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時候是在鄉下長大的。因爲計劃生育的問題,斷奶之後一直在鄉下老家,所以我跟着爺爺奶奶的時間比較多。

  用生硬一點的方式介紹,老家是比郊區更郊區的地方。只記得從城裏的家出發要輾轉換兩次車來到一個叫“皁角樹”的路口:破舊木椽搭成的簡易小賣部,破舊的豁口滿滿的木頭板凳和一包五毛錢的辣條,那是我最早對公交站點的認知。然而這還不算,喫包辣條的休整時間後,還有四十分鐘的步行路程,當然中途能遇見一個同路的摩托車搭個便車,那真是最幸福不過的事了。

  老家的房子不是現在農村標配的二層套樓,而是自己修建的青瓦土平房。在一個隱世般的平川上,和二十幾戶人家一起,組成了一個村落。

  院落的門口,正對的是一片果園。二層臺的築地,果園稍低些。有一間幾平米的小房子立在旁邊,房子裏堆滿了一年收成後殘餘的麥稈,生火燒炕都用它。再旁邊是一棵高大的榆錢樹,需要三個那個年齡的我才能合抱。

  每一年的春天,榆錢樹都會長出無數的新芽,在三月中旬空氣還不太溫熱的時間,散發出一陣很多人都聞不到的香味。起風的時候,那些長得像銅錢一樣的芽便掉落了一地,彷彿是過了一陣黃綠色的雨。那些芽簡直太好看了,即使掉在地上,仍有抓一把喫喫的衝動。然而,我們這羣不大的孩子也就是這麼做的,絲毫不會介意沾染在榆錢芽上的塵土。

  畢竟,土,對我們來說是親切的。

  鄉下週邊的地理環境是符合西北印象的溝壑縱橫。龐大到誇張的脊壑像是經過雕琢一樣,繞過村落粉飾着自然,讓我越發覺得我住在一片風水寶地。

  獨特的環境免不了獨特的娛樂方式。小小的我帶着小小的夥伴們,在土豆快要成熟的季節,組團鑽到地裏,象徵性地放個風,跪到地裏刨出一些發青的小土豆,再撿些柴柴棍棍,便一鬨跳到那山溝溝,四十五度傾角的紅土山坡上。山坡上有很多雨水侵蝕形成的天然峽洞。說也奇怪,洞口不大不小剛剛能允許那時候的我們鑽進去。

  拿出從家裏偷來的火柴,劃拉半天點着柴火,嗆人的生煙順着山際之間的縫隙竄上去,像極了家裏竈臺上,打在牆壁裏的煙囪。等火勢稍大些,再把土豆扔到火裏,呲啦啦的聲音就飄出來了。土豆在炙烤下不斷地蒸發着豆點大的水滴,慢慢的土豆表層就覆上了一層焦黑色,這時要進行最後一步了,隨手抄起一根棍在火堆旁邊扒拉扒拉,攢夠了鬆動的土再一棍子擼到火堆上,蓋滅了火,埋掉了土豆,讓它在最後的溫度裏滲熟。

  接着上面要說的一個詞是,與此同時。

  與此同時,之前分工出去的一隊小夥伴差不多就回來了,拿着寶貝似的小藥瓶子,滿載而歸——抓着滿滿一瓶螞蚱。一羣小屁孩聚在一起,撿出焦黃髮燙的土豆,席地圍坐,每人抓出一隻螞蚱來,撕下那豐滿的大腿,划着火柴斑烤一番,就着螞蚱腿喫土豆。毫不杜撰地說,那真是全世界最好的配菜了。

  說到玩伴,我可得揪揪衣領做個神采飛揚樣。

  家中父輩們工作的關係,老家是村中老早栓上有線電視的一戶。那時候只能接收到七個頻道,這會兒也道不明是哪幾個了。

  偏偏記得有個現在都還風靡全國的湖南臺,早上八點開始的熱播劇場放映着金庸大伯伯的各種武俠電視劇,全村同齡甚至更大些的孩子都會湧到我家來看電視。這就是我得意的原因了:那時的我,像劇中的武林盟主一般,獨坐電視正前方,周圍全是聽我指揮的江湖中人,手中的遙控器便是我的劍。臨近中午,影視劇作罷,這時候我們這些小孩子就該退場了。

  午間新聞開場,鄰居家的大伯三叔什麼的便端着飯碗來和爺爺一同看新聞。說是看新聞,爺爺和這些長輩們看新聞的方式很特別:大家圍坐在水泥大院裏,電視的聲音放到最大,只聽不看,過後再捏着某件國際大事侃侃而談。大多時間,爺爺還是做主導的,可能因爲和爺爺在政府工作過有關,大夥都很樂意聽爺爺說說。

  看着爺爺在衆人中講話的樣子,倒是和我在小夥伴中的地位挺像,那時候的我這麼想。

  印象很深的,鄰居家有位腿腳不便的二大爺,拄着一副黑色的圓頭柺杖,走路的時候一隻腳抬不起來,因爲摩擦會發出“唰唰”的聲音。每天聽着那預示着結束的“唰唰”聲,小孩子們便有些意猶未盡地站起身,慢慢退出房子。

  二大爺略顯喫力的走上北房門前的三級臺階,就將柺杖立在門口進來,這時總有淘氣的孩子會悄悄拿起二大爺的柺杖學着他走路,在廚房做飯的奶奶會喊罵着做出追打樣,然後大家就在鬨笑中跑散了。

