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張專輯的最後一首歌「暴烈•34」終於出了,完整了。

依舊是「一張電影」,跟之前的Evil is a point of view」和歪文十年三曲的「Addendum」一樣風格。

有很多事情,但是忍不住還是寫了推薦。

這張「電影依舊是一對男女,董折和浦銘心。這是一個從17歲到70歲的故事,關於時間、長大、變遷的故事。

跟着董折和浦銘心,17歲相遇相愛後,時間變遷,人亦長大。人放在流逝的時間中,一段一段旅程中,成長有了流動的樣子。

每首歌Juno都寫了如劇本般的千字文案,小說一般。

專輯的文案最後一段我最喜歡,同樣放在文章的最後,有緣,你會看到。

還是聽聽「這張電影」的故事。很長。

1

1986年。 4月25日。

夜。

切爾諾貝爾核爆。 (Chernobyl nuclear incident)

當時我們17歲。

災難片段在各個新聞平臺接續播放。

世界另一邊的這一夜,我們遇上了大家。

約會了91天,我們連大家的名字也不知道。

在極嚴寒的那個晚上,我硬著頭皮第一次拖你的手。

把你的手放進我外套的右邊口袋裏取暖。也許當時心情太緊張吧,我的手心很濕。

親你的一刻,記得你的舌尖帶著泡泡浴的味道。

想起仍會笑,那整晚談話還未及兩句已跌了三根煙。

奇怪在,約會的這段日子,大家的名字,我沒問,剛巧你亦沒說。也許,知道名字與否,其實...不太重要。

我不知道怎樣去愛你,只知道對你充滿著一份率性的好奇。

91天前。

她是一位性格怪怪的女生。上課時她每當專注的時候,總喜歡咀嚼自己的頭髮,我的成績沒有她那麼好,那時留課。小息時留課不是負責清洗黑板就是擦擦地。

從課室的窗望著操場上的人羣如蟻羣。從中很容易看到她,她喜歡一個人坐在大石級旁放空。每日如是。

道聼塗説,聽說她是一個無父無母,無兄弟姊妹,無朋友的女生。對這番言論我並沒有相信太多,畢竟道聼塗説,可信性很低,當然,對她這個人的好奇,感覺依舊強烈。

有時候我會想,到底她上課時的専注是否裝出來的,還是她根本一直在放空。

但每當想到道一點的這一個位置,就沒有機會發展下去,因為大多時經己被老師發現我也正在放空。

只能這樣說,對這個女生的初好奇,相信就是來自為何我放空總是被人發現,而她同樣在放空卻不被發現。

當然.世界上留意到她放空的,幸好有我。對,這個年紀的我,就是這麼簡單。

罰留堂的空間很靜,坦白說其實我蠻嚮往這個時空的,看到眾男生在操埸跑來跑去,小息完畢後總是滿身大汗,最令我感到不解,亦不禁這樣想:十多人,滿身汗水追著地上一個圓球拼命般走來走去,入球率又不高,小休後渾身不自在的感覺,還要繼績上課,何必令到自己這麼辛苦呢...

更令人不解的當然是擦傷跌傷的一羣,他們總是帶著一臉自豪返回課室,也許這個時代,仍舊流行「男兒流血不流淚」這個大世界道理吧。其實男生流淚,又有甚麼問題呢。

再加上白白浪費血液,又是一個甚麼原理。流血和流淚,本來就是兩碼子的情感。或許,這些種種那些種種,我亦沒有太多朋友。

我的好朋友,是後山看更亭波叔的四隻流浪貓。聽老師羣常稱波叔做盲波.因為他的右眼是失明的。

可能是我不太說話的性格,我與這學校的副校長龍樹雲有著另一種奇妙的關係,龍樹雲喜歡在課與課之間和放學後在後山抽煙。我是替他把風的小子。

龍樹雲的西裝外套內永遠放著一個小酒瓶。當時候我還不知“酗酒”是甚麼一回事。

我很少在人來人往的操場出現,因為如果不是罰留堂,就是在後山邊陪貓子,或替副校長把風。

有時候我會想,四野無人的後山那麼大,還需要把風甚麼。多年後才瞭解到,原來有種情感叫寂寞。龍樹雲的人生不如意,而怕的就是寂寞。

龍樹雲並沒有在我生命中留下甚麼啟發性的點滴,有的也許只有一兩點:

一、我的第一支香埋是他送我的。他說輩份上/責任上/傅統道徳上/職責上他都不該誤導他人。所以他只是淡淡地送我一支煙,而沒有教我怎樣去抽...

二、也許因為我個子小的關係吧,他曾笑說過一個歪理笑括,卻令我記上了一輩子。

他說:天生高大的人一生會成就甚麼。

我想不到答案。

他說:永遠站在矮人身後。

暗午西斜,秋。

這個星期五的留堂時段如常地進行,只是今天多了一位稀客。

她。

還記得這一次罰留堂的“罰款”是罰抄字典詞彙。要知道罰抄詞彙是不需要思考的,偏偏我看到她正在思考。

細看之下,發現她正在寫的並不是飼彙,而是在重複做著別人的功課。奇特的是,每份功課都是用上不同筆躋來寫的。

她看到我留意到她的這個行為,她眼睛不轉冷冷的跟我說:「三十元一份功課。」

我不懂反應。

我問她「生意」如何。她回答很忙,銳時間不舞用。

我呆呆看著天花說:「如果世界多了一分鐘,夠用嗎?」

她的手停下四秒,想了想,笑了笑,筆繼續動。

我也笑了,對,的確有點傻。

靜默的課堂內我冒著汗抖膽地問她甚麼時候有空。

五秒後她冷冷地回答:「今晚十二點半。聖記後鬥。」

我和這位時專注時放空的女孩就是在一次罰留堂的機會底下認識的。

留堂完畢的鐘聲響起,她離座後順手拿走了課室內的一把生銹鐵尺。

首次約會竟提出這麼晚,總有原因的。聖記是我們鄰近的一家士多,士多外擺放著一臺遊戲機,近日開始流行一臺劃時空的新遊戲,叫「街頭霸王」。

永遠是士多關門後。永遠是入黑之後。永遠是街上無人的時候。

她是一個不喜歡投幣打機的女生。

她的出現,身上永遠拿帶著兩件隨身物,一支小電筒,一把生銹鐵尺。

蹲下,打開機器底部的活門,亮起小電筒,開總掣,站起來,鐵尺插進投幣的位置,就開始打。

遊戱打完了,拿走鐵尺,蹲下,關總掣,收起照明燈,關活門,走。

不留痕跡。

如是者91天。

這一個晚上,呆望著四周電視機上播放過不停的核爆片段,生死竟然可以這麼突發,又這麼淡然,但這一刻我只知道大世界的一切感覺離我們很遠。

而我的世界,只有妳。

我不太懂說話,倒不如直說吧。我說希望妳能夠懷著身孕,大著肚子和我一起去上大學。

我能幻想到妳將會成為整間大學的焦點。孕婦裝上學,是屬於我們二人的勇悍。

對不起,這一方面我比較自私,我只想你永遠屬於我。

還記得你並沒有回答,我們靜默不語整整一支香煙的時間,正當我感到自己會否有點傻的時候,你牽著我的手,帶我走到一個我倆也陌生的地方。

這一個晚上,我們拿出身上僅有的零錢紙幣,出走到了旅館渡夜。

還記得進入時租房間內,在大家邊脫衣服邊才介紹,

她:浦銘心。

我:董折。

所謂的人生大事,在我倆的身上,就是這樣直白。這麼簡單。

握過手,事成。

說白了,這從來都是我們二人之間的默契,我們之間的事,我們的勇悍。

我並沒有想太多,只想我們能儘早變成大人。17歲等侍18,原來可以這麼漫長的。

未來帶著一份強烈的未知,將來會怎樣我不管,最起碼我們比任何人也活得倡狂。

青春,不就是這樣的...嗎?

