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明月皎皎,一江如练,高耸入云的崖边,巨大的蛇影投射在地,令人心头发寒。澄澈月光幽幽照进静寂不动的蛇皮,灰白表皮竟呈现出半透明的质地。

那是一张,蛇蜕!

崖边树林传来“沙沙”的脚步声,三个举着火把的青年官兵走了出来,他们呆呆望着那一人多高,伫立不塌的蛇蜕,倒吸了口凉气。

可是,蛇呢?

掳走宁王爱女文嘉郡主的蛇妖不见了踪影,只在崖边留下了浅浅一条粘液拖痕。

为首的百户收刀入鞘,长吁了口气:“看来,这孽畜忙着蜕皮修养,没空理咱们了。找找郡主……嗯——”

长刀入肉声与痛呼声先后响起,百户的后腰上,一柄长刀湛然如水,慢慢抽出,殷红的血滴落在地,触目惊心。

“你……”年轻的百户五官格外深刻,此时痛得拧成一团,他艰难地转过头来,瞪向那名时常带笑的下属,颤巍巍去拔刀。

“刷——”

另一名虎背熊腰的下属紧随其后,刀锋飒然掠过百户咽喉,血珠飘飞,在月下美得犹如花瓣。

“为什么?”

百户发不出声音,只能用唇语质问。

笑意盈盈的下属嘴唇一张一阖,没有半点声音,他却看懂了:我想要你那门亲事。

百户绝望地闭了眼,他与文嘉郡主就要定亲,想不到这竟成了他的催命符。

长刀挑起了蛇蜕,露出后面昏倒在地的郡主,瓷白肌肤吹弹可破,的确是个美人儿。

第一章 疑云

月华如水,照进朱门绮户,文嘉郡主的夫婿杨焕锦从噩梦中挣扎着醒来,转头望着酣睡如故的妻子,半晌没动静。

距离他谎报百户唐开坠崖身亡,顶替对方完婚,已经过了三年,他几乎已经忘了那个成就他的月夜。

然而,今晚宁王喝多了酒,却跟他念叨起了唐开:“时至今日,本王依然不愿相信唐开就这么没了。他祖上是个道士,按理说应该有些保命的法门才对。当初是文嘉自己选的唐开,若非她受惊过度失忆,只怕你俩的婚事要添许多波折。”宁王打着酒嗝起身,拍拍杨焕锦的肩膀,自顾自点点头,“不过,你倒是比唐开精明,就本王个人而言,还挺满意的。”

宁王摇摇晃晃回王府了,杨焕锦却惊疑不定,一整晚神思恍惚,看谁都能想起唐开。

端茶的小厮,鼻梁挺直,有唐开的影子;

斟酒的小厮,眼窝微陷,有唐开的影子;

就连他身边的亲卫,那身材也像极了唐开!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若唐开还活着,他又算什么?以往他不担心,是因为他与褚毅前后两刀均致命,唐开又是他亲手抛下悬崖的,而文嘉郡主当时正昏迷着,崖边也没其他人,一切全靠编,不虞露馅。

可宁王的醉话却向他指了另一个方向,唐开可能还活着,并且蛰伏三年,伺机报仇。

若唐开回来,他该怎么办?

道歉?哀求?

不不,就算唐开心宽能原谅他,只怕宁王也不会放过他。更何况唐开能保命,就能让文嘉郡主恢复记忆,到时,他就什么都没了!

“相公,你做什么呢?”文嘉郡主醒来不见杨焕锦,披了外袍倚在窗上唤他。月光在她肌肤上镀了层光晕,整个人宛如一尊玉像。

杨焕锦怔怔望着她,越发舍不得如今的一切了。

至于唐开,让他继续去死吧!

