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到了19世紀中葉,睡眠與清醒間的不對等關係開始變成高低等級的差異,人們認爲睡眠會使人退化到更低級、更原始的模式中去,“抑制”了更高級、更復雜的大腦活動。但其實,20世紀初的人平均每天睡10個小時(儘管難以相信),而今天成年人的平均睡眠只有6.5個小時。

熬夜強迫症和起牀困難症幾乎伴隨着每一個上班族。許多科學報告指出:人類最健康的睡眠時長應當在7小時左右。這讓許多人開始在反思爲什麼自己如此嗜睡,還有的人用“春困秋乏夏盹冬眠”來調笑自己常年的睏倦狀態。但其實,20世紀初的人平均每天睡10個小時(儘管難以相信),而今天成年人的平均睡眠只有6.5個小時。這樣看起來,我們確實是睡眠不足的,而且就算每天睡十個小時也不是什麼大罪過。

那麼,到底是什麼壓縮了我們的睡眠時長呢?喬納森·克拉的回答是——資本。因爲資本不分晝夜地運行,才導致當代人也過起了不分晝夜的日子。比如各大電商的營銷時間點都定在零點,比如你的工作微信羣可以24小時隨時找你。逐漸地,睡眠也被資本異化成了一種商品,睡眠需要被購買。各種治療失眠和改善睡眠質量的藥物不斷被生產與消費。同時,清醒也成了一種商品,各種含興奮劑的飲品和食品大行其道。

除了身體上的失眠與缺覺,資本甚至還試圖構建我們的認知,讓我們認同並主動參與我們“睡眠的終結”。比如馬爸爸說996是幸福的,要向奮鬥者致敬。我們也似乎越來越贊同,一個人如果每天睡十個小時,便很有loser的潛質。但其實這些觀念都是在“晚期資本主義”的語境下才成立的。

資本對現代人生活和觀念的操控已經越來越深,睡眠作爲最後抗爭的戰場似乎也難逃被異化的命運。即便如此,我們也需要知道,是誰終結了我的睡眠。

我們就只能造出一個時代的稻草人
我們的日常世界將日益瑣碎和混亂
——W·H·奧登

人可以不睡覺嗎?

北美西海岸的常住居民應該都知道, 每年有幾百種候鳥沿着大陸西岸南北長途遷徙。 其中一種叫白冠雀, 秋天從阿拉斯加飛到墨西哥北部過冬, 來年春天再返回阿拉斯加。 跟大多數鳥不同, 白冠雀保持清醒的能力非同尋常, 在遷徙中可以長達7天不休不眠。 這種季節性的行爲使得它們能夠夜晚飛行, 白天覓食補充能量, 不用休息。 在過去5年裏,美國國防部投入鉅額資金來研究這種動物。特別是來自威斯康星大學麥迪遜分校的學者, 已經致力於研究這種鳥在長時間無眠狀態時的大腦活動, 期望獲得一些可應用在人身上的知識。他們想找到方法, 讓人們可以不睡覺地連續工作, 並保持高產和高效的狀態。 這項研究的初衷僅僅是創造一種不用睡覺的士兵, 而它僅僅是更大的軍事計劃的小小一部分, 目標是控制人類睡眠, 哪怕只是有限的控制。 在五角大樓的高級研究計劃局(DARPA)牽頭下, 好幾個實驗室正在嘗試發明無眠技術, 包括神經化學藥物、 基因療法和穿過顱腔的電磁刺激。 這些實驗的短期目標是發展出一套方法, 使得一個士兵能夠最少7天不睡覺地作戰, 長期目標甚至希望週期可以延長至14天, 同時還能保持旺盛的身體狀態和高昂的鬥志。 已有的創造不眠狀態的手段通常會給認知能力和精神狀態帶來有害影響, 比如注意力下降。一個例子是安非他命在20世紀各大戰爭中的廣泛使用, 近年流行的則是莫達芬尼這類藥品。現在的科學探索並不是要找到刺激清醒度的方法,而是降低身體對睡眠的需求。