聽新聞報導說,輻射區起碼要上五十年纔算有轉機。

我們一同憧憬著有天我們能真的能到切爾諾貝爾闖闖。

這是我們獨有的風光。

我倆的故事,就這樣開始。

董折

2

麥浚龍.董折

1997年1月18日

我們28歲。

妳比我早了一年畢業,而我成績比較差,留級了一年。

留級的這一年,我在大學兼職圖書館管理員。當然算不上甚麼幫補。妳比我先投身社會,看到妳忙著照顧著我和我們的小孩,一天只睡得四個半小時,又忙著上班。閒時聽妳說著外面的人事問題有多複雜,心想我能躲在圖書館內,多幸福。

從來妳的心思比我細密,我頭腦較為簡單。

當時候我幼稚地認為,只要把妳私有化收藏起來,就叫幸福。

我答應過,畢業後,妳就能夠安心孕育這個家,要睡個飽,纔有精神照料我和小孩。

話雖沒說出口,我深信,難捱的,我來擋;未知的,我來闖。

真傻。

妳笑說對著我纔是最難捱的事。

笑說與否,這段時光到了今天才知道,原來是最可貴的。

但願此刻永留

一個十年。

成家,畢業,立室。

見工,打工。轉工,見工,打工。轉工,見工,打工。

上班,下班。

上牀,起牀。

忙著疲累,疲累著忙。

夜.家

打字機聲響過不停。

淩晨2:30。

浦銘心冰冷地在打字。

寂靜的十秒後,我從睡房步出。

董折受不了 : (四處走找櫃)我明明買過紙筆俾你㗎,妳唔用?頂你個肺去撚曬邊……(怎麼找也找不到)

浦銘心淡淡地說:左邊第四個櫃桶。

董折最終拿出厚薄不一的書簿和筆,放到桌上。董折心情極差,二人的臉容亦覺憔悴。

董折 : 大家唔駛瞓?聽日唔駛做?細嘅醒咗嘈,妳湊定我湊?

浦銘心 : 佢無嘈呀,得你嘈咋嘛。

董折不語。

浦銘心 : 我幫佢戴咗耳塞,你嗰對響你牀邊,三日前擺嘅。

董折 : ……玩我?

浦銘心淡然地說:……我哋已經好耐冇咁樣對望過。

淡淡的語調說出這句話令我呆眼了,呆呆的心動了五六秒左右。

變迴心情差的董折 : 三日冇瞓……望咗,嗱再打反面。(頭也不回離座,返回睡房)

大廳中回復寧靜。

香薰在燒。

浦銘心心裡難過,眼淚差點掉下來。這個家很靜,你上班,下班,回家,但我所認識的你到底去了那裡。

浦銘心從來不是一個求注目的人。但她這個行為,帶著很多理由。

浦銘心深呼吸了一口氣,再度打字起來。

她呆呆的繼續打字每一粒字也來得沉重。

一會兒後,浦銘心身後傳來腳步聲。

浦銘心一直聽著自己的呼吸,自己的心跳。她好像知道即將會怎樣。

親近,原來要走到這一步纔行。

董折從後伸出一雙手,暴力地緊握著浦銘心在打字的手。

而我,就是這樣不懂珍惜妳。

我面對的世界,遠遠比我所想像的還要大得多。

冒汗,不再是一種憧憬,反而成了種負擔。

勇悍,漸漸被社會磨蹭出對自身的質疑。

說實在,我沒甚麼能力。應該說是比普通的更普通。翻過的書,畢過的業,統統都不管用。

文學,自問沒有這種情操。

數學,除了可以加減乘除外,我連一個數術家的職責也不知道。

科學......更加想也沒想過要當科學家。

對話交際,我又不擅長。

我在一家造紙的公司分行上班。對,我整天都是對著一遝遝、厚厚薄薄的白紙工作。日更在推銷,夜更在造紙工廠當檢查員。

造紙工廠內,電話響。

奚錦 :“咩環境呀?”

董折 :“啱啱先浪高曬D貨。”

“啱啱?三粒半鐘喇喎。”

“系呀,架拖頭打咗柴。”

“咁你打咗柴未呀?系你自己話踩兩更㗎嘛”

“……”

“兩更時間更半錢。喂……喂?”

“……得”

“啊……屌你呀,死屍更都肯做,屋企好多件呀?”

“搵食啫。”

“我都就黎搵唔到,你搵到咩?……個風食到正一正,過兩日重有個嚟緊。我唔該你醒少少,如果聽朝因為你柒而甩咗個客……你搵定工轉行做燒衣都得啦。出面掛緊十號波就咪撚走喇,有咩事唔賠,個風天光倒就會落,咪返屋企,直接返紙廠。”

董折滿身大汗,望望四周,發現沒有空調“……”

“唔撚駛望啦,冷氣壞撚咗啊嘛。我知!你前十個都系咁講㗎喇,望嚇右邊,見唔見風扇呀?夠用㗎喇。”

“洗個面都得啩。”

“洗腎都得……老婆細路呢排幾好嘛?”

“……幾好,有心。”

“……我冇乜心㗎咋喎,我意思你冇咗份工,家兒仔女點開飯呀?”

“盡做。”

“知唔知邊個張洪量?有冇聽過《你知道我在等你嗎》呀,幾好聽㗎……你有冇聽過?”

“有。”

“幾好㗎,簡單易明,咁你明唔明首歌講咩呀?”

“……明。”

“真系明?”

董折不語 :“……”

“我係話我唔知喺度等乜撚呀。”

掛線。

每星期的二四六深夜,還在一家小酒吧內兼職當灑保。

一個人三份工作,世界並沒有優待我,只是幸好求到生活。

問我有甚麼嗜好,只能說我喜歡發呆。

人生多荒謬。

不愛交談,卻當上了推銷的工作。

酒量差,不懂賞酒,卻走去當酒保。

回家沒事幹,不是去睡,就是在發呆。

不知從何時開始,很多時候回到家的樓下,又不想上去,可能是忙碌了一整天,剩下的時間不想再與人相處。雖是家人,但家人終歸都是人。

有時候覺得世界很細小,彷佛到處都是人。總言之此刻站在家樓下的我,就是不想歸家。

呆站在街上,燃點起香煙。看著路燈轉色,其實無無聊聊,感覺還真的很不錯。對不起,只能說這方面我比較自私。只想偷點時間來靜一下。寂靜無聲遠比小孩的哭聲順耳得多。

呆呆在想,想念妳,想念以前我們獨處的時光。

聽起來,我是一個很不負責任的丈夫吧……

我不是不愛我們的小孩,只是坦白地說,我愛妳多過愛他。

這感受……有錯嗎?