第二章 嗜睡

中秋一过,文嘉郡主就开始浑身乏力,时常困倦,有时说着话,都能睡着。

这是三年前落下的病根,大夫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开了些补虚的方子,也没见有什么效果,反倒把人折腾得又瘦了几分。久而久之,杨焕锦也不敢再让庸医靠近文嘉郡主,一切顺其自然了。

这日,阳光正好,文嘉郡主命人搬了逍遥椅出来小憩。睡意朦胧间,她隐约听到两个侍女的笑闹声。一个声音清脆地说:“城里来了个有本事的先生,听说咱外院一个家丁的亲娘,都病入膏肓了,那先生一碗汤药下去,就能下地走路了呢!”

另一个声音温和的嗤笑:“别瞎说!都是骗人的把戏罢了!”

“怎么会!”那侍女不服气,略略提高了声音,“先生还会变戏法来着!你随手指样东西,他给你画出来,吹口气便成真的了!你看,我这镯子,可是跟岚宝轩的一模一样?”

文嘉郡主也被勾起了好奇心,眼皮撕开一条缝,瞄了眼侍女手腕上的镯子,又是金又是玉,还是名家操刀,以她的积蓄,确实买不起。

那清脆声音的侍女得意洋洋:“我可是眼红老久了呢!就是太贵了!不过我找先生画一对,过过瘾也是好的。虽然只能撑三天……”

声音温和的侍女年长一些,想的也多,她沉吟了下,压低了声音问:“你能不能问问那位先生,会不会治嗜睡症啊?”边说,青葱玉指边指向了文嘉郡主。

正在装睡的文嘉郡主撑不住睁开了眼,没好气地训斥:“什么江湖骗子都信,哪天把你俩卖了,你们还帮人数钱呢!”

小侍女却不怕她,笑嘻嘻凑过来央求:“郡主你就试试嘛!不灵就当逗闷子,给他两个钱就打发了。要是灵的话,您就不用一到冬天便终日昏沉了。”

文嘉郡主冷着脸袖了手,娇俏无比地翻了个白眼,理都懒得理两个整天扒拉神医的侍女。

年长些的侍女犹豫了下,低声道:“郡主,明妍听说,郡马这次在战场上又立功了,朝廷的封赏不日就要下来,封个侯爷应当是没问题的。”

文嘉郡主疑惑地望她,示意她接着说。

明妍欲言又止,迟疑了下,才轻轻道:“有了侯府,郡马就不必全然依赖王爷了。若是侯府建在外地,王爷更是鞭长莫及。您冬天终日昏沉,郡马想做什么,要做什么,还管得了么?”

一股强烈的危机感陡然袭上心头,文嘉郡主攥紧了袖子内衬,良久才幽幽吩咐:“明珠,抽空把你说的那位先生,请过来吧!”

文嘉郡主闭上眼,女子凄然的声音如潮水般涌入脑海:

“他是那么耀眼,我舍不得放手,哪怕他别有用心。”

“我不想死,我想和他永远在一起。”

“纵使皇室贵胄,天家富贵,终敌不过命数。”

三年前,从她睁开眼看到杨焕锦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这是个汲汲营营之辈,并不能托付终身。可她,却不能放手。

第三章 旧事

无数草丛树影飞掠而过,骏马载着风尘仆仆的褚毅奔驰在官道上,身后还跟着两匹用于换乘的马。

剧烈颠簸中,褚毅熟练地掏出干粮水囊,匆匆用过午饭后,再次催促骏马加快速度。

唐开、杨焕锦和褚毅来自同一个县城,一同从军,又编在了同一个百户麾下,交情自是很好。犹记当年他们学刘关张三结义,找了桃源美酒,分玉为盟,许诺苟富贵勿相忘。

三人中,唐开仗义,杨焕锦多谋,褚毅勇猛,抱团以后渐渐混出了微末军功。可是,实在太慢了。褚毅有时抱怨,他们拿命换来的军功,多数成了上司升官的本钱,就很不平。

三年前,唐开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救了哮喘发作的文嘉郡主,从此入了宁王的法眼,一路青云直上,再没不开眼的敢得罪三兄弟。