被稱爲“聰明藥”的莫達芬尼片,其實只是製造不眠狀態

24/7的世界晝夜通明

24/7 式的市場與支撐持續工作和消費的全球建制已然運轉多時,然而現在, 一種新的人類主體正在形成, 與24/7體制更緊密地配合起來。

21世紀資本主義體系下生活世界的持續擴張面臨着許多矛盾, 這些矛盾與下列結構轉換是分不開的,睡眠與清醒, 光亮與黑暗, 正義與恐怖; 也與各種形式的暴露、 缺乏保護和脆弱的狀態分不開。 其中一種狀況的特徵是,人類生命大體上已經被裹挾進了沒有間歇的持續狀態, 不停地運行就是其準則。 這種時間不再流逝, 處於時鐘時間之外。

在陳詞濫調背後, 24/7標誌着靜態的冗餘沉積(static redundancy) , 否定了與蘊含節奏和週期的人類生命機理間的聯繫。 它意味着一種任意的筆直的星期制, 從複雜多變或沉澱下來的經驗中剝離出來。我開篇時就點出了, 發達國家的諸多機構, 已經按照24/7式的方式運作了幾十年。 只是近些年來, 我們的個人特質和社會身份才被重新打造, 重新塑型, 以順應市場、 信息網絡等系統的不間斷運作。 24/7式的環境披着一層社會世界的外衣, 但實際上它是典型的機器世界, 生命停擺, 世人不會知道的是, 爲了維持其有效運行, 人類需要付出多少代價。那是空洞的、 同質化的現代性時間, 表現爲對時間的度量和日曆化, 爲的是服務於國家、金融和工業的運行, 個人的希望或規劃則被排除在外。 新出現的狀況是, 僞裝被徹底拋棄了, 時間不再與任何長期性的事業結合在一起, 甚至“進步”或發展的幻想都被打破了。24/7的世界晝夜通明, 消除了陰影, 是資本主義後歷史(post-history) 的最後幻象, 作爲歷史發展動力的他者性被祛除了。

馬雲談“996工作制”

由於睡眠本質上不能帶來效益, 而且人不得不睡覺是內在決定的,這給生產、 流通和消費造成的損失難以估量, 所以睡眠將永遠與24/7體制的要求相沖突。 我們生命中很大一部分時間都是在睡夢中度過的, 這段時間裏我們得以從慾望的泥沼中解脫出來, 人類極大挑戰了資本主義的貪婪本性。 資本主義從我們手中竊取時間, 睡眠將這一過程攔截, 毫不妥協。 大多數看似不能被消滅的基本生理需要, 比如飢餓、 口渴、 性慾以及近來對友情的需要, 都已經被重新改造, 轉化成了商品。 睡眠的存在意味着, 有的人類需求和間隔時間是不能被殖民的, 也不能被那個巨大的利潤引擎所吸納, 故而在全球化的當下, 它變成了不合時宜的怪胎和危機的淵藪。 儘管在這一領域已有諸多科學研究, 但任何試圖開發或重塑睡眠的策略無一奏效。 讓人震驚且難以置信的現實是, 從中竟榨不出一滴油水。

睡眠地位的鬆動

如今對睡眠的侵蝕正遍及各地,考慮到睡眠時間關乎巨大的經濟利益,這不足爲奇。 這一侵蝕過程步步深入, 貫穿20世紀, 使得睡眠時間受到削減。如今北美成年人平均每晚睡大約6.5個小時,上一代人睡8個小時,20世紀初的人則要睡10個小時(儘管難以置信)。20世紀中葉有句俗話說“人類三分之一的生命都在睡覺”,那時候這話如同公理一般無須論證, 但此後這種說法漸漸失去了效力。 睡眠隨時都在無形中提醒人們,我們從來沒有完全超越前現代,400年前開始衰落的農業世界並沒有完全消失。 睡眠的一大罪狀是, 它把有節奏的交替循環嵌入到我們的生命中,如陽光與黑暗,活動與休息,工作與休養,這種交替在別的地方都被消滅或壓制了。與任何被視作自然的事物一樣,睡眠的歷史當然有豐富的層次。它從來都不是鐵板一塊或完全同一的,在好幾個世紀和幾千年時間裏,它都呈現出形形色色的樣貌。

