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離開西安去外地念書,我每次自我介紹一 定先說“我是西安人”,再說“我叫李小花”。我還記得他聽說我是西安人後激動不已,望着我說:“在夢裏,我總覺得自己是長安人。

陳曉卿說:“每個人的腸胃實際上都有一扇門,而鑰匙正是童年時期父母長輩給你的食物編碼。”無論我們漂泊到哪裏,一旦味覺記憶被喚醒,鄉愁就像開閘的洪流一樣洶湧而出。

而對於李小曉來說,故鄉西安是帶着冰峯汽水和秦鎮涼皮的味道,是漸行漸遠卻溫暖如初的安全感,甚至是長大後招桃花的“神祕力量”。我們總是不捨晝夜地奔向所謂的熱忱夢想。可是驀然回首才發現,所有泛黃的故鄉記憶,親友的聚合離散,都讓我們的人生之旅變得特殊而又平凡。

我人生的第一站是西安,就從西安寫起吧。

這是一座極適合存放記憶的城市。厚重的城牆承載着一個國家幾千年的歷史,也雕刻着我十幾年的青蔥時光。

前幾日有友人來香港,給我帶了冰峯汽水和秦鎮涼皮。光陰荏苒,如今的冰峯汽水都是可登大雅之堂的聽裝易拉罐了。秦鎮涼皮裝在精緻的禮盒裏,醬料和辣椒油被抽了真空分別包裝,精美得讓人有些不習慣。

拆開包裝,聞到撲面而來的油潑辣子香,少年時在街市上歡縱覓食的畫面驟然浮現。

縱使時代更迭,涼皮的包裝在變,城市的容貌在變,人也在變, 但記憶就在那裏,清澈如昔。長相思,在長安。

舒適圈

西安分爲城牆裏和城牆外。城牆裏那區區11平方公里的“皇城圈兒”,不堵車的話,其實5分鐘就可以驅車從城牆南門開到北門,但在童年的我眼中,它就是全世界。

城牆是舒適圈,它以一種最直觀的形式將我們包裹在內。城牆本就是應明太祖朱元璋“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的養息之策所建, 生來便帶有孫悟空爲唐僧畫地爲障的意味。城牆內不許蓋高層建築, 因此不論城外如何風雲變幻,城牆裏永遠波瀾不驚。邁入永寧門,再急迫的心情也彷彿會突然舒緩,時間都突然慢下來。

我在讀中學的時候,從教室窗外便可望見城牆,可望見城牆上推着自行車踱步的閒人,可以看到成羣的鳥呼啦啦地飛過灰色的殘垣。那一刻我覺得我的青春就雕刻在石板牆裏,心如止水,無慾無求,彷彿已活了千年。人被這安逸的畫面奪走了心緒,恍然間不知自己爲何要念書,反正,佛曰:未來心不可得。

在安逸的舊城裏,少壯不努力,看到的是亙古不變的歲月靜好, 是看不到老大徒傷悲的。

在西安的童年是極幸福的。那時每逢假期,我就被送到東郊的姥姥家,門口就是興慶公園,那可是城裏的小孩春遊才能去的地方。那時候覺得興慶公園好大,有比大海還遼闊的湖面,有比長白山還深邃的樹林。有一年天氣炎熱時,我和父親去捉蟬,後來找不到路,誤入叢林深處。那時隨地大小便還很常見,於是我們踩了兩腳的大便回到家,至今提起,母親仍會笑出眼淚。

姥姥家牀底下有一個塑料格子箱,裏面插着一瓶瓶晶瑩剔透的冰峯汽水,我每天都會撩起牀單,爬到牀下去數還剩下幾瓶。一箱喝空了,姥姥和小保姆就會抬着一箱空玻璃瓶去換新的汽水,而我則雄赳赳氣昂昂地走在最前面,彷彿繳獲了一座城池的戰利品。

上學以後,每天回家路上有兩個頗有趣味的景點。一個是郵局報刊亭,假如新一期的《童話大王》和《科幻世界》到了,我便如同過節一般。另一個就是賣冰棍的小攤,這是體現身份的地方。有一次, 班上一個男生買了一根6元錢的夢龍,至今他在我們心中的形象仍比北京的房哥房姐還要像土豪。我愛買的冰棍是娃娃頭和雪美,後來離 開西安,我驚訝地發現外地竟沒有這兩種口味,娃娃頭在北京改了名字叫雪人,雪美這種酸奶味的雪糕則是我後來去了美國在pinkberry酸奶冰激凌店才重新拾獲。

高三那一年是用八次大模擬考試串起來的。每次考試結束後,我和同班的閨蜜就會跑到鼓樓回民街大喫一頓犒勞自己。最美味的往往是最不健康的食物,至今我依然記得涮牛肚蘸着麻醬和油潑辣子放入口中,接觸到舌尖味蕾那一瞬間的喜悅。所有的壓力和沮喪,在那一瞬間降爲零。