原本,褚毅以为好日子要来了,然而后续的事情却泼了他一盆冷水。

那晚,唐开从宁王那里接了个任务,要去刺杀敌军的军师,他点了杨焕锦和褚毅跟随。事实上,主意是杨焕锦出的,军师是褚毅亲手捅死的,可功劳簿上却只有唐开的名字。

唐开升任百户那晚,约了两人喝酒,解释:“我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之前王爷曾流露出想招我为婿的意思,可又嫌我出身太低,就让我多立军功……”

篝火“哔剥”作响,唐开再说了什么,褚毅没听进去了,只记住了杨焕锦平淡的指责:“所以,你就变成了你最讨厌的人。”

褚毅愤怒地瞪着唐开,没得势的时候,仨兄弟被人压迫,如今一人得势,其余二人却成了垫脚石!

不管垫脚石多么不服,昔日结拜三兄弟还是渐渐分出了高低贵贱。

长烟落日,清角吹寒,杨焕锦仰望着唐百户的英姿,语声平静:“你甘心么?”

褚毅赤红着双眼,低吼:“他背叛了我们!”

“那好。”杨焕锦唇角扬起些微笑意,“我知道了。”

他知道了什么,褚毅不晓得。

几天后,文嘉郡主被大蛇掳走,唐开率领二人前去追踪,却只找到了一张巨大的蛇蜕。

唐开明显松了口气,收刀入鞘,吩咐二人:“看来,这孽畜忙着蜕皮修养,没空理咱们了。找找郡主……嗯——”

褚毅木着脸刚要应声,意外陡生,他亲眼看见二哥一刀捅进了大哥后腰!

月光澄澈,照得唐开表情格外清晰,那是一种混合了惊讶、愤怒与杀意的扭曲表情。

褚毅来不及多想,手中长刀猛然扬起,飒然从唐开咽喉划过。殷红的血珠甩成几条长线,晶莹剔透,带着温热。

唐开倒地不起,直直瞪着杨焕锦。

而往日温和如书生的杨焕锦,依旧笑意盈盈,神情温柔。

“当啷!”

褚毅手中刀率先落地,他踉跄倒退几步,这才回过神来,他再也没有退路了!从此只能站在杨焕锦的船上,直至巨浪掀翻渡船。

他眼睁睁望着杨焕锦将唐开尸身抛下山崖,而后挑开蛇蜕,温柔抱起昏迷的文嘉郡主,轻声呼唤她。

那如瓷如玉的美人儿长睫颤抖,艰难地睁开眼,茫然望向二人。

她,失忆了!

杨焕锦深情款款,虔诚地半跪于地,语声温柔而坚定:“不要紧,郡主,我会护你周全。”

懵懂少女就这样沦陷在那一腔柔情中,面对宁王疑惑的目光,纤手一指杨焕锦,脆生生宣布:“我要嫁他!”

于是,文嘉郡主就成了褚毅的二嫂。

杨焕锦确实比唐开周全,他费尽心思取得宁王信任后,时不时就提几句褚毅的好。对宁王来说,低级武官的职位算不得什么,说给就给。而对褚毅来说,这却是步上高台的起点。

对杨焕锦,褚毅是心存感激的,同时又有着深深的恐惧。他永远记得那人杀结拜大哥时,是笑着的。

如今,就在他高升参将,渐渐淡忘噩梦时,有人似乎从深渊爬回来了。

昨夜大捷,军中难得开了禁酒令,一众袍泽喝得东倒西歪,他被人搀回军帐中后,在自己枕边发现了一块玉璧。

三兄弟结拜时,凑钱买了块还算可以的玉璧,用刀切成三块,分别刻上三人的姓。

而本应随着唐开坠落山崖的那块玉璧,回来了。

无限恐惧攫取了心脏,褚毅发现,哪怕他已是三品大员,骤临岔路口,依然彷徨无措,一如三年前,需要杨焕锦替他拿主意。

第四章 梦境

青袍书生,深眼高鼻,令人望之难忘。他双手如分花拂柳,十指微颤间,就是大片大片的云朵。整座花园水汽氤氲,宛如仙境。

“太美了!”小侍女明珠惊叹,“郡主郡主,你看,婢子就说萧先生有真本事吧?”