看到妳不是忙著小孩,就是累得睡著。自有了小孩,注意力不免被分散。我們少了談話,雖是共處,但我們好像走進了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妳會否知道,這一刻我在想妳嗎?或者,我只是在想念著以前的我們。

不經不覺,香煙燒盡,煙包也空了。原來我站在原地呆了45分鐘。

妳的性格爽快,很容易交朋友,就連入睡都比我容易。

我性格寡言,但說話不多的人原來也有好處。

很多人說,單身往往是最灑脫,最隨心所欲的。但在這個宏大的世界裡,我偶爾遇到某種人,他們特別鍾情有家室的人 ,因為情感上最忌諱的,往往就不禁留下情感。

昏暗而狹窄的酒吧內,小心是長駐這酒吧的酒保。

我在一個睡不著的晚上,走到這個地方自薦這份深夜的工作。躺在牀上都無法入睡,倒不如好好運用無眠的時間再多賺點錢。

所以每星期的二四六深夜,我便當上了兼職酒保。

當然,到了今天我仍不太清楚那麼細小的酒吧內為何能容納兩個酒保。

小心跟我一樣,說話不多。很多時候,我們可以整個月也不交談。酒吧內主要做常客的生意,人客不多,來來去去都已見慣不鮮,感覺其實不錯。

這個酒吧很奇怪,亦很有趣,客人都是自己一個人來,有酒品,而且都是不想跟別人交談。獨個兒賣醉,總有數不清的原因,說不盡的故事。說起來比較極端,但這正正就是一家不交談,不玩樂,不嘈吵,屬於一羣只想安靜地賣醉的靈魂棲息的地方。

客人選這個地方,是因為這是一個單純以賣醉為目的的聚腳點。

小心是一位身上滿布紋身的女生。她話不多,但很能喝。

對於我這個不能喝酒的人,我也許永遠都不會明白喜歡喝酒的人的出發點,但我又非常明瞭這個地方的重要性。

小心調的酒很烈,不出五六杯,誰都會倒下。也許這就是客人主要來找小心的原因。

而我,其實也稱不上甚麼“酒保”。我主要做的,其實就是泡茶和咖啡,為客人解酒。

當然,另一主要工作,就是當酒吧關門的時候把客人抬走。

小心是一個怪人,她的薪水大多拿去紋身。她說,她想把自己的靈魂,逐一紋到她的皮膚上。

坦白說,我完全不明白她這個概念背後的意思。

小心的男朋友是一名足不出戶的紋身師。足不出戶,意思是他真的不能踏出門外。聽小心說,他最近進步了,能走出家外十多步掉垃圾。

而小心負責家外所有雜務,他們是相當有趣的一對戀人。

這一個晚上,一切依舊,我和小心把客人抬離酒吧之後,如常地收拾準備關門。

我們在狹窄的工作間裡,有默契地而不碰到大家般清洗酒杯。

我 : 除左D垃圾,仲有冇嘢要

小心一邊脫去工作服一邊淡淡說 : 乾洗鋪半粒鐘後先開……

我繼續背著她,三秒後微微點頭。

說罷小心已經脫好一半制服,走進員工更衣室。

我把剩餘的杯碟清洗好,抹抹手,然後轉身走進更衣室。

一切,依舊如常。

有家室的,總帶著“要回家”這個潛臺詞。而荒謬地,總會有些物件,無論單身與否,一樣有家要歸。這羣“不想留情”的人,要碰上的自然會碰上。能夠雙方都可以安然回家而不帶麻煩的,原來是一種有規律的灑脫。

回家看到妳睡得正甜,我卻又突然睡不著。

我看到一個陌生的妳。

走進廚房,看到妳早已煮好的洋蔥湯。

心裡感到微微的落寞。

忘了留意,亦沒有問,不知妳從何學會煮洋蔥湯。

怎敢跟你說 這一刻我又喫不下。因為我半路已吞飽便當。

一個人站在浴室裡,對著鏡子,我看到一個陌生的自己。

有家室的人,就會明白深夜裡那份“有家室”的寂靜。

我十分享受這份寧靜……

但不知我為何今天沒能享受這種安寧。我突然呼吸困難,感到自己身處的這個家,其實是一個困局。

勇悍,暗湧著一份質疑。

面對著大世界,遠遠比我所想像的還要大很多。是隔了多年之後才發覺,妳,纔是我的世界。

當然,後知後覺……不就是這個意思嗎?(笑)

董折

3

二零零三年六月三十日,夜

我們34歲。在這一個晚上,沒想過我們的世界即將停頓。

炎•夜•十一時三十六分

也許是天氣關係吧,本已習以為常的你推我撞,誰也想不到我們二人,竟然在這個晚上走到了這一個結。

早上妳說家裡快沒鮮奶,晚上下班後我特意去買,交到妳手上時妳冷眼一看,淡然地說我又買錯了。也許牛奶這回事我真的不太懂,牛奶就是牛奶,買甚麼品牌/品種,牛奶依舊是牛奶。反而如果是買了過期牛奶,最起碼我知道該找誰。大家都沒錯,但如果是我買錯了的話…即是大家依舊都沒錯,錯的只是我。過去八年都是這樣。我心裡想,為何牛奶這麼簡單都要這樣分類複雜化。重要的是,為何總要放我在這個既討厭又兩難的情況?其實一早就不應叫一個對奶類沒見解的人去買奶吧。坦白說,自問其實一點都不出眾,更加談不上有甚麼才華。我只能盡我的能力去擔起這個家。這一個晚上,妳如常地弄好了蘋果批,但我這一刻只想喫即食麵。

我放下了家用現金,也許妳並沒有留意到,從上個月開始,我加薪了。我沒說,因為這真的並不是一件需要慶賀的事。

我當上了造紙公司分行推銷部的暫替副經理,原因不是我有甚麼超水準的表現,純粹原本當副經理的,上個月突發性心臓病離開了。所以我這個暫替,真的沒有值得慶賀的理由。廚房內,她站在我身後泡茶。而我背著她在煮麵。

妳:「我聽朝早…」

我:「…哦」

妳:「…你唔問點解?」

我:「…點解?」

妳:「…返工。」

我:…之前冇聽妳講過?」

妳:「是但啦…講咗你都唔會上心。」

我:「…」

妳:「記得食藥。」

七年前左右,我患上了躁鬱症(bipolar)。我感到詫異,忙著煮麵的手也停了下來。死寂了一秒,我突然失去了喫的意欲。不單止不想喫,我對眼前的一切感到生厭。我把整碗麵掉到牆上去。她好像早已預計到我會這様子反應般,冷冷地繼續泡茶。我步出大廳把眼見的一切摧毀。過程中我依稀聽到小孩的哭聲。工作了一整天,差不多十六小時,我也不清楚哪來這種力氣。

