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現場丨大興安嶺火災親歷者:火頭飛跨100米寬大河砸到對岸

大興安嶺森林火災紀念館中的日曆,時間凝固在1987年5月6日

封面新聞-華西都市報記者 許雯 發自黑龍江漠河

編者按:30年前,一場大火席捲大興安嶺。大火過後,山是黑的,樹是黑的,房子是黑的。這不只是大興安嶺的黑色記憶,更是人與自然的悲歌。

30年過去,被那場大火毀壞的生態是否已經恢復?大興安嶺的防火機制有了怎樣的提升?當年那些親歷大火的人們,是否已穿越災難?在這個積雪未消的早春,封面新聞記者來到大興安嶺,尋找問題的答案。

“非常可怕!”作爲現任黑龍江省漠河縣森林消防大隊副隊長,李東已在“火線”從業20多年,每次撲火都是“玩兒命”,他說自己從來沒怕過,但回想起30年前的那個傍晚,卻仍然心有餘悸。

1987年5月6日上午10點,大興安嶺的火就着起來了。

那年年初,是個出奇乾旱的春天,在我國最北端的縣城——漠河縣河灣林場,兩名清林工人扔在草叢裏的兩枚並未完全熄滅的菸頭,引發了第一處山火。

到了下午兩點,另一處山火也被點燃。古蓮林場的伐木工汪玉峯正給沒油的割灌機加油,過多的汽油灑了出來,他並沒有在意。

他像往常一樣啓動了割灌機,高壓線瞬間引燃了灑在割灌機表面還有地面的汽油。這名剛從業13天的伐木工有些慌張,拖着割灌機跑出了十幾米,想要把火弄滅。沒想到,這一跑拖出去一條十幾米長的火線,越燒越旺。等他叫人來,已經晚了,火竄到樹冠了。

那天傍晚,16歲的李東端着飯碗盤腿坐在自家屋頂上,1公里外,森林裏正在着火。他看着不遠處的火光,扒拉一口飯,巴掌大的火灰隨風飄過來,落在他的腳邊。

不是隻有他看到了,但沒有人把它當回事,林區起火實在太常見了。

這本就是一場不算太大的火。經過林業工人一整夜的撲打,5月7日上午,明火熄滅了。按理說,還應該清理火場,消滅餘火,打出隔離帶,可他們沒這樣做。

大火圍城

大火殺到縣城時,沒人有心理準備。

5月7日下午,驟起的8級大風,旋起了林間未完全熄滅的火苗,大火騰空而起,蜿蜒幾千米的火線順風而去,以每小時65公里的速度向西林吉鎮逼近。

李東沒想到火會燒到縣城來。強風裹挾着火舌來勢洶洶,鵪鶉蛋大小的石頭子兒被風颳得滿天飛。李東的母親帶着他們姐弟三個,倉惶跑出自家的土磚房,尋找避難的地方。

幸運的是就在他家200米開外,漠河縣第一小學正在修新的校舍,因爲打地基挖出一個2米多的深坑,這個深坑救了李東一家的命。大火燒了一夜,李東和家裏人在地基坑裏躲了一宿,眼瞅着家被火燒沒了。

“非常可怕!”作爲現任漠河縣森林消防大隊副隊長,李東說自己從來沒害怕過,但回想起30年前的那個傍晚,仍然心有餘悸。

同樣躲進地基深坑成功逃命的,還有王立才一家。離王立才家不遠,鄰居爲了蓋新房挖出了地基坑。坑裏有一桶結了冰的水,冰在火的高溫炙烤下融化,火來的時候,王立才的母親帶他跳進坑裏,拿毛巾沾了水捂住鼻子,把身子蹲低。幾乎同時,火從王立才頭頂掠過,一個火苗落在他後脖頸,用手一摸,一塊燒掉的皮,錐心的疼。30年過去了,想起這個瞬間,王立才還是忍不住打個冷顫。

另一戶人家就沒有這樣幸運。一家人躲在屋後淺淺的水泡子裏,火來了,燃盡了氧氣,一家人被憋死了。

同樣選錯藏身之處的,還有躲進地窖的9個女人。本來有10個人,但地窖太小,9個女人對唯一的男人說,窖這麼小,你一個男人跟我們擠什麼。男人鑽了出去,一出窖門,就被濃煙嗆到在地,爬到公路邊被人救起時已嚴重燒傷。而躲在窖裏的9個女人,火一來,全部被濃煙嗆死在了地下。

封面現場丨大興安嶺火災親歷者:火頭飛跨100米寬大河砸到對岸

西林局林業局副局長王立纔在起火點講述大興安嶺火災過程

悲情城市

大火吞噬西林吉鎮時,在緊鄰的圖強鎮,還沒人察覺致命的危險正在逼近。

當晚七點多,姚佔軍正在街上溜達,突然聽到路上大喇叭喊林區職工去單位集合,上山打火。他抄起鐵鍬就往山上去了。“走到半路,大喇叭又說不上山了,讓大家緊急疏散。”現任漠河縣縣長姚佔軍當時只有十幾歲,是圖強林場的職工,聽到這個消息,拔腿就往家跑,“父母和弟弟妹妹都還在家呢。”

