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經典《十三經》中,《孟子》排在最後,這其中的原因,是《孟子》一書在五代之前一直被視之爲“子書”而非“經書”。從以往的文獻看,孟子在儒學上的地位並不特別,宋代之前,沒有“孔孟”全稱,一般都會稱爲“周孔”和“孔顏”。司馬遷在《史記》中將孟軻與荀況合傳,而漢班固的《漢書·藝文志》把《孟子》一書也放在“諸子略”。


趙岐:力舉孟子,唯傳《章句》(上)韋力撰


趙岐撰《孟子題辭》元刻本


後世稱孟軻爲“亞聖”,這個稱呼來源較早,東漢趙岐在《孟子題辭》中首次給孟軻戴上了這頂桂冠,趙岐首先講述了孟子撰寫此書的原因,而後他接着稱:

帝王公侯遵之,則可以致隆平,頌清廟;卿大夫士蹈之,則可以尊君父,立忠信;守志厲操者儀之,則可以崇高節,抗浮雲。有風人之託物,《二雅》之正言,可謂直而不倨,曲而不屈,命世亞聖之大才者也。

可惜趙岐的這番話並沒有引起時人的積極反響,“亞聖”之名也沒有得到官方認可。此後又過了上千年,直到元文宗至順元年,皇帝才把“亞聖”這頂桂冠正式地戴到孟軻的頭上。

其實從《孟子》一書的編纂體例來看,該書跟《論語》很相似,蔣伯潛在《十三經概論》中說:“《孟子》七篇之題,皆取自章第一二句中二三字,皆爲無義之題,各章篇幅雖多較《論語》爲長,但所記皆孟子之言,或與時人及門弟子問答之語;其僅記數語爲一章者,亦正不少。故就其篇章體例觀之,固與《論語》極相似,而與其他諸子不類也。”所以,從《孟子》一書的編纂體例及行文風格來看,該書確實與《論語》相彷彿,而與其他的子部書則相去甚遠。《論語》既然是經部書,那麼從體例來看,《孟子》也就有了成爲經部書的可能。

雖然如此,但《孟子》與《論語》還是有着較大的區別。《論語》一書乃是孔子的弟子編纂而成者,但《孟子》一書是否也是這樣的呢?後世學者有着不同的看法。早在東漢,趙岐就認爲《孟子》一書乃是孟軻本人所撰者:“孟,姓也。子者,男子之通稱也。此書,孟子之所作也,故總謂之《孟子》。”(《孟子題辭》)

孟軻爲什麼要寫這樣一部書呢?趙岐在《孟子題辭》中是這樣描繪孟軻所處的時代環境:

周衰之末,戰國縱橫,用兵爭強,以相侵奪。當世取士,務先權謀,以爲上賢,先王大道,陵遲隳廢。異端並起,若楊朱、墨翟,放蕩之言,以干時惑衆者非一。孟子閔悼堯、舜、湯、文、周、孔之業,將遂湮微,正塗壅底,仁義荒怠,佞僞馳騁,紅紫亂朱。於是則慕仲尼周流憂世,遂以儒道遊於諸侯,思濟斯民。然由不肯枉尺直尋,時君鹹謂之迂闊於事,終莫能聽納其說。

面對禮樂崩壞的惡劣世道,所以孟軻決定效仿孔子寫一部書:

孟子亦自知遭蒼姬之訖錄,值炎劉之未奮,進不得佐興唐、虞雍熙之和,退不能信三代之餘風,恥沒世而無聞焉,是故垂憲言以詒後人。仲尼有云:“我欲託之空言,不如載之行事之深切著明也。”於是退而論集所與高弟弟子公孫丑、萬章之徒難疑答問,又自撰其法度之言,著書七篇,二百六十一章,三萬四千六百八十五字。包羅天地,揆敘萬類,仁義道德,性命禍福,粲然靡所不載。