我返回廚房,她慢慢脫下她手上婚戒,傳過給找,我接過這件死物,然後放進口中,感覺並不好受,結果我把戒指吞了。

她重重的送我一巴掌,我亦全數送回,出手的―刻心裡有種空洞,這種感覺,之後才領會到,也許算是內疚吧。有句話想說,欲又說不出口,她轉身打開身後雪櫃上的冰格,冷卻這種刺痛,冷卻這種難受,冷卻了我們的關係,她背向著我,我看不到她的表情。有時我會想,為何妳要這樣狠,就連情緒也懶得給我看到。

其實兩口子各自上班絕對是一件正常不過的事情,只是我們不是曾經說好了我對外,妳對內的嗎…如果妳決意想工作,亦甚至已經找到了工作,我們不是該感興奮嗎…甚麼時候開始我們走到這種不知情而卻變了冷漠交待的一步。原來往往有很多事情那怕有多簡單多直白,道理容易,面對難。

分家,大不了終生不見,妳除下的婚戒,我喫了。妳送我的一巴掌,我全數送回給妳。.家的一切,能破的都破了,能摧毀的我都摧毀了。如果一切也要分,我寧願甚麼都不要。如果沒有,倒不如大家甚麼也沒有,習慣了傷害,我們早已變得麻木。

我步出破壞後的大廳,從破堆裡找到了一部殘舊的手提MD機,費神找來合適的碟,找到的耳機斷開了一半。我步進廚房,手提機播放著音樂,我把一邊耳機放在她的左耳,我聽著右耳。

這個時候音樂才嚮起『暴烈•34』這首歌。不知從何說起,我只能找另一種代替品,說說我們的事。我不為意自己的手割破了,血一滴一滴的滴落地上。

我們二人站在原地足足有五分鐘這麼久。聽完這首歌,她望了我一眼,臉帶感觸。過程中我們並沒有對話。歌曲播完,她望著我望了很久,大概在等我說出一句我從來說不出的三個字。

到了今天,這三個字依舊纏繞著我。到底「對不起」這三字,有多難啟齒。到底經歷過多少次失望才能驅使她絶情地拋下―句沒語氣的話:「爭氣。」

她步出廚房,走進房間,執拾了一個袋,拖著我們第二名九歳的女兒,另一手執著一個殘舊的玩具熊。二話不說地離開了這個家。記憶中,好像是你先動手的。其實…到底是誰先動手好像經已不太重要了。到了今天,我偶然會感到內疚,依然會怪責自己。怪責,不是要找出誰先挑釁誰,亦不是最終誰傷害了誰。怪責自己,純粹因爲就連一句簡單的「對不起」我也沒說出口。

今天,一個人的時候會想,如果當日我真的說了對不起,可能我們不會走到破裂這個地步。可能……如果…可能……如果…可能…如果…已過去的,總是極容易套用上萬個無盡頭的可能…億個無盡頭的如果。

而被問到我們之間的這道裂縫起源於哪……,我也真的不知從何說起。回想起,我已經很久沒看過妳的笑容。而我有時還會覺得,妳好像尚在懷內。最後看到的是妳們遠去的身影,而不知我呆坐在原地多久。原來從這一刻起,我忘記了怎樣眨眼。眼球很乾,淚線倒流,吹沙入眼,甚麼也好。慢慢我才明瞭,想哭卻沒淚,有多麼的不幸。

自這一晚,我眼睛開始看到很殘影,很多個妳,很多個我。開懷的妳我,對望著的妳我,無言的妳我,吵架的妳我,受傷的妳我,離我而去的妳,離我而去的我。大世界往往說沒有明天的就叫絶望,其實有明天的,是另一種現實的苦。苦極,是明天之後又有明天,明天明天之後仍有明天。然之後呢……

日之後又復日,夜間的昏暗成就著無眠者的怒。

突然想起那個洩漏輻射的地方。這片宏偉的廢墟,套在我身上,拿走宏偉兩字,我躺在一個屬於我的廢墟。某夜,我把家裡所有衣服全數燒掉。燒衣服這個行為巧妙地被鄰居投訴說我縱火,報了警。探員上到來瞭解,臨行之際我問警員能否為我帶上手銬。

荒謬地奇妙,奇妙地荒謬。

我伸出雙手。

探員:「想點?」

我:「想落扣。」

探員呆了一呆:「癡筋,咁又唔駛。」

我:「唔係哩,做戲做全套。」

探員:「你殺咗人?」

我:「冇。」

探員:「咁會唔會?」

我:「唔知。」

探員:「咁即係係未啦。」

我:「唔係哩,當俾個交代啲鄰居,佢哋心哋其實唔差。」

探員冷說:「頂你,你估你重犯咩?落扣都要有講理據㗎。重識得幫人講好說話,你仲幾冷靜啊。」

探員見我依舊雙手伸出,他她望望我家四周。

探員:「你都幾趣緻,燈神呀,唔駛啦。」

我:「唔係哩,要㗎。」

探員:「有病呀?」

我:[係啊。」

探員:「睇醬生。」

我:「睇咗。」

探員:「食藥。」

我:「喫緊。」

探員:[咩藥。」

我:「解藥。」

探員雙手叉腰笑了出聲。

探員:「咁即係有得醫啦。」

我:「有。」

探員:「淨翻幾耐?」

我:「咁又應該唔短。」

探員:「咁你又話冇得醫?」

我:「心痛,可以點醫?」

探員又笑了。探員望著我:「哎…怕撚咗你,總之,今晚冇人要受傷,好冇?之但係我哋咁樣柒企,冇接觸冇得落扣。」我們二人站著不動又好一會,我慢慢伸出右腳往她的鞋上踏了一下。

探員:「睇你都係唔想屈喺度先搵著我嚟搞,(望望手錶,望望四周,再望我〕撞啱我轉更,真係唔知我唔好彩定你好彩。(邊拿出手銬邊說)嗱依家鄰居投訴,懷疑有人縱火,我懷疑你有襲警嘅可能性,依家帶你返差館。清唔清楚?」我點頭。

探員:「喂,點頭唔成立㗎,配合嚇啦,要講出口。」

我:「清楚。」

探員:「咩名?」

我:「董折。」

探員:「戴慈欣。」

我:「多謝妳。」

戴慈欣:「行啦通緝犯。」

臨把我放進暫時性拘留室時,她拍了我一下,說:「人呢家嘢,放輕啲啦。」

結果我被拘留了48小時。回到家,仍是個廢墟。無聊這回事。對,我有無限時間去無聊。灰燼中剩下一件麻質的黑色大褸。我在想,這一件大褸,我就只穿它一輩子。

董折

4

謝安琪 . 浦銘心

2003年7月17日。銘心34歲

午時。陰。

三小時三十四分鐘前,我們仍有約誓。

由17 歳和你直接走進我們一同建立的家庭,

從小到大,我其實從來未曾獨自生活過。

打點好一切安排,把一對子女送往寄宿,

和你正式分開,

我得到了自由。

說我自私......是......又如何?

