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而最能與大樹一同到達遠方的,有巖河嶺水庫壩頂那兩棵於偶然中體現必然的小樹,有塞罕壩荒原上孤單活到能使獨木成林的老樹,有南海深處島礁上仰賴千里之外的淡水與熟土才能存活的新樹,更有查果拉哨所旁那沒有樹的“樹”。一圈圈走下來,再看那棵樹,這纔有些明白,爲何偏偏這叫國槐的大樹,能夠一口氣生長3200年,至今還是如此生機勃勃。

魯迅文學獎得主劉醒龍筆下的平涼魯迅文學獎得主劉醒龍筆下的平涼魯迅文學獎得主劉醒龍筆下的平涼

轉載自《 人民日報海外版 》( 2019年06月15日 第 11版 華文作品·樹大山河遠)

樹大山河遠

劉醒龍

僅就生命力來說,這個世界上,走得最遠的不是兩條腿的人類,也不是四條腿的動物,更不是長着成百上千條的腿和索性一條腿也沒有的爬行類長蟲,甚至都不是長着輕盈翅膀滿天翱翔的飛鳥,而是狂風暴雨、山呼海嘯也卷不走的那棵樹。

如果不是身臨其境,很難相信,那棵樹竟然已站立在風雨飄搖的世界3200年了!

3000年前,由西周都城豐鎬西出200公里,抵達那時叫作西戎的平涼;2000年前,由大漢皇城長安西出200公里去往那時剛剛不再叫義渠的平涼;1000年前,由五代名城大安西出200公里來到名爲大原實則野樹蕭條的平涼;在今天,由西安西出,還是200公里,追隨霧中寒雁,到平涼那號稱隴首地界的一處山坳,盧照鄰詩裏的馬系千年樹依然在那裏!

一棵樹生長得久了,便有些哲學意味。信或不信,人是樹的命運,樹也是人的命運。去平涼的路上,每隔一陣,就會有人提起那棵樹,其間有見過那棵樹的,更多是沒有見過的。無論見沒見過,只要提起那樹,從沒有一連說出三句整話的人。與此行同樣要去的公劉故里、崆峒山、大雲寺和涇川人遺址相比,人們提及那棵樹的次數最多,所說的話卻最少。也是,一棵樹再古老,又有多少可說的呢?縱然世界上沒有兩片完全相同的葉子,也沒有兩道完全相同的年輪,總不能將看得見的每一片葉,看不見的每一道年輪全都嘮嘮叨叨地說上一遍吧?

魯迅文學獎得主劉醒龍筆下的平涼

(古槐王)

爲了彌補語言的貧乏,我聯想到別的樹。20世紀90年代,第一次去西藏,在海拔5138米的查果拉哨所,放眼望去,不要說一棵樹,就連緊貼地面的花草也難得一見。在綠色苔蘚也朝不保夕的地方,那種在兩指寬的石頭縫裏開着藍色花的駱駝刺,是整個哨所唯一與森林相似的風景。哨所裏的一位士兵,因爲生病從山上下來,到了日喀則,一下車就像抱着親人一樣,抱着醫院院子裏的一棵白楊放聲大哭。治好了病,士兵又重新回到那座永遠也不可能長出樹來的哨所,將自己站成迎着冰霜雪雹的最堅強的白楊。

平涼所處的黃土高原與青藏高原無人區是近鄰,那位在查果拉主峯值守的士兵,是否知道,鄰居家有如此大的一棵樹並非關鍵,重要的是人在哪裏,就有沃土在哪裏。

沒有葉子,也沒有年輪,只有在大地上無限深扎的根鬚。這樣的樹,冰雪凍斷弓弦,也凍不斷一根枝條,颱風吹折旗杆,也吹不掉一片葉子。由平涼漫卷開來的黃土高原,由查果拉舒展出去的青藏高原,有太多長不出樹木的山野溝壑和坡灘。那種被烈焰曝曬,被海水浸泡的島礁,同樣是一切綠色植物的天敵。在沒有見到平涼那棵樹之前,人心就是那棵樹。而在沒有樹的地方,人就是樹,樹即是人。