文嘉郡主托腮望着异象,意兴阑珊:“雕虫小技。”

萧先生也不反驳,只是微微一笑,摘了片叶子折成杯状,而后右手快速从云上拂过,一蓬清水簌簌落入杯中。下一瞬,百花吐蜜,盛满叶杯。

文嘉郡主垂目望着端至面前的叶杯,迟疑了会儿,才伸手接了过来。

甜中带香,清润可口,的确是难得的珍品。

更神奇的是,本来病恹恹的文嘉郡主,突然觉得通体舒泰,身轻如燕。

她指尖转着酒杯,盯着萧先生若有所思。

萧先生肩头站了只杜鹃,长尾,短喙,通体灰白,一对黑眼珠冰冷而妖异,带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总之不像什么好鸟。

文嘉郡主定定瞅了杜鹃片刻,倏忽笑了:“既是有真本事,那就留下吧!”

这晚,文嘉郡主做了个梦。

十六七岁的少女,一身锦绣,抱膝坐在树林里,不知在对着谁说话:“我啊,打从生下来,身体就不好,心疾、哮喘、时常昏迷,总之没有一年安安稳稳的。我爹爹,从我出生起就担惊受怕,总觉得我下一刻就没了。他那点俸禄,全给我换成了各种天材地宝,补了又补,可还是不顶用。这是娘胎里带来的毛病,好不了了。这辈子都好不了了……”

少女是笑着说的,笑容明媚而忧伤。

哪怕是在梦里,文嘉郡主都觉得难过,同时又很羡慕,羡慕她有那样疼爱她的爹爹。

少女随手薅了把草,笑道:“我呀,要说有什么愿望,那就是还没碰到两情相悦的夫婿。哎呀,不行,我这身子,对人家是个拖累,该怎么办才好呢?”

不,不是的。

你不是拖累,你是小仙子,心地善良、天真烂漫的小仙子,不该孤独终老。

文嘉郡主挣扎着,想去拍一拍少女的肩膀,然而她却始终够不到。

“青青!”少女转过了头,文嘉郡主终于看到了那张脸,文嘉郡主的脸……她当场僵立,听到少女十分欢喜地道,“我跟你说,上次救我的那个人,真的很合我眼缘!等哪天决定要嫁他,我一定带他来见见你!嘻嘻,保准吓傻他!”

是啊,一定会吓傻他的……

文嘉郡主呆呆望着她,怔怔的,两行清泪滑过面庞。

“不过你放心啦,爹爹昨日告诉我,他已经找到给我续命的法子啦!虽然不太相信,但万一呢?万一我好了呢?总得试试对吧?”

不是说要试试的么?

不是说会好起来么?

为什么说话不算数?

文嘉郡主是被杜鹃的叫声唤醒的。

那只通体灰白的杜鹃,站在窗上,毫无表情地叫着,看她的目光冰冷而厌恶。

是的,厌恶。

文嘉郡主看懂了。

夜深了,杨焕锦有事未归,外面不知何时起了雾,薄薄的,潮湿的水汽染湿了窗台。萧先生背对窗户站在外面,青袍朦朦胧胧,看不分明。他轻笑一声:“郡主可是做梦了?”

文嘉郡主扯过外袍披上,怫然不悦:“这是后宅!萧先生未免太不知礼数了吧?”

“乡野村夫,着实鲁莽了。”萧先生欠身笑道,“我是来寻这只鸟儿的。”

杜鹃落在他的肩头,回首望了文嘉郡主一眼,分明带着冷笑。

文嘉郡主盯着萧先生离去的背影,忍不住问:“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萧先生脚步微顿,又笑了:“可能是在下生得实在没什么特色,跟谁都像。”行了两步,他突然问,“郡主,可知唐开其人?”