然而細讀趙岐的這段話,可以看到,他又提及了孟軻跟其弟子公孫丑、萬章等弟子共同商談該書的寫法,這樣論起來,《孟子》一書也並不完全出自孟軻之手,至少孟軻得到了弟子們的幫助。但是,清代的焦循在其所著《孟子正義》中,引用了元人何異孫《十三經問對》中的所言:“《論語》是諸弟子記諸善言而編成集,故曰《論語》,而不號《孔子》,《孟子》是孟軻所自作之書,如《荀子》,故謂之《孟子》。”

何異孫的這種比較方式很有意思,他說《論語》一書是孔子的弟子們編纂而成者,所以這部書就叫《論語》,而不叫《孔子》,但《孟子》一書直接叫《孟子》,那它就跟《荀子》一樣,都是本人所著。而宋代大儒朱熹也認爲,《孟子》一書乃是作者的自著,而非弟子的彙編:“《論語》多門弟子所集,故言語時有長長短短不類處。《孟子》疑自著之書,故首尾文字一體,無些子瑕疵。不是自下手,安得如此好?”(《朱子語類》)


趙岐:力舉孟子,唯傳《章句》(上)韋力撰


趙岐撰《三輔決錄》清道光間梅瑞軒刻《十種古逸書》本,書牌


趙岐:力舉孟子,唯傳《章句》(上)韋力撰


趙岐撰《三輔決錄》清道光間梅瑞軒刻《十種古逸書》本,卷首

朱熹是從文風上做出的分析,他認爲《孟子》一書的行文風格從頭至尾完全一樣,而《論語》一書長長短短,風格上差異較大,這樣比較起來,《孟子》當是孟軻一人所爲。

清閻若璩也認爲,《孟子》一書全部出自孟軻之手,他舉出的理由也很有趣:“七篇爲孟子自作,止韓昌黎故亂其說,亦莫妙於朱子曰:‘觀七篇筆勢如熔鑄而成,非綴緝可就。’餘亦有一證:《論語》成於門人之手,故記聖人容貌甚悉;七篇成於己手,故但記言語或出處耳。”

唐代韓愈曾說,《孟子》乃是孟軻的弟子編輯而成者。爲什麼有這樣的判斷?韓愈沒有舉出證據,所以閻若璩認爲韓愈是亂說,而閻讚賞朱子的所言。接下來,閻舉出了自己的一個發現。閻說《論語》中有許多地方描繪了孔子的長相,這正說明該書出自門人之手,但《孟子》卻不同,因爲整部書內沒有描繪孟軻的長相,只記他的言行。閻若璩從這個角度推論出,孟軻肯定是《孟子》的作者。

然而蔣伯潛卻認爲,《孟子》的確是孟軻的弟子所編之書,他在《十三經概論》中舉出瞭如下的證據:

按《孟子》書中記所見時君,如梁惠王、梁襄王、齊宣王、鄒穆公、滕文公、魯平公……皆稱其諡。如系孟子自著,豈所見時君皆先孟子而卒乎?又記孟子弟子,如樂正子、公都子、屋廬子,皆以“子”稱;如陳臻、徐闢,亦間稱“子”;孟仲子,注家皆以爲孟子之弟,學於孟子者,而亦稱“子”。如系孟子自著,豈有稱弟子爲子之理乎?全書記孟子之言行,皆曰“孟子”。周秦諸子中,凡稱某子者,多出門人所記,與後世文人於文中自稱某子某先生者不同。孟子自著之書,亦無連篇累牘,自稱孟子之理也。

蔣伯潛認爲,《孟子》中在談到孟軻所見到的一些諸侯時,對於這些諸侯的稱呼基本是用諡號,如此說來,這麼多的諸侯難道都比孟軻死得早嗎?而《孟子》中對於孟軻的弟子也有許多稱“子”,而“子”在那個時代乃是對尊者的敬稱,孟軻不太可能這樣稱呼自己的弟子;更何況,《孟子》一書中多處都稱孟軻爲“孟子”,如果是本人所撰之書,似乎不太可能這樣地尊稱自己。因此,蔣伯潛的結論則是:“故《孟子》一書,殆由孟子弟子記錄其師之言行,於孟子卒後,仿孔門弟子之輯《論語》,纂輯成書耳。書中所記問答之語,以公孫丑、萬章二人爲最多,且於二子均直書其名,未嘗一稱爲‘子’。竊疑記錄多出二人之手,編次成書亦由此二人也。”

