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母親討回的欠款:一箱酒抵2800元債 | 博士返鄉記)

?親人們在大表哥俊傑墳前燒紙親人們在大表哥俊傑墳前燒紙

?大表哥俊傑生前照大表哥俊傑生前照

2019年春節前,我終於回到自己的家鄉。剛到家,媽媽就說,走,一起上墳去。

臘月二十五,是大表哥俊傑的忌日。

沒有墓碑。剛拱出土的小綠苗,環繞着他的墳地,灰白磚圍着的土堆上,覆蓋着荒草枯枝,潦草而蕭索。旁邊,是我姥姥姥爺的墳墓。姥姥、姥爺哺育了四女兩兒,子孫滿堂。沒想到,最先去陪他們的,是相貌堂堂的大孫子。

鞭炮噼裏啪啦響着,祭品從紙箱裏掏出,有蘋果、香蕉、餃子、白肉,擺了五個瓷盤。

我姨一邊燒着紙錢,一邊喃喃自語:“過年了,俊傑記着開汽車去帶爺奶出去玩玩。你別愧疚欠錢的事,今年擔保公司返還有消息了”。

親人們陸續分批趕來,祭奠着這位親人,也是“家族的罪人”。幾十名親戚、戰友,上千萬元的積蓄,被俊傑介紹的擔保公司“蒸發”了。

三年前,俊傑是內疚悔恨而死的,短短几個月,他腹部長出拳頭大的腫瘤,患癌去世。

他沒能等到2019年初的消息。

?母親討回的欠款:一箱酒抵2800元債母親討回的欠款:一箱酒抵2800元債

500元酒抵2800元債

2019年1月,我媽三年來第一次接到通知:“一家擔保公司開始按6%的比例還債。另一家公司是領一箱酒可以發1000元,一箱酒抵2800元債。不領酒,也不發1000元”。

網上一查,同樣品牌的一箱酒,價值不過500元。

從2015年至今,親人們一直沒能等到進展,這個消息,聽起來不壞。

表哥俊傑去世,已經三年。之前,他住豪宅,有專車司機,是擔保公司的業務經理。

俊傑從小相貌英俊,爲人正派,深得親人們喜愛。部隊轉業後,他被分到房產局,娶妻生子,後來下海經商。人精明能幹,在三線城市,生活過地幸福安逸。

2014年左右,河南各地的投資擔保公司如雨後春筍般湧現。高提成,高收入,發現商機的俊傑,成爲業務經理,開始給親人們介紹投資擔保公司的高回報項目。

的確很誘人,月息一分五,幾乎是銀行利息的十倍。

俊傑動員我媽等親人:“絕對保險,我爸都放了幾十萬,你想我還會坑我爸,坑親人?”出於對他的信任,我媽放了十來萬,我在深圳做生意的二舅放了近百萬,親戚們很快就在他推薦的幾家公司放了近千萬元,都是多年辛苦攢下的存款。

一開始,按時發利息,利潤可觀。到2014年底,公司停止支付投資人的本金和利息。2015年2月,《中國之聲》報道了此事,標題叫“河南公司涉非法吸儲 當地政府:倉促承諾是工作失誤”,其中提到,區政府曾籤紅頭文件,承擔因監管缺失造成的風險防範和處置責任。區幹部說資可抵債。

希望還在,俊傑一家家賠禮道歉,四處去找律師諮詢。

俊傑曾給在北京的我寄了大包資料,那年,河南很多擔保公司接連出事,這一家已不是新聞。那個夏天,在新華社發出相關報道後,我採訪了河南農民陷非法集資案自殺的新聞,節目叫做《農民想理財,就該被騙嗎?》。

節目中,河南農民趙作海,20萬冤案賠償因涉嫌非法集資被騙,追討中摔倒住院。河南一擔保公司涉嫌非法集資,3500多農戶2億資金無法兌現,兩名農民不堪壓力相繼自殺。白巖松用“三聚氰胺”形容農村非法集資的危害。