“唐开?那是谁?”文嘉郡主不解,她身边并无叫这个名的人。

萧先生沉默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径自出了月洞门。

第五章 端倪

那夜之后,萧先生再未过来打扰,只每天让明珠送一杯花蜜给文嘉郡主,看起来极懂分寸。

而文嘉郡主,情况有所好转,白日也能跟杨焕锦闲聊几番。

杨焕锦得了褚毅的消息,正惶恐间,自然要抱紧文嘉郡主这跟金大腿,而保养金大腿的人,必然要赏,就这样,萧先生被唤了过来。

深眼高鼻,长身玉立,杨焕锦心头陡然一惊,总觉得萧先生与唐开有几分相似。

偏萧先生十分好心地问:“郡马似乎不舒服,小的给您看看?”

“不必了!”杨焕锦语速极快地拒绝,想想不合适,又补了一句,“你的任务是治好郡主,其余琐事无需过问。”

萧先生观察半晌,拱手问:“我观郡马面容憔悴,近来睡眠可好?”

杨焕锦还没来得及搪塞,文嘉郡主就抢着说:“确实不好,他这两天老做噩梦,有时能整宿不睡!”

萧先生思忖了会儿,要了纸笔,随手写了个方子,递与杨焕锦。

文嘉郡主凑过来瞅了眼,赫然看到“蛇蜕”正在其中,不由颤声问:“为何,有蛇蜕?”

萧先生笑容古怪,偏话语一本正经:“蛇蜕,能祛风,定惊,退翳,解毒,正合了郡马的病症。”

“我没病!”杨焕锦霍然起身,怒发冲冠,将方子撕得粉碎,狠狠瞪他一眼,拂袖而去。

文嘉郡主脸色也不好看,冷着脸叮嘱:“以后休要提及跟蛇有关的。”

萧先生连声称是,看神情,却并不害怕。

杨焕锦怒气冲冲回了后宅,站在池塘边怔愣良久,神色愈发难看。

三年前,同样是在这里,宁王脸色阴沉地再次确认:“崖边只有蛇蜕?没有那条大蛇?没有其他的什么东西?”

“是……”杨焕锦惶恐不安,不知自己漏了什么。

宁王失望地呢喃:“本王筹划了三个月,这畜生到底是怎么跑出来的?还掳走了文嘉。”

杨焕锦抓心挠肝想知道宁王什么意思,可又怕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他倏地意识到,唐开能那么快入宁王法眼,必是有过人之处。

宁王走时,将这处宅子送与杨焕锦成亲用,唯一的要求就是真心对文嘉郡主,让她安心离去。

演一出琴瑟和鸣,对杨焕锦来说,并不难,更何况文嘉郡主人美知礼,又带了些不谙世事的天真,着实吸引人。

三年以后,文嘉郡主依然活得好好的,让杨焕锦时常疑惑当初是不是理解错了宁王的意思。

第六章 点化

就在他提步要回去之时,后宅突然响起了一声凄厉的惊呼:“救命啊——”

而后就是纷杂的吵嚷声,一道蛇影如白虹贯日,一飞冲天。

杨焕锦仰头望着那长约数丈的蛇影,心都凉了——三年前那条大蛇回来了!

“二哥!”在前院歇着的褚毅匆匆赶过来,催促,“快追!大蛇又把嫂子掳走了。”

杨焕锦这才回过神来,让褚毅先行过去,自己则点了兵丁紧随其后。

大蛇似乎很熟悉道路,一路净往道路崎岖的密林钻。天渐渐暗了下来,圆月悬在靛蓝天际,一如三年前的那晚。

不,不对!

杨焕锦中途摔了一跤,爬起来时,赫然发现这是那晚仨兄弟上山的路线。

爽气霏霏,翠蛾眉妩,月光透过树叶,映出斑驳光影,更添阴森气息。

杨焕锦倏忽停步,沉声问:“大哥,那大蛇似是有些道行,只咱们三人,怕是拿不下吧?”