可能是以上這些原因吧,因此《孟子》一書長期受不到重視,後世儒家只是把它視之爲一部普通的子部書。到了唐代,《孟子》的地位才廣泛地受到了重視,清趙翼在《陔餘叢考》卷四《尊孟子》一篇中說:“宋人之尊孟子,其端發於楊綰、韓愈,其說暢於(皮)日休也。”

雖然有這些人的努力,《孟子》一書漸漸受到了時人的關注,但因爲這些文人並沒有太大的權力,因此《孟子》還是無法由“子”升“經”,真正起到作用的人物,乃是宋代的王安石,在他掌權的階段,王安石把《孟子》由“子”入“經”,《孟子》一書從此變成了“兼經”。

而《孟子》受到時人的廣泛關注,起到最大作用的乃是二程和朱熹。當年,二程要求弟子們把《孟子》和《論語》並列共同來讀;到南宋孝宗年間,朱熹從《禮記》中析出《大學》和《中庸》兩篇,而後與《論語》和《孟子》合在一起,共同稱之爲“四書”,從此使得《孟子》成爲了世人皆知的儒家經典。

其實早在五代時,蜀主孟昶就命毋昭裔用楷書書寫《十一經》,而後刊刻了《蜀石經》,此《十一經》中沒有《孝經》和《爾雅》,但卻有《孟子》,因此說,朱熹把《孟子》列爲“四書”之一之前,《孟子》已經成爲了經部,只是那時影響不大而已。


趙岐:力舉孟子,唯傳《章句》(上)韋力撰


趙岐撰《孟子章句》民國上海商務印書館影印四部叢刊單行本,書牌


趙岐:力舉孟子,唯傳《章句》(上)韋力撰


趙岐撰《孟子章句》民國上海商務印書館影印四部叢刊單行本,卷首


如前所言,西漢之前不重視《孟子》一書,而到了東漢,卻有五人開始爲《孟子》作注。最早爲《孟子》作注的人乃是西漢的劉向,他寫過一部《孟子注》,但是該書失傳了。而後世學者則認爲,劉向只是在他的《說苑》中引用了《孟子》中的一些文句,但說他寫出了一部《孟子注》卻不太可能,因此後世還是認爲,《孟子注》出現在東漢時期比較確定,這個階段分別有:程曾的《孟子章句》、鄭玄的《孟子注》、高誘的《孟子章句》、劉熙的《孟子注》、趙岐的《孟子章句》。

但可惜的是,這五部研究《孟子》的專著,僅有趙岐的《孟子章句》流傳了下來,而前四部書只是零星地記載於其他的文獻中而被後世做出了輯軼出來,後人方知有這四部書。也正因如此,而突顯出趙岐的《孟子章句》是何等之重要,後來的《十三經注疏》中所收《孟子註疏》就是本自趙岐的《孟子章句》,因此說,趙岐的這部著作對於《孟子》一書的流傳,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趙岐:力舉孟子,唯傳《章句》(上)韋力撰


趙岐撰《孟子章句》元刻本


趙岐爲什麼要對《孟子》下這麼大工夫呢?這跟他生活的社會環境及人生經歷有着緊密的關聯性。關於趙岐的生平,《後漢書·吳延史盧趙列傳》中有着詳細記載:

趙岐字邠卿,京兆長陵人也。初名嘉,生於御史臺,因字臺卿,後避難,故自改名字,示不忘本土也。歧少明經,有才藝,娶扶風馬融兄女。融外戚豪家,岐常鄙之,不與融相見。仕州郡,以廉直疾惡見憚。年三十餘,有重疾,臥蓐七年,自慮奄忽,乃爲遺令敕兄子曰:“大丈夫生世,遁無箕山之操,仕無伊、呂之勳,天不我與,復何言哉!可立一員石於吾墓前,刻之曰:‘漢有逸人,姓趙名嘉。有志無時,命也奈何!’”其後疾瘳。