問心,誰不自私。

原諒我這種狠。也許此刻我對「一個人」的慾望和好奇,遠比任何事情還要高。

你感受到的「被困」,作為當局者之一的我,怎會不明白。

我時常放空想著這個問題:你我感到「被困」這種狀態不知道到底是從那一刻開始的呢。

失落,有時發呆,有時落淚。

開心時,這叫長相廝守。

失落時,就叫被困。

如果有天人類突然啞了,語言崩壞了,或許我們不會這麼複雜,這麼自欺欺人。

決斷離開,不是不愛,如果能一輩子與你被困在一起,無悔。

我只是不想當上我們之間的籠內獸。

你疲累我明白,工作讓你疲累。

但我感受到,我們的家庭,

彷佛比起工作更令你疲累。

下班後,你會在樓下呆站兩小時抽煙,抬頭看的已經不是月亮,而是街燈。徘徊上好一回才寂然上樓回家。看到餐桌上我給你留著、仍然微暖的半件蘋果派,你卻直入廚房煮麪,背向我站著喫。

多少個夜晚,你不是加班,就是去了當兼職。又或者是,我們因為各種事而爭執、不斷爭執……孩子由被嚇怕,到現在聽見吵罵聲也習以為常了。也許他們內心其實一早已很想被送往寄宿、逃離這個家吧。看著他們,我總是很內疚,但卻又慶倖我們這段滿目瘡痍的婚姻,並沒有毀了我們美麗的孩子。

偏執,毀掉的只是我們的婚姻。

也許暴力,才讓我們兩個多點觸碰。

也許互相傷害,這一種磨擦是唯一可以令我們的火花不致熄滅。

也許不智地不斷爭吵,才能使我們多一點對話,多一點共聚,多一點對望著大家。

傷害,是為了找出一條殘酷而殘破的生路。

我不要看著我們的婚姻毀掉你再毀了我。

告訴我婚姻這個約誓毀掉了,我會感到遺憾。

告訴我毀掉的是我們之間的愛情的話,我會心碎。

痛。

我們的青春跑走了。

「戰敗」 這兩個字,我不想承認,亦不想說出口。

董折,我們的確戰敗了。

我把和你僅餘的愛情收藏好,就這樣各走各路,好嗎?

道別話未有說罷,因為我很怕,最終要露出大家最醜陋的一面。

忍著淚木訥離場,無言終止,最起碼我們仍能博取一份未完的思念。

討厭你,至少我仍會想起你。

想起你,才會繼續討厭你。

如果你仍是我所認識的那個董折,相信你仍有想我的時候。

這一刻我不能不放下你。

沒說出口.....你要好好照顧自己。

2005年。浦銘心36歲

這是我從來沒有預期的獨身生活。

在某大型出版社當外語小說翻譯也有兩年了。

蠻喜歡這份工作。一來可以在家工作,二來又不帶人事壓力。

22個月內,我翻譯了9本小說:

6本瑞典的犯罪小說丶

2本日本偵探推理小說還有1本愛情小說。

短短兩年間,浦銘心這個名字,在這個業界內漸漸冒起。

發行機構曾問我是否有意嘗試自己寫書,我客氣地一口推卻了。

問到為何,我沒答。

當翻譯遠比當作家好。不求名氣,亦不需被人評頭品足。

當作家太赤裸。我臉皮薄。能窺探別人的內心同時而不透露自己,多好。

我不花費,亦不求物質。一隻我喜歡的杯,一份我喜歡的餐具,一張精緻的木桌,一個單人浴缸,一面全身鏡,一部電腦,一本簿,一個鉛筆刨,一桶鉛筆,一塊橡皮擦,一枝墨水筆,幾件衣物…...已概括了我的日常。

上個月到出版社取支票時竟聽到印刷部的人提到董折這個名字。說要訂購某型號的厚紙就找他。

我站在升降機內想起,我翻譯的文字,印刷在你經手的白紙上。

冥冥。

冷酷地想,知道你還未死。

忘了有多久沒有為了純粹喜歡而好好打扮。

忘了有多久沒有百無聊賴的看電視。

忘了有多久沒有懶洋洋的點著香薰喝點酒,每一口都提醒自己,酒其實有甚麼好喝。

忘了......很多我喜歡的,我都差點忘掉。

我卻沒有忘記你的眼神。

如果你望到我這一刻發呆的表情,我所認識的你一定會偷笑。

沒忘,不是沒法,只是不想。

董折,就是一個不太眨眼的人。

一個人的家。

現在終於有空看肥皂剧。看著畫面內的人呼天搶地在哭,我心裡暗替他們辛苦。

今天這一集有點悶,我拿好了紙巾,卻一直未用。演員們,請快點令我哭。

慢慢,我又開始發呆。

我喜歡你望著我的眼神。這個不眨眼的怪習慣。

從第一眼,就喜歡了。

我還很喜歡你的靜,

那種寧靜彷佛世界只有我們倆。

其實你記不記得,你已多久沒有這樣看著我。

只靜靜的看著我,就像看到你最愛看的雪景。

和你分開了匆匆這兩年,我都是自己一個過生日,反正我不是喜歡慶祝的人。36 歲生日,我比平常早起,不禁想問一問自己,是否在期待些什麼……做了一個蘋果派...... 不是,是半個蘋果派,一個人喫不下一整個蘋果派,只好做半個,泡了茶,喫過了,隨意穿了件薄針織,去一趟洗衣店拿乾洗,再去郵局寄稅單,回到家才中午。電視正在播財經新聞,其實我沒有在意看,只是主播的聲音蠻順耳的,我就讓它開著......

兒女選擇了到英國就讀,時差的關係,我和他們一星期通兩次電話,每次半小時,知道他們安好,我已滿足。作為母親的我,最懂得該在甚麼時候放手。他們的人生、他們的路,該由他們去自然綻放,活出他們自己的生命。

一整個下午都在打掃,一個人住其實可以很隨意,反正打掃不打掃只有自己知道,可是我比較執著......很多人說自己喜歡在咖啡室寫作,我反而不會,這個城市的咖啡室其實很多人,一點都不寧靜。我珍惜自己家裡的清寂恬靜,有時候夜深纔回家,我還是會吸塵打掃房間。夏季將至了,我順便整理了衣櫥……不論季節,全都是清淡的素色衣服......其實我也很好奇,自己穿上鮮豔的顏色會是怎樣。想了想還是算了,鮮豔的顏色太刺眼。

累了餓了伸一伸懶腰,原來晚飯時間都過了。今天沒有去買菜,燙熟冰箱裡的半包秋葵,醮胡麻醬喫。電臺正在播一些熟悉的舊歌…...我看著窗外發呆,今晚的月色,帶點蒼涼......

這段日子裡,我遇到很多個他,很多個她,而當中我認識到另一個他-藍定淩。

認識他當天,他穿著淺藍色的恤衫,加上他這個名字,不禁令我聯想起藍精靈這套卡通。

我們並沒有發展,也許我對自己身上的疤痕,依然敏感。

明明夏季都要來了,

怎麼還是這種微冷的溫度。

我是在懷念某種熟悉的味道,

還是在期待另一個人的擁抱,

這一刻,我真的不知道。

浦銘心。

5

古天樂 . 藍定凌謝安琪 . 浦銘心

浦銘心 38歲

不想說話就不說。

懶得牽起嘴角,連微笑也覺疲累。

頭痛有藥,大大小小痛症都有藥,心痛,怎醫。

花開不必富貴。童話故事,未免太過兒戲吧。

念掛一個人,人生仍需繼續。

單身的快樂,誰人知。快樂中偶爾帶點寂寞的感覺,更少人明白。

結識遲暮的他,遇上薄暮的我,早已不屬我們人生中的春天花季。

人生走到這個章節,大多數人求的是安穩。

自私一點比較好,有時候,找一個愛自己多於我愛他的,

是一生另一個章節的一種幸福。

誰人內心沒有一根刺。又或者,哪止一根?