國人睡眠統計數據

在亞里士多德主義到文藝復興時期的思想格局中, 睡眠的位置一直是穩定的, 但這種認識框架今天已經過時了, 睡眠的地位從17世紀開始鬆動。 逐漸有人認識到, 睡眠與強調生產力和理性的現代觀念不兼容,笛卡兒、休謨和洛克僅僅是衆多詆譭睡眠的哲學家的個別代表,理由是睡眠無助於人們運用理智或求知。意識和意志佔據優先地位, 功利性、目的性和利己的能動性之類的概念備受推崇, 跟這些概念相比, 睡眠失去了價值。 洛克認爲, 睡眠中斷了上帝對人類的旨意和教誨, 即人應該辛勤勞動、 保持理性, 這個過程很可悲, 但不可避免。 休謨的《人性論》 開篇就指出, 睡眠與狂熱和瘋癲一道構成了人類追求知識的障礙。到了19世紀中葉,睡眠與清醒間的不對等關係開始變成高低等級的差異,人們認爲睡眠會使人退化到更低級、更原始的模式中去,“抑制”了更高級、更復雜的大腦活動。 叔本華是當時思想家中的異類,他顛覆了這個等級秩序,提出人類只有在睡眠中才能把握住存在的“真正核心”。

從很多方面來看,睡眠的不穩定地位與現代性的特殊運動方式有關,因爲在現代性的發展過程中, 現實不再按照二元互補的方式組織起來。 資本主義的同質化力量與任何固有的二元區分結構都無法兼容: 神聖與褻瀆, 狂歡節與工作日, 自然與文化, 機械與有機,不一而足。因此,任何固執地把睡眠看成“自然”的說法都變得無法接受了。 當然人們每天還是會睡覺, 即使在衆多大城市裏, 夜裏依然是相對安靜的。 不過,睡眠如今不再被看作是必然的或自然的經驗。相反,它被看作一種可變的功能, 但也可以被控制,與很多其他事物一樣,只能從工具性和生理性的角度加以定義。最近的研究顯示, 很多人夜裏醒來一次或多次查看短信或數據, 這種人的數量在大幅增長。 電子設備上都有“睡眠模式”的設置, 這種語言上的變化看似無關緊要, 但卻是很普遍的。電子設備能夠在耗電量低的休眠狀態下運行,這種觀念改造了睡眠,使睡眠變成僅僅延遲或弱化運行的狀態。開機/關機的對立邏輯過時了,以至於沒有什麼能夠徹底關機, 也不存在真正的休息。

失敗者才睡覺

睡眠證明,人類生命與不可阻擋的現代化進程間,只能達成有限的和諧,這個確證被認爲是不理性的,也是無法容忍的。當今的批判思想有一句老生常談,即不存在無法改變的自然——即使死亡也不例外,有人預測,很快我們的思想就能從頭腦裏下載下來,製成數字版,永久保存。如果有人相信人的生命機能有什麼區別於機器的本質特性,著名的批評家們會告訴我們這種想法是幼稚的妄想。他們會舉出反例,如果新的藥物可以讓人連續工作100個小時,爲什麼要反對呢?如果能更靈活地安排睡眠以及減少睡眠時間,難道不正賦予我們更多的個人自由,使我們有能力追隨自己的需要和慾望來生活嗎?睡得更少不就使我們有更多時間“盡情享受生活”嗎?但可能有人會提出反對意見,人晚上就是要睡覺,我們的身體機能是與地球的自轉節奏保持一致的, 幾乎所有的有機體都應季節的變遷、日照的長短而相對做出反應。批評家對此的回應可能是:這是新時代的無稽之談,居心叵測;或者說得更惡毒,認爲重建海德格爾意義上與大地間的血肉聯繫的渴望是不祥的。更重要的是,在全球化論者的新自由主義範式裏, 失敗者才睡覺。

推薦書目

書名:《24/7:晚期資本主義與睡眠的終結

責編 | 牧謠

圖片 | 網絡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