唐开急着上山,没工夫安慰他,匆匆甩下一句:“放心,我有法子!快点,再晚只怕郡主撑不住!”

杨焕锦却没立即跟上,在原地静静注视着唐开的背影,良久唇角才扯出一抹饱含着杀意的笑。

有法子?

那是一条能破开宁王府防卫的大蛇,他能有什么法子?

莫不是要拿兄弟的命去断后?

汹涌的杀机再也遮掩不住,杨焕锦一刀斫在树上,森森望向褚毅,小声呢喃:“待会儿,看我的眼色行事。咱们这位大哥,靠不住了。”

旧事混合着枯枝败叶的味道袭上心头,慢慢与现实重合。

杨焕锦略略失神,摸着树干上高了几分的刀痕默然不语。山上传来褚毅那个憨货跟大蛇搏斗的声音,那方向似乎就是三年前的崖边。

“你这畜生!放开嫂子——”褚毅呼喝有声,一柄长刀舞得虎虎生风,在月下犹如战神,威风凛凛。

然而,这却不能改变他被大蛇逗弄的事实。

是的,逗弄。

大蛇卷着昏迷的文嘉郡主,冲褚毅吐着蛇信,却不咬他,只是忽悠着他来回奔跑。

杨焕锦吩咐手下四下散开,拉满弓弦,无数淬过毒的箭矢瞄准了大蛇。然而,他迟迟不敢下令,无他,文嘉郡主还身陷囹圄。

萧先生的杜鹃鸟不知何时也上了山,绕着褚毅盘旋,不时发出“不如归去”的清脆啼鸣,一声声令人烦躁。

“走开!”褚毅挥舞着长刀,试图赶走杜鹃,然而那狡猾的鸟儿发出短促的笑声,引着他往崖边撞去——

“褚毅!”杨焕锦心脏猛然提起,紧走几步,一把捉住他的手腕。

清风吹过山崖,有树枝和鸣,落叶飞舞。脚下碎石“簌簌”滑落山崖,褚毅惊出一身冷汗,清醒了。

杨焕锦盯着那条大蛇,面沉如水:“为什么?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们?”

崖边腾起雾气,青色氤氲,带着草木的香气。大蛇蠕动了几下,缓缓化作一个青袍男子——萧先生。他将怀中的文嘉郡主轻轻唤醒,这才笑道:“好了,三年前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如今聚齐了。”

文嘉郡主目露惊恐,踉跄奔至杨焕锦身边,瑟瑟发抖。

杨焕锦本能地察觉出不妙,立即嘶声怒吼:“放箭!”

“本王说,不许放!”一声威严的大喝从林中传来,脸色铁青的宁王在亲卫护持下走了出来,转头望向杨焕锦,“唐开是怎么死的?”

杨焕锦瞳孔倏然紧缩,强笑了下:“我不太懂王爷的意思。他是失足跌落山崖……”

“那你知道当初本王为何会同意他与文嘉的婚事么?”宁王冷笑一声,眼神讥诮。

三年前,唐开救了哮喘发作的文嘉郡主,送她回府时遇到了宁王。

唐开躬身行礼:“王爷,小人有一法子可救郡主。”

宁王这些年来见多了招摇撞骗之徒,闻言就觉厌恶,却还是看在他救了文嘉的分上,冷声命令:“说!”

唐开丝毫不惧,低声道:“小人听说,妖类修炼到一定程度,会产生妖丹,服之可增强功力,延年益寿。郡主不是修行之人,但拿来治病也是好的。”

“你当没人提过么?”宁王不耐烦地怒叱,“可能化形的妖物,要到哪里去找?肉体凡躯,谁又能治住妖物?”