有時抽煙時會想,如果當日你向我説聲對不起,我或許會伴你一輩子。

可惜,沒説出口就是沒説,人,不是甚麼也可以心照不宣。

更知道,這個真的不是一個童話故事。

我和藍定凌從一次傳統相親而結識的。

對,傳統是美化的用詞,應該是老掉牙的相親。

傳統而又既不一樣。

上插花班認識一名失明的樂天女生。樂天在於她喜歡稱自己為「盲妹」。

某天盲妹貿然提出,將要出席一個相親約會,問我能否出席代眼看看。

相親的對象是一名後天意外而導致失去了説話能力的男生。

男生正在努力學習手語,男生亦非常樂天,因為他喜歡介紹自己為「啞仔」。

任職電視新聞部的搜查員,啞仔同樣找來出席相親的同事來代聲。

就這樣,代眼的浦銘心遇上了代聲的藍定凌。

而我們之後都奇妙地有七成時間是四人約會的。

第一次遇上藍定凌,他穿著完整一套的藍色西裝。

藍定凌是一張社會上大眾都熟悉的面孔,獨特地知名。

因他又不是演藝人,只是一名親切而又敬業的知名經濟新聞報道員。

藍定凌是一個每天只穿西裝的人。

閒時喝點酒,飯後抽根煙。

藍定凌有潔癖,他的最大嗜好是洗燙和做家務。

他們之間的初相識,各自也説了投緣的話。

藍定凌問及一段婚姻的結束回復單身,是怎麼的一回事。

浦銘心冷冷説:「再單身不外就是生活雜務再不一齊。」

當問到藍定凌對婚姻又有何看法時,

藍定凌淡淡地笑説:「婚姻不外就是苦極悶極也都一齊。」

這樣一句,那樣一句,約會了好一段時間,就這樣一起了。

第二段婚姻,浦銘心選擇不再穿上婚戒了。

也許,多年前的一個畫面,嚇怕了她。

原因浦銘心沒説,藍定凌亦沒問。

平平淡淡地相處,早已心足。

2008年3月13日,6:04am.

暗,吐白。

藍定凌準時起牀,煮了咖啡,站在浴室鏡子前剃鬚,準備上班錄影。

藍定凌是知名的財經電視報道員。每天早上準時7:30直播。

晚上做自己的功課,當報道員當了十四年,

算不上明星,但這個城市裡,無人不知藍定凌。

到了今天,藍定凌仍會在家練口型,練習用語,

他非常在意自己專業的準繩度。藍定凌的性格極有善,

就連攝影廠的化妝梳頭,那怕每天見面,

他依舊謙卑而恭敬地對待身邊每一位工作人員。

人前人後説多聲「唔該」、「多謝」,對誰也會好過點。

藍定凌是一個很有規律的人。

每個早上,自己磨咖啡豆這個習慣,已有七年多了。

他選定了煎得味道較濃的咖啡豆,就這樣一輩子。

人生做過最奢侈的事情,就是買了一整套最經典藍白格的Hastens睡牀。

對於藍定凌來説,睡得好,很重要。

他睡左邊,浦銘心睡右邊。

一張牀,兩張棉被。因為他不想弄醒身旁的浦銘心。

一個花灑房,兩個花灑頭。因為他不想共浴時浦銘心著涼。

藍定凌就是一個這樣心思細密,疼愛浦銘心的人。

浦銘心翻譯出來的小説,藍定凌定必是首個閲讀的,

而他從不會對小説提出個人意見。因為藍定凌並沒有個人閲讀的喜好。

他閲讀,純粹因為浦銘心。牀邊會擺放浦銘心所翻譯的新作。

只能説,他嚮往。他也曾提出叫浦銘心轉當作家,

浦銘心沒回答,藍定凌卻沒有這個意欲。她有這個本錢,只是她選擇不這麼做。

這樣那樣,種種一切,藍定凌只覺浦銘心怎能不好愛。

一年365日,藍定凌會放一次長假期,選的大多是熱帶地方。

他喜歡陽光,因為在陽光底下,自覺一切也顯得美麗一點。

而浦銘心,則是一個喜歡黑夜的人。

這一清晨,天吐白之際,浦銘心回家。

手抽著高跟鞋,步入浴室。天剛下著毛毛雨,她邊行邊原地脫下自己的大衣,

親了親藍定凌,然後直接步進浴缸開動花灑熱水。

浦銘心在花灑房洗澡。而藍定凌則為浦銘心小心翼翼地拾起地上的污衣,

對摺好,分類放進污衣桶。

藍定凌臨行前走到浦銘心背後,浦銘心自然地轉身,面向著藍定凌。

也許,背後的疤痕,到了今天仍然不太想被伴侶看到。

浦銘心這個轉身迴避的小動作,藍定凌從來都清楚用意。

藍定凌呆呆的看著老婆在洗澡。六秒的靜默過去。

浦銘心微笑輕聲説:「做咩啊?」

藍定凌:「冇,想望嚇妳啫。」

浦銘心微微一笑。

浦銘心內心閃過一個念頭,

曾經,有過想和某個人對望的率性喜悅和意欲,

可惜那已經是多年前的事,而大家沒有珍惜這個機會。

今天,遇到一位非常樂意望著自己的人,

為何自己卻找不回那份初衷。

而在藍定凌的世界,看著浦銘心在靜靜洗澡這個畫面,他可以看上一輩子。

藍定凌:「今晚八點?」

浦銘心倦容,回過神來自言自語般説:「係喎…」

藍定凌已知浦銘心其實忘記了 :「不如唔好去?妳通完頂,今晚屋企食,我煮?」

浦銘心:「…好啊。」

藍定凌:「好,咁收工我買餸。」

藍定凌離開浴室時,走向浦銘心掛起來的大衣。

藍定凌嗅到大衣上有煙絲和香水味道。

煙絲,是捲煙,而這份香水味道,不屬於浦銘心的。

藍定凌這個丈夫並沒有預期的介懷,他只是很單純而淡然在想,

其實…誰沒過去?只要懂得回家,就足夠。

這種關係,換轉另一個人,可能並不可行,但藍定凌並沒有想太多,

結識浦銘心的第一天,她已經是這樣。

人生走到一半,在這個中年階段才遇到浦銘心,

知道她曾經有過一段婚姻,知道她有兩名小孩,

知道她的前任丈夫叫董折,知道她和董折的關係

(從看到浦銘心身上的疤痕就知道〉,藍定凌更加知道浦銘心,

每兩個星期,就會有一天不回家的,但每逢天吐白的時候,

她自然就會回來。兩星期一夜不回家是工作的關係吧…嗎?

