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從入唐后王績的這兩次出仕經歷,我們看到,王績與阮籍狂狷的個性已經越來越趨於貼合,阮籍可以爲了三百石酒,屈節赴任一個校尉小官,王績同樣也是因爲酒,選擇兩次“入世”,要麼待詔門下省,要麼太樂丞,官職不高,品級卑微,但有美酒爲伴,足矣。在王績的心中,始終住着兩個真正的隱士,一個,是“竹林七賢”之一——阮籍,另一個,就是被譽爲“古今隱逸詩人之宗”的東晉詩人陶淵明,而正是這兩個生命的標杆,讓王績的“小隱”逐漸成爲“大隱”,由此,在隋唐交替之際,王績的名字成爲文人羣體中淡泊功名不問世事的代名詞。

回溯王績的生命軌跡,我們發現,在這位初唐文人的身上,既有阮籍式的沉醉嘯傲,又有陶淵明式的隱逸出塵,當然,也有着屬於他自己的特有標籤。在大唐肇建之初的文化走廊中行走,王績留給我們的影像,是特立獨行的放曠姿態,是狂簡疏野的詩酒人生。

作爲一個由隋入唐的文人,王績更多地被人們關注,是因爲他三仕三隱的經歷。關於王績的生平,新、舊《唐書》給我們勾勒的軌跡比較簡單,他生於公元585年,字無功,晚號東皋子,絳州龍門(今山西河津縣)人,是隋代著名學者王通的弟弟。隋大業中,應孝悌廉潔舉,授祕書省正字,不久,他便託病辭官,而後,又求得了揚州六合縣丞這樣一個外職。然而,這個官職他同樣沒有做上多久,很快,他便從六合“夜遁”,返歸故鄉龍門,一直到唐王朝定鼎,才以前朝官的身份,待詔於門下省,此後,又做過一段時間的太樂丞,但這個差事王績同樣沒有過多留連,很快他便再次掛冠歸田。這一次,他算是徹底成了一個隱士,再無出仕的經歷,而是終日“葛牛聯巾,躬耕東皋”,或“乘牛駕驢,出入郊郭,止宿酒店,動經歲月,往往題詠作詩”(呂才《<東皋子集>序》),貞觀十八年(644),王績病逝,終老於故鄉。

王績(上):“斗酒學士”,詩酒人生

這就是王績在官方史籍中的一段簡單履歷,我們發現,王績的三次入仕經歷實在是微不足道,每次他履職的小官,也不過餬口而已,倒是他的三次隱身令人玩味:如果說第一次隱身鄉野多少還有一些糾結,到了第二次歸隱,就少了一些猶豫和徬徨,而到了第三次歸隱,則已經是一種絕決的姿態,義無反顧的姿態。當三仕三隱的經歷逐漸將王績拽入到一個遁世的閉環中以自守,我們很想知道,王績之隱的的背後推力究竟是什麼?王績之隱的思想脈胳又是如何一步步延宕開來的?

事實上,王績和中國文化中的這個特殊羣體——隱士們一樣,並不是從一開始就要與林泉爲伴的,而那種在山澗與岩石的撞擊聲裏悠閒地飲着酒下着棋,讓松濤拂過棋案讓酒香漫過指端的生命狀態,也並非是王績從青年時代就嚮往的生命狀態。家承儒學,八歲熟讀《左氏春秋》,應該說,儒家的修齊治平經世致用思想,從生命的初始階段就在王績的思想深處打下了深深的烙印,而從他晚年寫給友人的詩作中,我們也能感受到他當年那股兼濟天下的少年豪氣。