住在城裏的孩子不曾見過鄉村的煙火,鼓樓回民街每到傍晚的炊煙裊裊就是我們對人間氣息最直觀的理解。每到傍晚時,鼓樓回民街裏家家出攤,烤肉的紅炭燃了,粉蒸肉的罩籠熱了,酸菜炒米的鍋裏冒出香氣。各種煙霧和味道縈繞交織,整條回民街都沉浸在華燈煙火的氛圍裏。多年之後,每每回鄉省親,漫步在這條熟悉的街道上,驀然回首,總彷彿能看到少年時的自己,站在鼓樓城門前張開雙臂雀躍歡笑。

離開家鄉前的那個暑假,我挽着父親在蓮湖公園散步。看池中的蓮花和十幾年前一般淡香悠然。花開花落,雲捲雲舒,彷彿十八年只是彈指一揮間。

人是有預感的。我知道我走出這座城門,便從此一去不會回頭。見證我成長的蓮湖路、蓮湖公園、北大街天橋,從此不再是樊籬,而是過去。

在後來的人生中,我曾經一次次擺脫舒適圈,走進新的領域。但我會一直記得那年夏天我和父親站在蓮花池畔,一向摳門的父親幽幽地對我說:“想家了就隨時買飛機票回來,我給你報銷。”

那一刻起,我的故鄉和我的父親,不再是觸手可及的依靠,而是一個定心丸,一條退路,一條儘管我可能永遠不會去走卻不能沒有的退路。

黃沙斷磧千迴轉,長安城漸行漸遠,但她賦予我的安全感和自信心,卻烙在了心裏。

優越感

城牆是皇家顏面。20世紀80年代,朱雀門遺址出土時,雕欄玉砌尤在。青石製作的門檻上刻有線條優美、神采飛揚的蔓草花紋,磨磚對縫的門洞隔牆厚實端正。

“我們是皇城根兒的人”,就像土耳其伊斯坦布爾人和英國巴斯人一樣,西安人有一種對舊王朝放不下的緬懷,以及對王族血統一廂情願的優越感。

這是一種病,我也有。離開西安去外地念書,我每次自我介紹一 定先說“我是西安人”,再說“我叫李小花”。彷彿我說出我的家鄉, 我就自動列席於貂蟬、褒姒和楊玉環之間,列席於路遙、賈平凹和陳忠實之間,列席於鄭鈞、許巍和張楚之間。

有浪漫遐想的故鄉總能幫人招桃花。比如我認識一個姑娘,來自沈從文的故鄉,偏又在國外念過書,湘西小鎮的泥土氣息和華盛頓的櫻花香混雜成一種只聞其名便可爲之傾倒的神祕感,讓這姑娘這些年不知吸引了多少男青年。

西安也是招桃花的重鎮。回想我寥寥可數的桃花史,多少可以歸功於故鄉的威名。

上大學的時候,曾經有一位剛剛聲名鵲起的80後作家來我們學校交流。我還記得他聽說我是西安人後激動不已,望着我說:“在夢裏,我總覺得自己是長安人。”當時我被酸得落荒而逃。不久後他發來一封電郵,附着他新寫的一篇以唐代長安城爲背景的小說,女主人公竟用了我的名字。時隔多年,我再次在網上搜索,發現此文竟流傳 甚廣。我和這位作家已不再聯絡,我想當年他所傾慕的也並非李小花,而是一個來自長安城的女子輪廓罷了。感念我的故鄉,讓我收到過這樣一份青蔥玄妙的禮物。

的確,我這些年在外面遇到的西安人,很少見到誰表示對家鄉 “印象不深了”,個個聊起西安都是唾沫橫飛、神采飛揚,有掩飾不住的眷戀和驕傲。

此外,我這些年遇到的西安人,都保持着耿直的個性,做事勤勉,對道德感有種鑽牛角尖似的執着。

這可能是血統裏自帶的基因。西安人原本安土重遷,下了狠心離開故土外出闖蕩,卻終究是學不會江湖術,開口仍是鄉音,不露聲色的面孔掩得住喜怒,卻掩不住愛恨。

在紐約時我有一個女性朋友,西安人,生得如花似玉。她自小出國,是倫敦大學、紐約大學和哥倫比亞大學三所名校的畢業生。儘管離家十餘載,但聊起西安的涼皮、粉蒸肉,她仍會放肆地拍案驚呼:“僚咋咧!”每次我們和其他朋友聊到西安,她也常常一句話噎死對方:“這是我們西安的事兒,你不懂!”