其實工作與否,解釋與否,真相與否,已經不太重要。

藍定凌只相信,有她,就夠。

不過問,她懂回家,就夠。

那不如就好好珍惜她,珍惜我們這段遲來的關係吧。

藍定凌拿過大衣,邊離開邊説:「妳件衫我幫妳攞去乾洗。」

浦銘心獨自站在花漉下。

我們在窺探她的眼神。

原來,對著一個太好的人,竟然會令對方構成壓力。

只能説,我不是大多數人。

浦銘心

6

到底有幾多人的人生中能有幾多個第二次?當然不是說喫第二個橙,飲第二杯水,上第二次廁所等等。別玩。我是說較重大的第二次。第二段婚姻,第二次生育,「第二次」這個定義有點獨特,因為第二次並不完全算是「重來」,因為發生了的,確實都發生了。又或者應該說,是我給了自己第二次機會。我不相信「上天」,沒神亦沒佛,沒鬼亦沒魔。抬頭有天,低頭有地。但沒蒼天,亦沒地府。破碎虛空,紅塵弱水,這方面我沒有這麼浪漫。但我希望碰到我。到底要多少個寒暑,我才能完全地認識自己。

二零一一年

秋風,紅葉散落。

這一晚,定凌一歸家,外套也沒有掛就過來抱我。我手上拿著剛弄好的雞蛋三文治。我們抱著,感覺到他把我越抱越緊。我知道每逢他失落時就會這様不說話靜靜地抱著我。我把手上的雞蛋三文治放在開放式的廚枱上。他不說,我不問。還記得我們仍在約會的時候,第一次他抱我。我們站在無人的長街上抱了三個小時。還記得當我問他是否有甚麼事情發生了的時候,他淡然地回答:「冇,純粹想抱妳。」

仍記得那晚我突然感到不適,他送我回家。把大門關上後,才發現他抱我抱到我發燒,結果病了二個星期。他之後告訴我,他的老犬過身了。他,也許就是一個這麼溫柔,單純的一個人。我生命中認識兩位關係最密切的人,過去的那位喜歡貓,現在的那位喜歡狗。

今晚是我們結婚的第三個年頭,仍能這樣抱著,也算難得。他身上帶著酒氣,威士忌的味道,手上拿著淡紅的玫瑰花送我。我對時間的觀念很差,亦沒留意我們到底抱了多久。只知道

到他放手的時候,三文治的麵包早已透油。我走進浴室為他放了熱水。他拿過睡衣,然後獨個兒步進。

我回到廚房,把透油的三文治掉進垃圾桶,把他送的玫瑰花放好,弄了杯熱茶和一杯和暖的檸檬水。等待泡茶的時候,看到他的皮革公文包內放著明天要報導的功課,還有一本冰島語文的初學冊。他曾笑說知道我喜歡冰冷的地方,還笑說,如果有天我們真的定居冰冷的地方,他起碼要懂基本的日常對話。笑說歸笑說,不知從何開始他真的偷偷地自學冰島文。

我心裡在笑,冰島冰島,不知他為何這麼肯定冰冷的地方就是冰島。公文包內還擺放著別的新聞部門資料,是他的助理啞仔為他準備的。資料其中我看到一張三份一的風景照。我微微喝了一口熱茶然後轉身離開。

到我步進浴室時,看到他手上還拿著睡衣,街外服還未脫下。浴室內滿是蒸氣。花灑熱水一直在流。我為他脫衣之際他纔回過神來,他不好意思笑了笑,說不知自己竟在放空。在同一個花灑房,我們二人站在各自的花灑底下淋浴,他說近日自覺狀態不好。世界不景氣,各大媒體公司也出現大量的變動,時代的轉變出現新的方向,新的競爭。

雖然藍定凌這個名字仍是業界內最高薪的名字,他一點都不擔心自己,反而擔心身邊共事多年的夥伴,尤其是啞仔這種階級的去向。聽說明天高層會向各部門召開會議,說著說,定凌 自覺英語不夠流利,國語亦不夠好。他對自己的要求很高。

沒有說出口,我知道明天是定凌從事新聞報道的第三十個年頭。剛巧是公司內部變動的同一天,正當身邊的人替各自的前路感到迷茫之際,仍強裝高興想替自己慶祝。定凌感到落寞。藍定凌,就是這麼受愛戴的一位。他不喜歡慶祝,遇上同樣不喜歡慶祝的我。不知為何,他總是喜歡慶祝一切有關我們二人之間的事。

有一次我不禁問他,其實我們都不喜歡慶祝的性格,是一件非常合拍的事情,你知道嗎?記得你的回答嗎?你說你知。我問那為何我們之間時常慶祝,應該這麼說,他很著意地慶祝所有有關我的事情。他只傻笑回答他也不知迸,連他自己也控制不了。

一個浴室,兩個花灑下各站一人。

定凌:「佢哋話聽日想我打條紅呔做直播。」

我:「…你唔想?」

定凌:「我都唔知,我想妳幫我揀。」

我微笑:「好。」

定凌:「聽日有機會大換班。」

我:「你擔心啞仔佢哋?」

他笑笑沒答,我聽到當中語氣帶點嘆氣。

站在熱水下定凌邊擦身邊冷說:「…講真,入行幾耐又有咩值得慶祝,要講嘅大把人做得耐過我,聽日都未必有得撈…今日上面先將成個沖曬菲林部解散咗。華叔阿權高佬啲嘢我有份幫佢攞落車…好聽嘅咪叫光榮引退,唔好聽嘅即係,過時喇,走啦。」霧水裡我看到他在苦笑。

定凌:「新嗰輩個個開口埋口淨係識講優質生活,返早啲又話起唔到身,留夜啲又話冇生活質素。圍埋唔係講衰嘢就購買過隻錶威,邊款車勁,連打機都可以祕撈。啞仔呢種咪幾好,冇廢話。可惜管理嗰班唔識欣賞,如果上面要鬱,佢呢種實中…所以打咩紅呔啊…傅媒廣播難做,平面更難…啊董折之前做嗰間紙廠都執咗。」

我沒有甚麼反應:「哦。」

定凌自言自語:「啊~好似沙士(SARS)嗰年有段新聞片,影屠房劏雞好似影到佢係其中一個。」

我:「聽日等我去醫院幫伯母抹身,我插咗盆花俾佢。」

定凌轉身親了我一下。他媽媽患了腦退化,兩星期前身體狀況亦開始轉壞,陷入昏迷。還好定凌思想樂觀,他笑說媽媽―生人也不喜歡睡覺,現在就當上天希望她多作些休息。

定凌:「下次唔駛插花喇,佢都唔會睇到。同埋…」

看到他背著我在自言自語,我感受到定凌這一刻的壓力,知道他東拉西扯其實都是源於他今天遇到的不愉快事情。

我伸手從後蓋著他仍在發聲的嘴巴。

我輕聲在他耳邊說:「收聲聽我講,打咩呔你唔駛諗,我陣間幫你揀。紅呔你有猶豫就唔好戴,我覺得唔駛,唔知攞景定贈興。正正常常白恤衫黑西裝黑呔夠喇,莊重大體,其他嘢唔好理。我知你念舊,幫得到就幫,救得就救,你幫唔曬咁多個。有好多嘢,唔係話救就救到,就算幫咗救咗,咁之後呢…有時自然流失,未必係件壞亊,合埋眼。」