那一年,我先後登上南海中大大小小十幾個島,其中的趙述島,從前礁盤暗隱,偶有露出水面的地方也鹽霜如雪,寸草不生。上島之際,已是鬱鬱蔥蔥,最大的樹有碗口粗細。等到自己拿起鐵鍬,捧起樹苗,將一株椰子樹小心翼翼地栽下去,才體會到小苗長成大樹的意義。那些培在幼小樹苗上的熟土,每一粒都是由海輪從千里之外的大陸遠載而來,珍貴到哪怕被海風吹起些許灰塵,也會像丟失黃金那樣令人惋惜心疼。那些澆在乾枯樹根上的清甜碧水,每一滴都來自千里之外的江河。那經由大海一船船航行而來的淡水,哪怕同樣由自來水龍頭裏噴湧而出,也珍稀得使人不敢捧上一捧沖洗滿臉汗漬。對於樹,這些水與土,既是乳養,也是血脈。對於遠方的大陸,這些生長在天涯海角的小樹和大樹,既是城堡,也是要塞。種在島礁上的小小椰子樹自然成了我的牽掛,春花開時會想,秋葉紅時會想。在一切牽掛面前,種下才3小時的樹,與歷經3200年時光、古老得已經不好意思再提栽種二字的樹,其意義了無區別。

毫無疑問,天下之樹都生長在原野的空白處。平涼這地名,命中註定爲那棵3200年的大樹騰出了偌大空間。壯遊不可無詩,登山總得見樹。平涼那棵樹,僅次於天下第一的軒轅廟內軒轅黃帝親手所植軒轅柏,又僅僅次於天下第二的浮來山定林寺內那棵銀杏樹。在5000年的軒轅柏和4000年的定林銀杏面前,3200年的平涼國槐,雖然貴爲天下第三大樹,卻能與周遭的山林結結實實地合爲一幅原野宏圖。

還有一種樹,專門生長在記憶的空曠處,一不小心,就雷鳴電閃、狂風暴雨般冒出來。上世紀70年代初,高中剛畢業,我就成了巖河嶺水庫工地上唯一的施工員兼技術員。那時候的鄉村,農業上的事全靠人力,庫容才十幾萬立方米的小型水庫工地,擁進來1萬多青壯年農民,喫的喝的不說,僅僅將各種食物煮成熟食所耗費的柴火就很難解決。在喫這第一件大事面前,任誰都只能睜隻眼,閉隻眼,看着衆多刀斧將附近的山頭砍伐精光。水庫建成之日,也即四周山野寸草不生之時。40年後,尋訪故地,雙腳踏上水庫大壩之際,一陣震撼突如其來!一方面,當初大家認爲,水庫四周植被100年也恢復不了,才40年就重新長出比當年更茂密的森林。另一方面是,壩頂東邊的小山上,長着兩棵比其它樹粗壯許多的碩大松樹。望見兩棵大松的那一瞬,眼睛忽然迷濛了,我沒有半點猶豫就回想起來,這兩棵松樹正是當年那些早已作了薪柴的森林中的倖存者。之所以沒有變成竈膛裏的火焰,與兩棵大樹當年尚且弱小無關,而是在小樹的半腰上掛着兩隻碩大的高音喇叭,一隻向着山上,一隻朝向山下,從早到晚,用最大音量發出指令,引領工程建設。當初輕輕一碰,小樹就會飄搖欲斷。40年後,即便是一頭牛撞上去,也撼不動樹梢上最小的松針。那樣子,接下來幾百年,幾千年,都會生長得很愜意。

魯迅文學獎得主劉醒龍筆下的平涼

(八卦槐)