  第二波人散盡後,下午便是大家最閒散的時候了,盛夏的那段日子,村裏的人是不會上田的。

  老家出門右拐十步的位置上是村裏的總電線杆。午休完畢後,不用約定,村裏的各色人都會拿着自家的草墊子悠悠走來,隨便在電線杆下找個地方一扔一坐。大叔大伯會折些樹枝撿些石頭在地上畫個棋盤,下着一種我不知道怎麼用普通話表達的棋;大媽大嬸們臂膀裏夾着麥稈喫着瓜子兒,一邊說笑一邊編草編;而我們這些孩子的樂趣就有些不可理解,拿着用泥巴做成的巴掌大的“小泥爐”,在預先留好的小洞裏塞上些二大爺家牛圈裏撿來的牛糞,點着之後排個隊圍着人羣跑轉。牛糞因爲潮溼不會出明火,只是冒出些與本身體積不符的濃煙,臭得沒法形容。接着聽到的就是大叔大伯大媽大嬸各種不夾雜惡意的罵聲,而他們越是罵得起勁,我們跑得越是開心。

  一下午的時光裏,那個村子裏迴盪的是我們的歡笑聲,別是一般風味。

  我估計我接下來要抖摟的是很多人都經歷過的:對什麼都充滿好奇且多動控制不了自己的小孩一般都不能單獨留在家裏——爺爺奶奶下地幹活的時候會抓我同去。可還是頑皮搗蛋不能自已。終於在某種傻到天的行爲下,手啊腳啊的某個地方會有一點點創傷,接着就是槍抵在腦袋上也扼不住的哭聲。這時候奶奶總會扔下手裏的農具,拍拍手上的土,罵咧咧地走來,抓着所謂受傷的地方看一會,然後不知從身後哪個地方抹來一撮土,輕輕撒上,嘴裏念着:“土地爺土地爺土地爺……”不知道是真的土地爺顯靈還是被這種神聖的儀式所震撼,這般宏大的診治後,我是真的不疼了,不哭了,也不鬧了,進而乖乖坐在田埂上,冒着鼻涕泡,曬一天太陽。

  “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這首詩是除了《詠鵝》之外爺爺教會我的另一首啓蒙詩。中心思想當然是教導我要知道節約糧食。不過,那個時候我能明白的,應該只有前兩句了。

  或許真如“水土養人”的說法那樣貼切,小時候的我活脫脫一副土堆裏刨出來的泥娃樣,整天沒有思想沒有憂慮地搖盪在那片山溝的每個角落,從頭到腳都是豔陽加工下夯實的銅黑色。印象中,身邊的人也幾乎都是那般顏色。

  村裏的人上田,都會脫了鞋子直接扎進地裏,彷彿腳下的土地就是他們內心最赤忱的地方。六月天,七分地,爺爺同村裏其他大爺大伯一樣,盡情赤腳揮灑在土地上,熱了便直接拔去上衣,露出堅實的臂膀,在豔陽下舞動着。久而久之,那臂膀被陽光錘鍊的愈加可靠,足以挑擔一家人的希望。而我們這羣不大的孩子也會裝模作樣的,脫了鞋子褪去上衣,在太陽炙烤的發燙大地上奔跑,那是夸父逐日傳下來的血與汗,承着希望承着光。

  一個人長大的時間不可能長達一輩子,一個人歡樂的風景也不可能保留一輩子。

  後來,我長大了一些,爺爺說:你不能在赤腳光膀地跑了。奶奶說:你要去城裏上學了,想喫榆錢就回來吧。

  再後來,我去城裏讀書了。可能城市裏的水泥地太硬,長不出高大的榆錢樹,我是再也沒有喫過榆錢了;也開始嫌棄家裏用土豆做的菜,會因爲一些小小的蟲子嚇得汗毛樹立,反正我的確沒有再嚐到過螞蚱腿和土豆那種開心的味道了;城市裏的朋友慢慢多了,更懂得講究衛生勤洗手了,不過我不再是以前那個衆人追隨混蕩江湖的武林盟主了;我也知道了,那個神奇的可以治傷的土叫綿綿土;我更知道了,我爲什麼到現在都那麼黑乎乎的。

  寫到這的時候,眼淚裹滿了眼眶,以前不曾看重過的回憶像激起的千層浪,砰打在胸膛,那些在成熟外表下小心隱藏的情感也蜂擁而來。

  如果我再長大些,我可能不會再去那個地方了。可,我一直都深切地愛着它。

  (返鄉導師嚴英秀,作家,評論家,蘭州文理學院教授)

  我是魏永波,出生於甘肅省天水市甘谷縣,現就讀於蘭州文理學院17級漢語言文學二班。

  喜歡的一個青年作家寫過:我不喜歡城市的天空,因爲那裏看不到星星。一個晃神,開始深深地自責起來,在城市生活許久的我,竟然,都快忘掉了那片烙印在我生命中的土地,那個我曾紮根過的地方。平時打着自己年輕的藉口,寫的看的都是青春文學,若不是《返鄉畫像》的書寫計劃,我甚至都不曾再好好讚頌它。現在,我只想好好爲您訴說我愛的那個地方。

  文 | 魏永波 出品|頭號地標人文指導 | 葉開(中國頂級文學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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