我把另一手放到他身前腰間位置,我緊貼他背後時感覺到他的敏感,然後慢慢地一呼一吸,一拉一推,我慢慢感受到他雙肩開始放鬆下來,他身體微微抖震,他抬頭,聽到熱水打在他臉上。

我在他耳邊繼續說:「聽日會安然渡過,你會如常地返嚟,我會如常喺度等你,而你亦會如常咁抱住我,知唔知?」定凌這刻的情緒有點分身不下,他只能微微地點頭。一呼一吸,一拉一推。人總需要某種釋放。釋放過後,就自然沒有那麼崩緊。

我:「早啲上牀瞓。我今晚會夜,要趕稿。你瞓先,趕埋搵你。」

藍定凌像個筋疲力盡的小孩一樣,拖著我的手走進睡房。我把一切安定好,親了親他,關上燈,關上門。

我獨個兒坐在漆黑中的大廳,想起已好一段時間沒抽煙了。這一刻突然飄過想點支香煙的意欲,靜靜地看著眼前這一張風景照。照中盡見破地。我抬頭望望大門旁下午插好的太陽花,比起玫瑰花,我其實更喜歡太陽花。說得精準些,我軎歡太陽花開始凋謝的階段,就像日落時那份感覺。

鮮花太亮,有點剌眼,殘花又如敗柳,凋謝中的,剛好。人生人生,人總有該走的時候。生,總有聚散別離,人生人生,那怕有多少個第二次,第十次,一百次也好,我學會了,要談悲歌喜宴,永遠也是言之尚早。照片背後放著相關資料。大廳四周昏暗,文字看得不太清楚。隱約看見一個草草寫上的標題:科學家證實,切爾諾貝爾雖已解封,但輻射指數仍然強烈,到訪者不宜逗留超過四十八小時。

你真是個天殺的。

浦銘心

7

謝安琪.浦銘心

晚上一個人靜靜地走路,一步一步慢慢地走,我很享受這份孤獨。身前離我五個身影走著一個男人,走著我走的同一個方向。這個人身子偏髙,流着長髮。走了好一段時問,他轉身向我借火。

女子:「可唔可以留多陣?」

浦銘心淡淡地搖頭。

女子:「咁可唔可以再搵妳?」

浦銘心:「唔可以。」

女子:「妳幾時要走?」

浦銘心:「天光前。」

女子笑說:「妳果然不多話。」

這一夜,這個陌生人告訴我她的名字叫韓玲。

我一直相信我的復原能力比別人快。但凡別人覺得會痛的,我都不覺得特別痛。

打針不痛。跌倒不痛。失戀不痛。

生育不痛。破口不痛。打敗不痛。

別人口中應痛的,其實都不太痛。還記得誕下第二個小孩的那一個晚上,董折你被困在紐約一年一度的造紙展覽,因航班延誤而沒法和我一起到醫院去。我沒有帶手提電話,只是拿起一個放著隨身物的大包,就這樣出了門口。在路上還記得的士司機見我身邊沒人陪,他跟我笑說當一個單親媽螞真不容易。我沒有回應,亦懶得去理,我只是在留意著自己的呼吸,身體在冒汗。

順利誕下了小孩之後,在醫院留了一晚,等待你來到處理離院手續,接我走。留院的這一個晚上,一種極奇妙的感覺襲來,我單獨躺在病牀上,手抱著嬰兒,我跟醫生護士說我想要一陣與嬰兒獨處的時間。聽著她微微的心跳聲,我不禁在想,我已經好一段時間沒有為著自己的心跳聲而活了。這條大世界道理,呼吸,好像變得為了別人,不再是為了自己。

產後的一刻你不在旁,也許不是一件壞事,能夠在這一刻一個人去渡過,令我發現自己其實有多疲累。不知是否藥力還是當下的心態,感到好像終於放下了眾人眼中的種種期望。

這一刻剩下一份無力感,無力到我甚麼也沒欠世界上任何人的任何事,我只是我,不是誰的妻子,不是誰的父母,不是誰的兒女,不是誰的朋友。我只是我,沒其他。其實不如就這樣剩下我吧。下一秒迷路與否,下一秒失血與否,那怕就連下一秒幸福的快樂要來臨,我甚麼感覺也不想要。我只想像現在這樣。

累極了,躺著,原來一個人的心跳聲有多動聽。感到孤單,其實是一件極奢侈的事。或者,聽慣了摯親的心跳聲,他們通通都是某種包袱。要先分清楚,包袱兩字是沒有好壞的,包袱就是包袱,好的壤的也是包袱。有人說,不痛不哭對大世界來說是件既堅強而又勇敢的事情。多年後就算與你走到婚姻崩壞的一剎,我也沒哭。誰能明瞭,該哭的時候沒有哭,到了想哭之際又覺遅,才叫痛。正如該痛時不痛,其實最可怕。沒有落淚,不代表不愛,如果笑容代表了快樂,落涙則代表了失落的話,那就不叫糾結。看到有人或許會說這叫無病呻吟。對,或許。

再者,我是作者,你不是。

帶著新生命回到家,生活返回平常。日復日,忙著忙,時悲時喜,繼續我倆的生活。我期待著何時才能與那份獨有的孤單感再聚。

一個十年。我生活改變了不少。由已婚變回單身,再由單身變回已婚。一段婚姻的結束,令我學會了不少。另一段婚姻的開始,我剛好進入了人生的另一個階段。打得兇,吵得猛也許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只能說,魂魄太多,只得一塊臉。愛著愛著,我會怕太過合拍。當人聚在一起時,往往會很喜歡說話。俗套點說,人聚在一起,自然喜歡「吹水」。男有男的說,女有女的說,我不軎歡說無謂的話,所以通常人一聚,我就會走。

還未熟識到想關心,更加不想去認識。與其說無無謂謂的你好嗎,倒不如就擺出別問我好不好的姿態。坦白說,我不想傷人。其實我好不好又與你無關,而你好不好,我又不太有興趣知道。知道,亦改變不了甚麼。做聆聽者,我沒這個閑情逸緻。要說廢話,問心,說過。要再說,最好不要。有一種浪漫,只屬於陌生人。有一種快樂,只有自己知。從未自憐,何需可憐。人生都已活到一半了,你快不快樂我管不了,自私地說,我只想我快樂。

有些事,愛,一眼就夠,談何一世。春風教愛掃去紅塵。

有罪…誰沒?

浦銘心。

「後

這是一個關於長大的故事。

成長需要累積,長大可以在一瞬間,長大也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出現。

人生,帶着無數種奇妙。

數不盡的擦肩而過,忘掉或忘不掉的種種經過,作者盡地相信:人,必先要經過種種邂逅及碰撞,纔會產生花火。

花火或許會令人愛、令人痛;悲歡離合,散聚有時。只是要在活着之中談悲歌喜宴,一切其實仍是言之尚早。

長大,從來不是年紀問題,而是一瞬間的內心,對自己更瞭解的一剎⋯

期待 album part tw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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