唐开笑容古怪,一指文嘉郡主的房间:“王爷莫非不知郡主身边有条快化形的蛇妖?那蛇妖非常信任郡主,想来,为了郡主,她也是愿意献出妖丹的。”

宁王霍然转头,眼眸亮得瘆人。

唐开语声低沉:“再等等,只消仨月,这畜生就能化形了……到时,小人备下法阵,开炉炼丹,必能一击奏效。”

“你毁了文嘉的希望。”清风呼啸的山崖边,宁王冷冷瞪着杨焕锦,“唐开是唯一能救文嘉的人,可你把他杀了。”

文嘉郡主脸色苍白如纸,艰难转头望向杨焕锦,不敢置信地问:“相公?当初我喜欢的人,不是你?”她又瞪向宁王,眼神挣扎,张嘴想说什么,却什么都没说。

“哈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杨焕锦身体摇晃了几下,从前不理解的突然全懂了,他死死盯着萧先生,挑眉笑道,“大哥,你回来了,怎么不露真身呢?怕我杀了你么?不会的,你不是有王爷撑腰么?”

褚毅心头惶恐,想也不想抡起长刀就劈向萧先生。

青蒙蒙的雾气笼罩了萧先生,看似无形,却将褚毅的攻击阻挡在外。

“傻子。”说话的不是萧先生,杜鹃鸟黑眼珠中依然冰冷,口吐人言,“当了别人三年的刀,如今还执迷不悟。我跟你有什么仇?”

那是,唐开的声音!

褚毅举着长刀,惊疑不定,看看萧先生,又看看杜鹃,不知该去砍谁。

“你以为我是唐开或者蛇妖?不不不,我谁都不是。”萧先生笑容可掬,转头望向文嘉郡主,“我来此,也不是为了你一个杀人犯,而是为了,点化一条小蛇。”

文嘉郡主冷汗湿透衣衫,她慌乱地倒退几步,知道瞒不住了,只嗫嚅着道:“我,我没害过人……一个都没有……”她哽咽,“文嘉不是我害死的……不,她是为我而死……”文嘉郡主语无伦次,竟不知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意思。

萧先生叹息一声,示意她慢慢说。

青青是蛇妖,道行不浅,然而她生性胆小,从没害过人,倒时常被猛兽追得遍体鳞伤。

五年前,青青追一只兔子时,落入猎人陷阱,是文嘉郡主看她修行不易,出钱向猎人买下了她。

青青是条知恩报恩的好蛇,她听说文嘉郡主身体不好,就经常去深山老林扒拉天材地宝,悄悄送去宁王府。

时日久了,一人一妖渐渐熟悉起来,文嘉郡主开始教青青读书,教她念“人之初,性本善”,教她念“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教她念“明月几日有?把酒问青天”。妖物开蒙后,学得极快,一年后便能与文嘉郡主谈诗论道。

那日,青青问文嘉郡主:“你说人之初,性本善,可若别人欺到我头上,我也要忍着么?”

“青青,我下面的话你记着,记好了。”月光倾泻在文嘉郡主身上,映得那张冷脸如冰雕,她淡淡道,“我们人还有句话,叫‘以直报怨,以德报德’。你若没有霹雳手段,就不要流露菩萨心肠。别人欺你辱你杀你,你的毒牙呢?不会咬回去么?”

一心想修成仙,摆脱妖身的青青豁然开朗,人是最接近神想法的,既然文嘉郡主这般说,那么她也无需再为了功德,让着那些猛兽了。从那天起,青青就在山林立住了脚,百兽跪服,送质子入她门下。

有时候青青就在想,既然都能读书知礼,人与妖又有何区别?她一个干着人事的妖,是不是比那些不干人事的人更像人?