當地成立了打擊和處置非法集資及投資擔保公司清理規範工作組,開始覈查確認登記。一些擔保公司負責人被抓,卻拿不出錢抵債。

老家的一些人,開始走法律途徑。起訴擔保公司介紹人,要求變賣房產賠償。可是,都是血濃於水的親人,俊傑的一雙兒女都在上學,家族心照不宣的選擇是:不起訴俊傑。

然而,又過了半年,錢還是沒有着落。等待無望的俊傑,很快,查出得了癌症。

在生命最後幾個月,他在山下租了一塊地,每早開車去種蔬菜,晚上回來。他拍在農地站軍姿、踢正步的視頻,發在親人微信羣。發笑臉說:“我恢復的很好呢”。

2016年初,俊傑病情危重,在醫院治療。臘月二十五,他離開了人世。

“他說太疼了,自己拔了管子。他想着讓親人好好過年,不要再照顧他”,我媽回憶,“他覺得把親人們都害了,自己過不了這個心坎,活不下去了”。

?掃黑除惡的宣傳語在村頭隨處可見掃黑除惡的宣傳語在村頭隨處可見

?警方出動千人警力抓捕黑惡勢力團伙警方出動千人警力抓捕黑惡勢力團伙

鄰村“村霸”的紅與黑

出事三年多後,擔保公司還債問題開始有眉目,得益於家鄉的掃黑除惡行動。

“擔保公司造成多少家庭悲劇,這兩年全民掃黑,那些轉移財產不還債、有黑惡勢力做靠山的老闆,都怕了”,一名親戚對我感慨。

確實,我下火車轉乘汽車回鄉,座位靠背上,就印着掃黑的標語和舉報電話。

回到家鄉,“黑惡必除”、“打早打小露頭就打”,“堅決剷除黑惡勢力關係網、保護傘”的標語,一直在眼前晃動。樓房、農舍、工廠,從城市到鄉村,從機關到酒店,掛放之密集,氣勢之堅決,滿滿的震懾力。

當地的媒體,滾動播放着新聞:“市公安局在全市範圍內開展掃黑除惡專項鬥爭,並動員和鼓勵廣大羣衆踊躍檢舉揭發黑惡勢力違法犯罪線索。”

親戚們議論,今年春節第一次發酒抵債的這家擔保公司,有多家實業公司,原來很“硬實”。如今在全民掃黑的大環境下,也不敢再做老賴了。

在郊區的一個村,爲了不打草驚蛇,2018年夏天,當地公安局抽調1000餘名警力,包括刑偵、特警,突擊逮捕“重大惡勢力犯罪團伙”,15名團伙成員一次落網。

在我老家陳村,鄉親們熱議的是:“隔壁S村曾經的紅人李支書被抓了”,“被村裏企業聯名舉報的”。

在網上,很容易查到S村企業代表在很多論壇發出的聯名信,詳細列了舉李支書非法佔用耕地開發牟利、以治安衛生費名義向當地企業強收保護費等問題。

當地紀律監察機關通報,這位李支書曾經虛造鐵路和快速通道徵地戶名單,領取村集體土地補償款,向違規建房羣衆收取設施配套費和場地使用費。

如今,李支書已停職被查。值得注意的是,惡行鑿鑿的李支書,也經歷了從“紅”變“黑”的過程。退伍後外出打工,1997年回鄉被選爲村委會主任,他帶領村民實現水、電、路三通,吸引企業入駐。十年後,出了名的窮村、亂村人均收入突破了5000元。

這不是孤例,據媒體根據公開判決書對涉黑村官狀況進行統計,67.5%的涉黑村官屬於由紅變黑型,甚至連“國家級文明村”、“人大代表”擔任的村官也墜入涉黑案件,而爭奪公共資源和利益是村官涉黑的主要動力,S村被抓的李支書正符合這兩點。

《新鄉土中國》一書中提到,在沒有受到足夠約束的情況下,強人容易向惡人轉變。李支書這樣的昔日“強人”,在爲村莊創造公共收益時,卻又爲了私利撈取金錢,損害公益。

村民李永說,“李支書做出的貢獻有目共睹,但是慢慢的,個人私慾膨脹了”。還有村民說:“李支書向企業要保護費時,無法無天,後來那些浙江企業的老闆忍無可忍,直接把材料遞到了掃黑除惡工作組”。