這段話雖然沒有講到趙岐的家庭背景,但他生在御史臺,足見其出身不凡。而他在少年之時,對經學就很有研究,所以他才娶了馬融哥哥的女兒,而馬融是外戚豪族,能與皇族聯姻,這也間接地說明了馬融家也是當時的大戶。雖然如此,但趙岐卻不願意跟馬融交往,他不願巴結這門高親。趙岐在30多歲時得了一場重病,他在牀上躺了七年,這讓他感到自己很可能不久於人世。以趙岐的人生志向,這麼年輕就離世而去,這當然讓他心中大感不平,他甚至想把這不平之氣刻在自己的墓碑上。可能也正因如此,他的病竟然漸漸地好了起來。

漢永興二年,漢桓帝下令在全國招聘名人賢士,趙岐被任命爲司空椽,後來他又到皮氏縣去做縣令,在此任上他做出了自己的成績,可惜他的主管領導換人了,而接替者乃是一位宦官的哥哥。趙岐特別厭惡宦黨,於是他就棄官而去,但他的這個性格給自己埋下了一個很大的隱患,《後漢書》中稱:

先是中常侍唐衡兄玹爲京兆虎牙都尉,郡人以玹進不由德,皆輕侮之。岐及從兄襲又數爲貶議,玹深毒恨。延熹元年,玹爲京兆尹,岐懼禍及,乃與從子戩逃避之。玹果收岐家屬宗親,陷以重法,盡殺之。岐遂逃難四方,江、淮、海、岱,靡所不歷。自匿姓名,賣餅北海市中。

朝中宦官唐衡的哥哥唐玹在京師任都尉,唐玹仗着朝中有人,到處爲非作歹,而趙岐跟他的堂兄趙襲多次寫揭發材料報告給朝廷,唐玹聽到後十分地痛恨。到了延熹元年,唐玹被提拔爲首都的市長,趙岐立即意識到唐玹肯定會打擊報復,於是他就帶着侄子趙戩逃到了外地。果不出趙岐所料,唐玹很快就把趙岐的家人以及相應的親戚全部逮捕,而後羅織罪名,把這些人全都殺掉了。

趙岐逃到外地,東躲西藏,他換了個名字,在外地賣餅爲生,而在這個階段,他遇到了一位恩人,《後漢書》中寫道:

時安丘孫嵩年二十餘,遊市見岐,察非常人,停車呼與共載。岐懼失色,嵩乃下帷,令騎屏行人。密問岐曰:“視子非賣餅者,又相問而色動,不有重怨,即亡命乎?我北海孫賓石,闔門百口,勢能相濟。”岐素聞嵩名,即以實告之,遂以俱歸。嵩先入白母曰:“出行,乃得死友。”迎入上堂,饗之極歡。藏岐複壁中數年,岐作《厄屯歌》二十三章。

一位叫孫嵩的年輕人,此人家中很有錢,他某天在街上玩耍時遇到了趙岐,這位孫嵩感覺到趙岐絕非普通人,於是他就讓趙岐坐上自己的車。在沒人的時候,孫嵩直接說自己覺得趙岐肯定是犯下了重案纔會亡命天涯。孫嵩跟趙說他家在本地的勢力很大,肯定能夠幫得上趙。而趙在以前也聽說過孫嵩的名聲,於是他就以實相告。孫嵩聽後就把趙岐帶回了家,而後他把趙岐藏在夾牆之內,這樣一藏就是幾年,直到唐衡、唐玹等人被除掉,趙岐才走出了夾牆。而後很多人聽聞到趙岐還活着,於是紛紛邀請他前去做官,此後的趙岐因爲性格耿直,依然是幾起幾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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