弱齡慕奇調,無事不兼修。
望氣登重閣,占星上小樓。
明經思待詔,學劍覓封侯。
——王績《晚年敘志示翟處士》

在這樣的詩行中行走,我們的眼前,呈現出的是一個胸懷凌雲之志博覽羣書勤奮好學的學子形象,而也正是懷抱着一腔“學劍覓封侯”的政治理想,王績十五歲這年,即隋開皇二十年(600),便遊歷於京師,拜謁了隋代開國重臣楊素。據說當時楊府賓客滿座,楊素見王績是個孩子,根本就不以爲然,王績遂道:“績聞周公接賢,吐飡握髮。明公若欲保崇榮貴,不宜倨見天下之士。”彼時,在座的大將賀若弼與王績的哥哥王度是好友,便起身向楊素推薦王績,楊素的態度這纔有所轉變,和王績談起文章時務,而王績儘管未及弱冠,面對眼前這位權傾朝野的重臣,卻不卑不亢,“瞻對閒雅,辯論精新,一座愕然,目爲神仙童子”。此後不久,王績又幹謁了當時的著名文學家薛道衡,在這位獨領隋代文人風騷的前輩眼中,王績的詩文堪比“建安七子”之首王粲和“梁之冠冕,啓唐之先鞭”的庾信,評價相當之高。有了楊素和薛道衡這兩位最具重量級的人物作背書,初入京師的王績相信,自己的仕途必定是一片光明。

王績(上):“斗酒學士”,詩酒人生

然而,大業中的舉孝廉除祕書省正字,卻並沒有讓信心滿滿的王績高興起來。在別人眼中,能授祕書省正字,絕對是一個難得的機會,以其詩書之才,應該是一個極好的晉身之階,但在王績看來,這樣的一個卑微的小官,並不是自己的志向所在,要知道,王績的志向是“明經思待詔,學劍覓封侯”!自視有庾信之才的他面對這樣一種才高命騫的境地,當然難以接受,那麼,這個以簡傲疏狂著稱的文人接下來又是怎麼做的呢?史書的記載是,他“不樂在朝,辭疾,復授揚州六合丞。”這似乎是一件令人費解的事,一個祕書省正字,再怎麼說也是一朝官,放着朝官不做稱病辭職,反而請求擔任揚州六合縣一個小小的縣丞,這不是離“覓封侯”的目標更遠了嗎?

其實,這種事未成功未立卻引身而退的急遽變化,對於王績而言,卻是再正常不過。在中國文人的思想意識裏,仕與隱更像一對相悖又相生的命題,熟讀百家之書的文人渴望將自己的才學“售與帝王家”,但一朝不被帝王識,仕途的起點低過了自己的預期,另一種歸隱的心態便會浮上心頭。身處隋末的動盪時代,面對官場的“物情爭逐鹿”“無處不營營”,王績已經痛感到“赫赫王會,峨峨天府,謀猷所資,吉凶所聚。”再加之自己的才能在他看來並未得到真正的認可,於是潛藏於他骨子裏的老莊之道便迅速擠佔了上來。要知道,生於世代簪纓之家的王績可並不是只讀儒家經典,《老》、《莊》、《易》這三玄之書,同樣也是王績的枕邊書。就王績而言,竹林名士的棄世絕俗、遺世高蹈一直就是其所追摹的風度,而當儒家的晉身之階並不合自己的高遠之志,王績生命意識裏追求隱逸的另一面自然便會迅速主導他的行動。當然,這一次他隱得多少有些糾結,還是申請做了一個縣丞這樣的外官,而在王績看來,遠離京畿,又不乏口體之養,正好落得個逍遙自在。

王績(上):“斗酒學士”,詩酒人生

然而,恐怕連王績都不會想到的是,這一次的“小隱”竟會是自己日後“大隱”的開始。在王績的心中,始終住着兩個真正的隱士,一個,是“竹林七賢”之一——阮籍,另一個,就是被譽爲“古今隱逸詩人之宗”的東晉詩人陶淵明,而正是這兩個生命的標杆,讓王績的“小隱”逐漸成爲“大隱”,由此,在隋唐交替之際,王績的名字成爲文人羣體中淡泊功名不問世事的代名詞。