?S村工業園裏入駐的外來投資企業S村工業園裏入駐的外來投資企業

?陳村村民向作者反映鄉村建設問題陳村村民向作者反映鄉村建設問題

資本下鄉後的村莊

我的老家陳村,和隔壁2000多人口的S村,原本隔着一個河溝。

陳村的村民,一直對李支書的“霸溝”有意見。

“兩村河溝是共用的,那個李支書不打招呼,河溝填平也租給工廠了,咱村人都很氣憤”。

不過,“鐵腕”治理下的S村,倒是處處顯露着“明星村”的不凡氣場。寬闊的村民廣場、林立的居民樓,四十多家企業入駐村裏的工業園,廠房延展,望不到邊際。

在S村文化廣場旁,社區警務室、居民委員會、防範和處理邪教辦公室、村委辦公室,一字排開。進了S村委會辦公室,獎狀獎牌掛滿了一面牆。李支書被抓後,如今新的代理支書在負責村裏工作。他坦陳,自己在“村霸”風波後思考了很多。

“村裏的外來企業富裕了,村幹部怎樣帶領村民富裕?很多企業在優惠政策下引進來了,享用村裏的公共資源,卻不願招聘本村村民該咋辦?村民和企業的矛盾,積少成多,如何能夠化解?”

學者認爲,村莊共同體由自然邊界、社會邊界和文化邊界構成,現代化建設中要警惕邊界的解構,維護好村莊共同體。

如今,資本攜資金、技術、勞動力進入鄉村,獲得經濟效益,佔用着公共資源,卻經常會出現遊離在村莊共同體之外的情況。

從S村回來的路上,碰到我村的趙支書,他和幾名幹部正從一家村企業出來,笑說自己在“化緣”。原來按照風俗,年底村裏要請當地百姓喜歡的豫劇團來唱戲,豐富大家的文化生活。包一天戲需要六七千元,村裏的企業大多會贊助。

我村的趙支書說:“村裏十幾家企業,大都主動樂意出錢,和村民溝通感情,也是社會責任感嘛。”村委會門口,海報貼出企業的捐款數字,也在傳遞着某種文化和情感的融合。

村莊和外來企業的文化融合問題,是現代化進程中出現的新問題,從費孝通《鄉土中國》中差序格局的熟人社會,到賀雪鋒《新鄉土中國》說的半熟人社會,被工業化進程裹挾的村莊,面臨社會轉型的新鄉土形態。

企業工廠入駐村莊,原本是好事,然而,如今村民們抱怨不斷。

大卡車壓壞了村民自修的道路,外來工人與村民爭用健身器材,個別會偷玉米瓜果,甚至亂倒垃圾,污染環境。鄉村熟人社會的構成、人們之間的互惠原則都面臨挑戰,村民和外來企業如何凝聚整合村莊共同體?

一個值得對比的信息是,“村霸”被抓的隔壁S村,工業園區很多是江浙等地的外來企業,工人構成中本地村民較少,相互依存程度差。

而我村的企業規模小,多是本村村民開辦的陶瓷廠等,同鄉間提供更多工作機會。在請劇團唱戲等村莊文化事務上,同鄉企業主更有“家鄉情懷”,捐款最積極的正是這些土生土長的企業主。

農曆十一月初八,陳村請戲班子來唱了三天戲,很是熱鬧。戲臺旁的村委會,貼出了企業捐款的紅紙海報。1000元,2000元,唯一沒有捐款的企業,是一家國有的變電站。

村民有點遺憾地說:“這是大廠,徵的村裏地,從沒給村文化活動捐過錢。”

趙支書說:“捐獻是自願的。問題是,村企業發展好壞,往往跟村民沒關係,我們現在想着能發展集體經濟,如果大家入股辦工廠,企業效益也能造福村民”。

曾經,大卡車轟鳴穿過村莊,壓壞了大家集體修建的道路,今年春節前,陳村的村民堅決地做了一件事。兩個大石墩在村口豎起,只能容納小汽車通過。

沒有傳說中的“村霸”,村莊安寧了,新的問題還在考驗着鄉親。

站在表哥俊傑的墳地前,站在田野的泥土上,我眺望着熟悉而陌生的村莊:車水馬龍的鄉村公路,一家家拔地而起的工廠,我心裏默唸:哥,保重。

上完墳,親人們聚在一起商量,500元酒抵用2800元欠債要不要。這個事討論了很多天,大家都知道,實在不合理。而最後,每個人還是同意了。

在多年的等待後,在這個春節,我的媽媽終於要回了一箱酒和1000元欠款。

作者/人大新聞學院博士生、探村博士聯盟發起人

范姜國一 本文來源:深一度 作者:劉楠 責任編輯:范姜國一_NN9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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