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魯迅X契訶夫:人是狡猾的

魯迅一生翻譯過十四個國家近百位作家兩百多部作品,其中翻譯契訶夫僅此八篇。契訶夫是當之無愧的短篇小說之王,其作品‘文短氣長’,對現代短篇小說和戲劇發展影響巨大。《小笑話集》在他的創作生涯中有着特殊地位。魯迅在本書前記中寫道,“這些短篇,雖作者自以爲‘小笑話’,但和中國普通之所謂‘趣聞’,卻又截然兩樣。它不是簡單地只招人笑。一讀自然往往會笑,不過笑後總還剩下些什麼......這八篇裏面,我以爲沒有一篇是可以一笑就了的。”

魯迅

壞孩子

伊凡·伊凡諾維支·拉普庚是一個風采可觀的青年,安娜·綏米諾夫娜·山勃列支凱耶是一個尖鼻子的少女,走下峻急的河岸來,坐在長椅上面了。長椅擺在水邊,在茂密的新柳叢子裏。這是一個好地方。如果坐在那裏罷,就躲開了全世界,看見的只有魚兒和在水面上飛跑的水蜘蛛了。這青年們是用釣竿,網兜,蚯蚓罐子以及別的捕魚傢伙武裝起來了的。他們一坐下,立刻來釣魚。

“我很高興,我們到底只有兩個人了,”拉普庚開口說,望着四近。“我有許多話要和您講呢,安娜·綏米諾夫娜……很多……當我第一次看見您的時候……魚在喫您的了……我才明白自己是爲什麼活着的,我才明白應當供獻我誠實的勤勞生活的神像是在那裏了……好一條大魚……在喫哩……我一看見您,這才識得了愛,我愛得您要命!且不要拉起來……等它再喫一點……請您告訴我,我的寶貝,我對您起誓:我希望能是彼此之愛——不的,不是彼此之愛,我不配,我想也不敢想,——倒是……您拉呀!”

安娜·綏米諾夫娜把那拿着釣竿的手,趕緊一揚,叫起來了。空中閃着一條銀綠色的小魚。

“我的天,一條鱸魚!阿呀,阿呀……快點!脫出了!”

鱸魚脫出了釣鉤,在草上向着它故鄉的元素那裏一跳……撲通——已經在水裏了!

追去捉魚的拉普庚,卻替代了魚,錯捉了安娜·綏米諾夫娜的手,又錯放在他的嘴脣上……她想縮回那手去,然而已經來不及了:他們的嘴脣又不知怎麼一來,接了一個吻。這全是自然而然的。接吻又接連的來了第二個,於是立誓,盟心……幸福的一瞬息!在這人世間,絕對的幸福是沒有的。幸福大抵在本身裏就有毒,或者給外來的什麼來毒一下。這一回也如此。當這兩個青年人正在接吻的時候,突然起了笑聲。他們向水裏一望,僵了:河裏站着一個水齊着腰的赤條條的孩子。這是中學生珂略,安娜·綏米諾夫娜的弟弟。他站在水裏面,望着他們倆,陰險地微笑着。

“噯哈……你們親嘴。”他說,“好!我告訴媽媽去。”

“我希望您要做正人君子……”拉普庚紅着臉,喫喫地說,“偷看是下流的,告發可是卑劣,討厭,胡鬧的……我看您是高尚的正人君子……”

“您給我一個盧布,我就不說了!”那正人君子回答道。“要是,不,我去說出來。”

拉普庚從袋子裏掏出一個盧布來,給了珂略。他把盧布捏在稀溼的拳頭裏,吹一聲口哨,浮開去了。但年青的他們倆,從此也不再接吻了。

後來拉普庚又從街上給珂略帶了一副顏料和一個皮球來,他的姊姊也獻出了她所有的丸藥的空盒。而且還得送他雕着狗頭的硬袖的扣子。這是很討壞孩子喜歡的,因爲想訛得更多,他就開始監視了。只要拉普庚和安娜·綏米諾夫娜到什麼地方去,他總是到處跟蹤着他們。他沒有一刻放他們只有他們倆。

“流氓,”拉普庚咬着牙齒,說,“這麼小,已是一個大流氓!他將來還會怎樣呢?”

整一個七月,珂略不給這可憐的情人們得到一點安靜。他用告發來恐嚇,監視,並且索詐東西;他永是不滿意,終於說出要表的話來了。於是只好約給他一個表。

有一回,正在用午餐,剛剛是喫蛋片的時候,他忽然笑了起來,用一隻眼睛使着眼色,問拉普庚道:“我說罷?怎麼樣?”

