就转身走了。可是那天我越来越不得意,回家后,我把那个作业认真地抄了10遍,和新作业一起交上去。张老师一定看到了,但他仍然什么也没说,也没给我批语。

这几日我脑子里不停地闪现张老师的影子,我找那张照片但没有找到,不知道放到哪个家里了。我去年写了一首诗《老师》,其中我有三个老师的形象在我的脑海里,第一个就是张老师。

老师

儿时见了老师会吐舌头,

老师摸摸脑袋胜过五月玫瑰。

长大后见了老师会款款注目,

老师微微笑容犹如七月瓜果。

成人后见了老师会侃侃而谈,

老师频频点头像是九月醇酒。

无论世人赠了多少桂冠,

挂了多少光环,

改变不了老师在我心中

就是一盏路灯,

一段桥梁,

一个台阶,

一只荧火虫。

那盏路灯见证了我与书结缘,

那段桥梁送我奔向他乡,

那个台阶扶我走上人生舞台,

那只荧火虫照明我曾陷入的黑暗。

老师是我的前世情人,

来完成他前世未尽的心。

默默付出不索回报。

只要我进步,

他就阳光灿烂。

我以为我驰骋了天下,

蓦然回首,

老师站在身后依然那样谦恭。

我以为我已长成了大树,

驻目仰望,

老师还在帮我修枝剪叉。

走多远走不出老师的眼,

长多大大不过老师的心。

我有时候想等我退休了去看老师们,也只是想一下,随后就抛到脑后了。工作和家庭经常不给我多余的时间去想,总觉得老师是不会老的,应该还是那么年轻结实地站在那里,不相信岁月会对他们无情,他们对我那么好,岁月有情应该感知,应该对我的老师网开一面。但我忘了“天若有情天亦老”,等真正听到说老师老了,老师等不了我了,我才意识到我错了。我不知道老师走的时候是否想到过我,我不知道如果老师能听见我的讲述时他是否还记得这些事情,我不知道老师在他20年前离开时是否知道我已经走出国门去到雪莱的故乡,我不知道老师是否会想到我今天会如此怀念他。我很想专门为他写一首诗,但是所有的回忆都挤在我的笔端,都要出来表达对张老师的思念。实际张老师不是什么大人物,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只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位中小学老师,而且听说那个年代他的家庭成分不好,所以可以想象他当时是多么的无足轻重,但在我的眼里,他却一直是高大的、伟岸的、挺拔的、睿智的,他的骨子里有一种东西让我敬佩。他的教风一直影响着我,讲课要有条理,要对学生友善,要多鼓励学生。

亲爱的张老师,如果我说“老师,对不起,这些年没有回来看您,”您一定会眨着眼睛看看我,微微笑笑,什么都不说。如果我说“老师,对不起,在您最需要的时候,我没有回来帮您,也许我能找到一个合适的大夫减轻您的一点痛苦,也许我能求助到一个合适的疗法能延长您的生命,让您再多看看这个奇妙的世界。”您一定还是会眨着眼睛看看我,微微笑笑,什么都不说。您不多言语,然而一切尽在不言中。您走了已经20年了,对于别人已经习以为常了,可是对于我却是久久不能平静,我需要一天天地告诉我您走了,让我接受这个事实。如果按照俗语“18年后又是一条汉子”,您应该又回到了这个世界,但是我不知道您在哪里。我这迟到了20年的祝福不知是该祝福您离开时一路走好,还是祝福您从此获得新生。我相信这个世界有缘存在,您我有浓浓的师生缘,所以无论你在哪里,您都应该能听到我的祝福。实际我一直都在默默祝福您,默默地祝福我的老师们,只是没有像今天这样让我不平静,非要把这份缘写出来,才能让心头的波涛趋于平缓。张老师,我爱您;张老师,我怀念您;张老师,如果时间老人能安排好我俩的出场顺序,我还愿意再做您的学生,听您讲课,看您写板书……

云水音(Gloria),教授,博士,硕士生导师,比较文化学者,诗人,散文作者,翻译家。版权归作者所有,转载请注明作者与出处。

作者:云水音(Gloria)

来源:明心诗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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