可惜,文嘉也答不出,她只知道众生平等。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文嘉是青青的启蒙老师,青青的大部分观念是文嘉灌输的。而没教过的,她自己琢磨的东西,就有那么点一言难尽了。

“三年前,我被许多兵卒捉了,为首的那人说要拿我炼丹,是文嘉偷偷放了我。她带着我一路奔逃,躲开了无数陷阱……可是,可是到了山崖上,她心疾发作,不行了……”青青泪眼朦胧,双眸赤红,瞪向宁王,“原来,要捉我的是你!是你让唐开……”她哽咽一声,强行压下恨意,杀气腾腾瞪向杨焕锦,嘶声怒吼,“我以为文嘉喜欢的是你,我替她守了三年,没想到……竟守了个杀人凶手!你杀了她最心爱的人!”

“扑哧!”

裂帛声响起,青青面上浮现出层层青色鳞片,长蛇之躯自碎衣中挣出,血盆大口张开,毒牙沾着粘液,猛然向杨焕锦咬去!

“嘿,小蛇,太无视我了吧?”一团青蒙蒙的雾气倏地罩向杨焕锦,青青一口下去,犹如咬在棉花上,软绵绵的不着力。

她瞪向萧先生,怒道:“为何拦着我?我欠文嘉两条命,不能杀宁王,可这人,我必须杀!”

“你错了,文嘉郡主对你最大的恩惠不是救命之恩,而是开蒙之恩。”萧先生幽幽叹了口气,大声提点她,“你本只有一丝真龙血脉,非常淡薄,此生都无法修成正果。是文嘉助你开蒙,让你知晓道理。终日诵读典籍,你妖性渐消,人性渐显。镇压山林猛兽,教他们识文断字,助他们开蒙,此为一功德;令他们淡化杀戮之心,保附近百姓平安,此为二功德;知恩报恩,为文嘉郡主延长了两年命数,此为三功德。如今,功德已满,小蛇,你要化龙了!”

要化龙了?

青青蓦然瞪大了眼,她梦寐以求的结果,竟真的来临了?

可是,眼下这事就这么算了么?

“不!”她挣扎半晌,艰难地道,“我得给文嘉一个交代。”

萧先生倏地笑了,摇头道:“说你轴,你还真轴!你觉得宁王能放过杨焕锦?你觉得宁王心里就不后悔间接累死爱女?你又何必脏了自己的嘴。”

青青如醍醐灌顶,有些明白文嘉以前为何说要动脑子了。

宁王嘴唇翕动半晌,脸色灰败,沉声质问:“我造的孽,我认。可文嘉呢?文嘉的遗体在哪儿?”

“什么遗体!文嘉不会死的!”青青执拗地纠正他,“我用冰棺保她不腐,等我再把妖丹养得大一点,就分一半给文嘉,肯定能治好她。”说着,她又失落地叹息,“我本来想着,等她醒了,就把杨焕锦还给她,谁知道……”

“真够傻的。”萧先生先是一怔,而后小声嘀咕,“人家积攒了无数功德,早投胎去了,你忙活个头哇!”

“投胎?”青青宛如遭了雷劈,傻了良久,才蔫哒哒低下头,不过很快她就又为文嘉欢喜起来,琢磨着要找人算算这世的文嘉在哪里,继续去找她。

后记

杨焕锦与褚毅杀人冒功,欺骗宁王,数罪并罚,被投进了大牢,等待审问。

宁王从青青那里接过冰棺,望着栩栩如生的爱女,不由悲从中来,大醉了几日,依然缓不过劲儿来。

萧先生要带走青青,助她化龙。

秋风吹拂,枯叶漫漫,墓园静默得瘆人。那只灰白杜鹃落在文嘉郡主的墓前,哀伤而懊悔,有泪珠慢慢滴下。

宁王说对了,唐开确实有保命之法,他在濒死之时,与一只杜鹃鸟换了魂魄。

再归来,物是人非,鸠占鹊巢。文嘉走了,杨焕锦功成名就,褚毅官拜参将。唐开一直想告诉文嘉,他不是为功名才向宁王献计的,他是真的喜欢文嘉,想让她活下去。

三年前的月夜,竟成憾事。

(原标题:杜鹃,作者:云川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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