拉普庚滿臉通紅,錯作蛋片,咬了飯巾了。安娜·綏米諾夫娜跳起來,跑進隔壁的屋子去。

年青的他們倆停在這樣的境遇上,一直到八月底,就是拉普庚終於向安娜·綏米諾夫娜求婚了的日子。這是怎樣的一個幸福的日子呵!他向新娘子的父母說明了一切,得到許可之後,拉普庚就立刻跑到園裏去尋珂略。他一尋到他,就高興得流下眼淚來,一面拉住了這壞孩子的耳朵。也在找尋珂略的安娜·綏米諾夫娜,恰恰也跑到了,便拉住了他的那一隻耳朵。大家必須看着的,是兩個愛人的臉上,顯出怎樣的狂喜來,當珂略哭着討饒的時候:

“我的乖乖,我的好人,我再也不敢了!阿唷,阿唷,饒我!”

兩個人後來說,他們倆祕密地相愛了這麼久,能像在扯住這壞孩子的耳朵的一瞬息中,所感到的那樣的幸福,那樣的透不過氣來的大歡喜,是從來沒有的。

一八八三年作

契訶夫與夫人

假病人

將軍夫人瑪爾法·彼得羅夫娜·貝綱基娜,或者如農人們的叫法,所謂貝綱金家的,十年以來,行着類似療法的醫道,五月裏的一個星期二,她在自己的屋子裏診察着病人。她面前的桌子上,擺着一個類似療法的藥箱,一本類似療法的便覽,還有一個類似療法藥的算盤。掛在壁上的是嵌在金邊鏡框裏的一封信,那是一位彼得堡的同類療法家,據瑪爾法·彼得羅夫娜說,很有名,而且簡直是偉大的人物的手筆;還有一幅神甫亞理斯泰爾夫的像,那是將軍夫人的恩人,否定了有害的對症療法,教給她認識了真理的。客廳裏等候着病人們,大半是農人。他們除兩三個人之外,都赤着腳,這是因爲將軍夫人吩咐過,他們該在外面脫掉那惡臭的長靴。

瑪爾法·彼得羅夫娜已經看過十個病人了,於是就叫十一號:“格夫里拉·克魯慈提!”

門開了,走進來的卻不是格夫里拉·克魯慈提,倒是將軍夫人的鄰居,敗落了的地主薩木弗利辛,一個小身材的老頭子,昏眼睛,紅邊帽。他在屋角上放下手杖,就走到將軍夫人的身邊,一聲不響地跪下去了。

“您怎麼了呀!您怎麼了呀,庫士瑪·庫士密支!”將軍夫人滿臉通紅,發了抖。“罪過的!”

“只要我活着,我是不站起來的!”薩木弗利辛在她手上吻了一下,說,“請全國國民看看我在對您下跪,您這保佑我的菩薩,您這人類的大恩人!不打緊的,這慈仁的精靈,給我性命,指我正路,還將我多疑的壞聰明照破了,豈但下跪,我連火裏面還肯跳進去呢,您這我們的神奇的國手,鰥寡孤獨的母親!我全好了呀!我復活了呀,活神仙!”

“我……我很高興……!”將軍夫人快活到臉紅,吞吞吐吐的說,“那是很愉快的,聽到了這樣的事情……請您坐下罷!上星期二,您卻是病得很重的!”

“是呀,重得很!只要一想到,我就怕!”薩木弗利辛一面說,一面坐。“我全身都是風溼痛。我苦了整八年,一點安靜也沒有……不論是白天,是夜裏,我的恩人哪!我看過許多醫生,請喀山的大學教授們對診,行過土浴,喝過礦泉,我什麼方法都試過了!我的傢俬就爲此花得精光,太太。

這些醫生們只會把我弄糟,他們把我的病趕進內部去了!他們很能夠趕進去,但再趕出來呢——他們卻不能,他們的學問還沒有到這地步……他們單喜歡要錢,這班強盜,至於人類的利益,他們是不大留心的。他開一張鬼畫符,我就得喝下去。一句話,那是謀命的呀。如果沒有您,我的菩薩,我早已躺在墳裏了!上禮拜二我從您這裏回家,看了您給我的那丸藥,就自己想:‘這有什麼用呢?這好容易才能看見的沙粒,醫得好我的沉重的老病嗎?’我這麼想,不大相信,而且笑笑的;但我剛喫下一小粒,我所有的病可是一下子統統沒有了。我的老婆看定着我,疑心了自己的眼睛,‘這是你嗎,珂略?’——‘不錯,我呀。’於是我們倆都跪在聖像面前,給我們的恩人祈禱;主呵,請把我們希望於她的,全都給她罷!”