到家已將近九點,一家子都睡下了。“着火了!要疏散!”姚佔軍把家裏人叫醒。

“林區哪年都有幾起火警,不用害怕。”姚佔軍的母親鑽出被窩,並不擔心。

“林業局領導讓疏散了,肯定很嚴重!”姚佔軍有些着急。

姚佔軍的父親決定走到外面看看情況。他在院子裏站定,往西一看,西林吉的半邊天都紅了!他趕緊回屋,把一袋米、一袋面扔上手推車,帶着一家人往阿木爾河河邊跑去。那裏河岸平緩,都是沙灘,沒有可燃物,姚佔軍的父親認爲自己和妻兒可以在那裏躲過火災。

火進圖強時,木材加工廠先被點着了,木材廠的板皮刮的滿天飛,風太大了。事後,官方曾公佈當天的風力達到了8級以上,但姚佔軍覺得遠遠不止,“我120多斤重的身板兒,在大壩上根本站不住。”

林區過去燒木材,居民習慣在房子四周整整齊齊碼滿乾柴,當地叫做柈子,冬季取暖、做飯都得用。剛劈的柴太潮溼,點不着,就得在屋檐下存個兩三年,等徹底乾燥了再用。過去當地有種說法,誰家生活過得好,誰家柈子存得多。這會兒不一樣了,柈子存得越多的人家,燒得越厲害。

一堆堆柈子火光沖天,一排排民房被引燃,不到兩個小時,整個圖強鎮從東頭燒到西頭,化爲灰燼。

“孩子哭老婆叫,十分混亂。”一口氣跑到阿木爾河邊的姚佔軍跳上大壩,看着不遠處濃煙滾滾,大火攻城掠地般吞噬一間又一間民房。

事實證明,姚佔軍父親的判斷是對的。這條如今被當地人稱爲“母親河”的阿木爾河,在5月7日晚,救了幾千人。那些沒逃出來的,就燒死在家裏頭。還有的人逃出來了,返回家中想帶些值錢的東西走。那些回家取東西的人,被突然躥起的火海淹沒,再也沒能走出那間屋子。

火併沒有在圖強鎮停下前進的步伐。

大火沿着嫩林鐵路兩側形成的20公里寬的火線撲向勁濤鎮。一個小時後,勁濤鎮化爲廢墟。

封面現場丨大興安嶺火災親歷者:火頭飛跨100米寬大河砸到對岸

大興安嶺火災受損林區如今面貌

重返漠河

山下,縣城裏的人四下逃命;山上,林場的職工正在與火肉搏。火燒起來時,現任古蓮林場書記的張春國就在林子裏,時年21歲的他參與了撲火。

“人太渺小了。”那場大火給張春國結結實實上了一課,所有滅火工具在十幾米高的火牆前統統不起作用。

張春國眼瞅着勁風吹着一個火頭跨過100多米寬的大河,砸向對岸的縣城。他還看到兩個火頭相遇,像一記響雷轟然炸響。

“太可怕了!”時隔30年,回憶起那個驚心動魄的夜晚,張春國連說了幾個“太可怕”。

當時一心撲火的張春國來不及惦記還在山下縣城的媳婦兒。她那天剛好煮了不少雞蛋,烙了好幾張餅,跑的時候啥也沒要,就帶了雞蛋和烙餅,躲在河邊,把被子弄溼蓋在身上,躲過了大火。

5月8日早晨,縣城的火滅了。

天剛矇矇亮,李東爬出地基坑,去找他的父親——父親是撲火隊員,生死未卜。姚佔軍從河邊走回家,目光所及,都是焦土。張春國下山去找懷孕的媳婦兒,心懷忐忑。

“家裏人還好嗎?”活下來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用這句話向對方打招呼。

多年的家底付之一炬,5萬當地居民無家可歸,連填飽肚子的乾糧都沒有。姚佔軍回憶,當時救災物資四天後才運進縣城。大火燒死很多家養豬狗,有人拿刀從屍體上割一塊豬肘子,大口吃了。

山上的火還在燒,5萬8千軍民的撲火大軍,還在林間奮戰。5月25日,林區下了一場雨。6月2日,火終於徹底熄滅了。

政府發了災民證,災民只要有證到哪兒都能領救濟。無家可歸的李東和家人帶着證,投奔了省內的親戚。1988年10月,漠河縣重建完成。李東返回家鄉繼續上學。多年後,他像父親那樣做起了林場撲火隊員,直到現在。

王立才也在次年回到漠河,在新修的縣城繼續生活,如今是大興安嶺西林吉林業局副局長、專職防火副指揮。

官方統計顯示,211人在這場新中國成立以來最大的森林火災中喪生,266人燒傷甚至落下終身殘疾。“這是戶籍人口。沒登記大山裏的外來人員,傷亡到底怎麼樣,根本沒辦法統計。”王立才說。

大興安嶺,這片中國最大的原始森林,在這場大火中失去了五分之一林地,101萬公頃林木被燒燬。西林吉、阿木爾、圖強3個林業局局址,3個林場、4個半貯木場在火中被燒燬。

大火撲滅後,時任國家林業部部長楊鍾因“對火災犯有嚴重官僚主義和重大失職錯誤”而被撤職。一年後,7名翫忽職守者和4名火災肇事者被判刑。

漠河縣在大火後組建了森林消防大隊,當地林業局把原本只有兩三人的防火股擴編,成立了防火辦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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