王績從阮籍那裏收穫的是生命的醉態。身爲建安七子之一的阮瑀之子,阮籍少年時代便展示出了過人的文學天分,但生逢魏晉之交的動 蕩歲月,卻讓阮籍深陷內心的苦悶,心向曹魏政權的他既不願投靠新興的司馬氏集團,又要保全性命於亂世,只能將酒作爲逃遁世事驅害避禍的一道高牆。《世說新語•任誕》載:“(阮籍)聞步兵廚中有酒三百石,忻然求爲校尉。”而在《晉書•阮籍傳》中則有一個故事與之相對:“文帝初欲爲武帝求婚於籍,籍醉六十日,不得言而止。鍾會教以時事問之,欲因其可否而致之罪,皆以酣醉獲免。”爲了區區三百石酒,阮籍可以屈節接受一個校尉小官,而面對在許多人看來是莫大榮幸的皇帝的求婚,阮籍卻如避瘟神,大醉六十日而不醒,這兩個故事放在一起,看似不合情理,但恰恰是這樣一種生存的悖論,讓阮籍得以保全性命。酒,給了阮籍恃才傲物的前提,同時,酒,也讓他和司馬氏集團之間劃開了一道拒絕彌合的鴻溝,爛醉如泥的阮籍,實際在保持着一份不入濁流的清醒。

受到阮籍的影響,頗好杯中物的王績也進入到了最深沉的醉態。話說王績遠離京畿赴任揚州六合縣之後,沒過多久,便因“嗜酒不任事”而被彈劾,加之天下已經動亂,隋王朝已經處在一個巨大的火山口上,王績遂解官去職。呂纔在《〈東皋子集〉序》這樣描述了當時的情形:

	 君篤於酒德,頗妨職務,時天下亂,藩部法嚴,屢被彈劾。君嘆曰:“羅網高懸,去將安所。”遂出所受俸錢,積於縣城門前地,託以風疾,輕舟夜遁。

“羅網高懸,去將安所。”這是王績離開六合縣北歸故鄉時發出的一聲感嘆,而彼時的王績並沒有放下手中的杯盞,相反,回到家鄉龍門之後,他更是終日處於酩酊大醉之中,常常是“昨日瓶始盡,今朝甕即開”(《題酒店壁》)。他的酒量很大,但他的醉態卻是自己有意爲之,“但令千日醉,何惜兩三春”(《嘗春酒》);心情好的時候,他一定會痛飲,“春來日漸長,醉客喜年光”(《初春》);心情鬱悶的時候,他更是要一醉方休,“不如高枕枕,時取醉消愁”(《贈程處士》)。當朦朧的醉意衝散了少年的豪情,王績已經用酒爲自己的隱居貼上了顯著的標籤。

王績(上):“斗酒學士”,詩酒人生

當然,彼時在王績的心中,“仕”與“隱”還在反覆地交戰。唐開國武德初年,王績的身份又有了點變化——以前官待詔門下省,當隋王朝被新興的唐王朝所取代,唐高祖李淵爲了安撫天下,遂想出了這麼個辦法,而所謂的待詔門下省當然不過就是一個空頭承諾,沒有任何實職,而王績之所以樂得享受這種“政治待遇”一直到貞觀初年因“足疾罷歸”,整整歷經十幾年,因原因竟還是因爲酒!據說按照他當時的資格,每日官給酒三升,其弟王靜曾問他:“待詔何樂邪?”他的回答竟是:“良釀三升,差可戀耳!”侍中陳叔達聽聞,便將王績的供酒增至一斗,時稱“斗酒學士”。到了後來,歸鄉隱居的王績再次“出山”,依然還是奔着酒去的。他自請去擔任一個太樂丞的閒職,儘管吏部認爲不合品級沒有同意,但他卻執意前往,其原因竟是因爲太樂史焦革家擅釀美酒,總能有喝到好酒,後來焦革去世了,焦革的妻子還一直給王績送酒。一年多以後,焦革的妻子又去世了,王績不禁嘆道:“天不使我酣美酒邪?”遂棄官而去。

從入唐后王績的這兩次出仕經歷,我們看到,王績與阮籍狂狷的個性已經越來越趨於貼合,阮籍可以爲了三百石酒,屈節赴任一個校尉小官,王績同樣也是因爲酒,選擇兩次“入世”,要麼待詔門下省,要麼太樂丞,官職不高,品級卑微,但有美酒爲伴,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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