薩木弗利辛用袖子擦一擦眼,從椅子上站起,好像又要下跪了,但將軍夫人制住他,使他仍復坐下去。

“您不要謝我,”她說,興奮得紅紅的,向亞理斯泰爾夫像看了一眼。“不,不要謝我!這時候我不過是一副從順的機械……這真是奇蹟!拖了八年的風溼痛,只要一粒瘰癧丸就斷根了!”

“您真好,給了我三粒。一粒是中午喫的,立刻見效!別一粒在傍晚,第三粒是第二天,從此就無影無蹤了!無論那裏,一點痛也沒有!我可是已經以爲要死了的,寫信到莫斯科去,叫我的兒子回來!上帝竟將這樣的智能傳授了您,您這活菩薩!現在我好像上了天堂……上禮拜二到您這裏來,我還蹩着腳的,現在我可是能夠兔子似的跳了……我還會活一百來年哩。不過還有一件事情困住我——我的精窮。我是健康了,但如果沒有東西好過活,我的健康又有什麼用處呢。窮的逼我,比病還厲害……拿這樣的事來做例子罷……現在是種燕麥的時候了,但叫我怎麼種它呢,如果我沒有種子的話?我得去買罷,卻要錢……我怎麼會有錢呢?”

“我可以送您燕麥的,庫士瑪·庫士密支……您坐着罷!您給了我這麼大的高興,您給了我這樣的滿足,應該我來謝您的,不是您謝我!”

“您是我們的喜神!敬愛的上帝竟常常把這樣的好人放在世界上!您高興就是了,太太,高興您行的好事!我們罪人卻沒有什麼好給自己高興……我們是微末的,小氣的,無用的人……螞蟻……我們不過是自稱爲地主,在物質的意義上,卻和農民一樣,甚至於還要壞……我們確是住在石造房子裏,但那僅是一座Fata Morgana呀,因爲屋頂破了,一下雨就漏……我又沒有買屋頂板的錢。”

“我可以送給您板的,庫士瑪·庫士密支。”

薩木弗利辛又討到一匹母牛,一封介紹信,是爲了他想送進專門學校去的女兒的,而且被將軍夫人的大度所感動,感激之至,嗚咽起來,嘴巴牽歪了,還到袋子裏去摸他的手帕……將軍夫人看見,手帕剛一拉出,同時也好像有一個紅紙片,沒有聲響的落在地板上面了。

“我一生一世不忘記的……”他絮叨着說,“我還要告訴我的孩子們,以及我的孫子們……一代一代……孩子們,就是她呀,救活了我的,她,那個……”

將軍夫人送走了病人之後,就用她眼淚汪汪的眼睛,看了一會神甫亞理斯泰爾夫的像,於是又用親密的,敬畏的眼光,射在藥箱,備覽,算盤和靠椅上,被她救活的人就剛剛坐在這裏的,後來卻終於看見了病人落掉的紙片。將軍夫人拾起紙片來,在裏面發見了三粒藥草的丸子,和她在上禮拜二給與薩木弗利辛的丸藥,是一模一樣的。

“就是那個……”她驚疑着說,“這也是那張紙……他連包也沒有打開呀!那麼,他喫了什麼呢?奇怪……他未必在騙我罷。”

將軍夫人的心裏,在她那十年行醫之間,開始生出疑惑來了……她叫進其次的病人來,當在聽他們訴說苦惱時,也覺得了先前沒有留心,聽過就算的事。一切病人,沒有一個不是首先恭維她的如神的療法的,佩服她醫道的學問,罵詈那些對症療法的醫生,待到她興奮到臉紅了,於是就來敘述他們的困苦。這一個要一點地,另一個想討些柴,第三個要她許可在她的林子裏打獵。她仰望着啓示給她真理的神甫亞理斯泰爾夫的善良的,寬闊的臉,但一種新的真理,卻開始來咬她的心了。那是一種不舒服的,沉悶的真理。

人是狡猾的。

一八八五年作

本文選自《小笑話集:契訶夫短篇小說8種》/【俄】安東巴普洛維奇契訶夫 著/本書由杭州果麥文化傳媒有限公司授權網易(杭州)網絡有限公司電子版製作與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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