幾百年,在樹的世界裏,也就是花開花落,葉紅葉碧那樣的小小時光。幾千年,可以讓涇河清,渭水濁,輾轉騰挪逆襲成涇河濁,渭水清。幾百年,幾千年,可以讓一大片森林毀滅成一棵樹,也可以讓一棵樹長成一大片森林。曾經行走在無比瑰麗的塞罕壩林海中,何止是一棵樹,隨時隨地見到的一根草、一朵花,甚至一滴露,都能現身說法作證明。不必要去較勁有沒有輪迴,也不必看重所謂的重生,時光確實會在某個時間段裏賦予某個事物以特別的境遇。這塞罕壩,幾百年前,本來就是一眼望不到邊的林海。同樣也是幾百年前,舊王朝無休無止的砍伐,將昔日林海變成了北方沙塵暴的主要源頭。沙暴再狂野,真理之樹也不改其常綠。60年前,苦苦追尋綠色真理的塞罕壩人,在枯黃沙漠中發現了一棵活了幾百年的落葉松。樸實的塞罕壩人,撿拾起被一些人棄之不用的常識,在能夠生長落葉松的地方,種下第2棵、第3棵、第4棵,然後是第2000棵、第2萬棵,甚至是第2000萬棵和第2億棵落葉松,直到讓那片人稱死亡之海的北方沙漠,變爲水草豐美、林木茂密的旅遊勝地。這由天下最孤獨的一棵松樹生長而成的奇蹟,若不是懷有真理,怎能在沙漠中獨自站立幾百年?平涼城外的那棵樹,一站就是3200年,反而越來越不像真理,更像是一個遊走在鄉野之中的說唱藝人。這樣的藝人,在喜馬拉雅山唱《格薩爾》,在阿爾泰山唱《江格爾》,在神農架唱的是《黑暗傳》。

在平涼城東錦屏鎮的一處山坳,一切都是那樣平凡,除了那棵樹,萬物都不曾有丁點兒異樣,下了車,走上百十步,首先看到的樹梢,正在生長着嫩芽。走近了些,又能見到大大小小繁複如蛛網的樹枝,正由冰天雪地染成的深褐色,逐漸過渡到花香四野時淺淺淡淡的灰黛。走得更近時,那粗壯的主幹像是一堵老舊的城牆,找不着那扇門就無法入得其內,只好低頭環顧,看看如何繞過去。繞着那棵樹走了一圈,又走一圈,然後再走一圈。一圈圈走下來,再看那棵樹,這纔有些明白,爲何偏偏這叫國槐的大樹,能夠一口氣生長3200年,至今還是如此生機勃勃。三山五嶽之上,五湖四海之內,除了國槐,再無冠名以國來稱其它樹種的,即便是無數文人筆下的常客——松柳梅,也難擔當如此桂冠。

黃山的怪石雲海與十大名松很般配;華山的奇峯幽谷正好用侵天松檜來點睛;九華山中的鳳凰松,恰似九華山般仙風道骨;荊州城內的章臺古梅,不是楚國遺物,如何符合楚靈王的傳說?

山是一種生命,水是一種生命。山水的生命是生機盎然的萬物賜予的,包括人,包括獸,包括花卉和蒿草,苔蘚與地衣。平涼地界上的這棵名爲國槐的大樹,用蒼穹之根吸收過《三墳》《五典》的智慧,用堅硬身軀容納下《八索》《九丘》的文脈,用婀娜枝葉感受了《詩經》《樂府》的深邃與高翔。接下來,這3200年後的今天,每一個來過又離開的人,都讓這叫國槐的大樹走得更遠。還有長空中的風雲,還有天際裏的鴻雁,甚至還有當今世界無所不能的互聯網,都使這樹朝向更悠遠的未來。而最能與大樹一同到達遠方的,有巖河嶺水庫壩頂那兩棵於偶然中體現必然的小樹,有塞罕壩荒原上孤單活到能使獨木成林的老樹,有南海深處島礁上仰賴千里之外的淡水與熟土才能存活的新樹,更有查果拉哨所旁那沒有樹的“樹”!

魯迅文學獎得主劉醒龍筆下的平涼

作者簡介:

劉醒龍,男,生於古城黃州。湖北省文聯主席,並任中國作家協會全委會委員,中國作家協會小說委員會副主任。代表作有中篇小說《鳳凰琴》《秋風醉了》《分享艱難》等。出版有長篇小說《威風凜凜》《一棵樹的愛情史》《黃岡祕卷》、長篇散文《一滴水有多深》《上上長江》、長詩《用胸膛行走的高原》及各類小說集、文集和散文集八十餘種。《聖天門口》獲第二屆中國小說學會長篇小說大獎,《蟠虺》獲《人民文學》二○一四年度優秀長篇小說獎。散文《抱着父親回故鄉》獲第七屆老舍散文獎,中篇小說《挑擔茶葉上北京》獲第一屆魯迅文學獎。

魯迅文學獎得主劉醒龍筆下的平涼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