儘管家境殷實,但她上學的時候仍每週坐火車去紐約上州的小鎮做兼職老師,平時還在學校圖書館打工。後來她畢業進了一家中資企業的紐約分公司,剛進去就表現突出,常常代表公司公開演講,還在老總談判時擔任翻譯。

但時隔數年,我再次和她聯繫,則得知她已經離開這家公司。原因是她性格太執拗剛烈,又不肯掩飾鋒芒,在一次處理出口大單時,團隊要分回扣,她不同意,最終和團隊鬧翻,拂袖而去。

後來她乾脆自己開了一家公司,夜以繼日地努力幹,如今做得風生水起,還獲得了好幾個創業大獎。

我一直覺得她是西安人浪跡江湖的典型代表。努力又執着,剛烈而不棄原則,話不投機便好聚好散,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去與留

福建和廣東人是望着海長大的,血液裏有遠行的衝動。西安人則不同。

我們是望着城牆長大的,骨子裏就願意守在這皇城根兒。

捏指數數,和其他大城市相比,西安去外地乃至外國讀書工作的孩子並不多。爲什麼要離開西安呢?這難道不是世界上最舒服的城市嗎?這兒難道沒有全國最好的大學嗎?難道不該搬進南北通透的大宅安居樂業嗎?

我無以爲辯。

我18歲離開家鄉,顛沛輾轉,直至今日,未曾再在同一座城市生活超過四年。

不久前我回鄉省親,下了飛機,坐上出租車。和京滬健談的司機截然不同,西安的司機向來寡言,一小時的車程,竟一路不語。

望向窗外,這座濃縮了我全部少年記憶的城市,如今卻略顯疏離。

城裏道路擁堵,修地鐵的粉塵夾雜着尾氣的味道。路邊僅留下狹窄的通道供行人通過,而行人彼此毫不禮讓,粗魯地把力量施加在擦肩而過的陌生人身上。這再不是少年時可以蒙上眼睛倒退着走的街道。

突然覺得故鄉與任何一座三線城市無異。昔日寧靜的鐘鼓樓,如今進行“暮鼓晨鐘”仿古表演,恢宏卻充滿不倫不類的現代造作感。

舊友們如今過得很是如意。有孩子的享受着柴米油鹽的樂趣,發財了的享受着夜夜笙歌的樂趣,有鐵飯碗的享受着辦公室政治的樂趣。

十年風雨別長安,笑把無窮作夢看。一時間,我竟有一種深深的孤獨和失落。

我走馬燈似的約舊友聊天。

高中的時候,我和兩個同學住在同一個院子,一男一女,每天我們三個一起騎自行車上學。那個時候,他倆每天都會站在我家窗下扯着嗓子喊:“李小花,快下來!”然後我們一起風馳電掣般騎着自行車穿過蓮湖路,穿過北大街,穿過環城北路。我們有時候會玩雙手撒把,任周圍的車輛按鈴或驚叫。有一次差點撞到一位大伯,大伯指着 我們大罵:“這些小孩不知道學好!”我們就像聽了褒獎一樣,心滿意足地放聲大笑。

後來我離開西安,他們則進了同一所大學。再後來,他們結婚了。兩年前,我聽說女生去美國做訪問學者了。

我約了這位男生敘舊。他在西安當地的事業單位工作,多年不見,人輕微發福。

剛開始的談話不鹹不淡。和所有在西安的對話一樣,我們聊了彼此的工作、買房情況、父母的身體。問起那位女生,他說她在美國找到了賞識她的導師,已經轉爲正式的博士生。

酒過三巡,他的臉開始發紅。“我不能多喝酒,因爲我去年查出來脂肪肝。”我趕緊攔他,他卻又飲下一杯。

“我就知道你早晚會回來,西安是你家啊!”年過三旬的男人,突然就哭了。

我心裏一咯噔,繼而意識到,這句話不是說我。

原來他離婚了,青梅竹馬的妻子在美國已經和一位副教授再婚。

他和着酒精一遍一遍說:“西安這麼好,你爲什麼要離開。”

後來在返程的飛機上,我眼前不斷浮現這個男生滿面的淚,耳邊縈繞着那句“你爲什麼要離開”。

每天太陽照常升起,每座城市都上演着來往歸去。

離開的人,有多少個在異鄉爛醉的夜,呢喃着追思故鄉的橋、城牆上的烏雀、街市上攢動的笑靨,近鄉卻又情怯。

留下的人,遙望那些離開的背影,欲同往,卻躊躇止步,空守着物是人非的故城,任時光週而復始。

於我而言,魂牽夢縈的是家鄉,回到故里,卻發現已沒有幾張熟悉的面孔,道路也已不識。斗轉星移,風雲變幻,不變的是千年的城牆,以及城牆裏永無休止的喜怒悲歡。

君不見,外州客,長安道,一回來,一回老。

無論跋涉幾千裏,但回首,仍可見城牆內的燈火闌珊,有人歡縱,有人悲泣。

冰涼的冰峯汽水,煙霧繚繞的鼓樓街市,雙手撒把騎單車飛馳過的林蔭。

如今的西安是什麼模樣已不重要,我的少年往事已留在永寧門內。

向北望,城外遼闊。

內容選自

《趕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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