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個和樓蘭發生親密關聯的人,都將獲得靈感……


自1900年3月28日,斯文赫定在意外中發現樓蘭開始,到今天我站在這片廢墟之上,中間的118年時間裏,不知道有多少人踏上過這塊土地。圍繞着樓蘭展開的故事,就是一部完整的西部探險史。

這是一個奇怪的地方,歷史用厚厚的黃沙把一切都埋在地下的某個角落。據我粗淺的瞭解,有史可查的27次樓蘭探索中,每一次都會有重大發現,有取之不盡的祕密。每一個發現者都會成爲傳奇:先行者斯文·赫定、大盜斯坦因、繪製出羅布泊第一張地圖的霍涅爾、中國西部探險的先行者陳宗器……



由左至右依次爲斯文·赫定、斯坦因、霍涅爾、陳宗器。

每一次對樓蘭的發掘,不論是粗暴的劫掠,還是小心翼翼的探尋。一代又一代的人,用他們發現的每一個片段,不斷繪製着樓蘭這個歷史中遙遠國都的面貌。

Photo by 大茹

站在斯文赫定的腳印之上

很多人爲樓蘭癡迷,並不是因爲了解這裏久遠的歷史,重大的意義。

黃沙選擇把這裏深深的埋入地下,讓她消失在歷史的瀚海之中,自然有其道理。我感覺,吸引我目光的理由,與吸引大多數對樓蘭充滿期待的人的理由,大同小異。

樓蘭故城內坍塌的大屋,木骨籬牆的建築結構延續至今。Photo by 孫迪

暨樓蘭之行的人,或將與那些赫赫威名的人們在不同的時空裏並肩而立,就比如我所站的位置,正是當年樓蘭發掘者斯文·赫定曾經站立的地方。

初來乍到的我拿着斯文·赫定與樓蘭那張著名的合影,在同樣的位置反覆的核對過,然後堂而皇之站在了斯文·赫定的“足跡”之上,用118年前初來乍到的斯文·赫定的視角,審視着眼前的樓蘭古塔。

資料配圖:陳宗器攝於上世紀30年代。

1900年3月27日,斯文·赫定指派嚮導艾爾迪克去尋找一把丟失的鐵鍬。在返回途中,遭遇風暴,風暴結束之後,樓蘭初現,而第一座辨識出來的建築物,就是這座樓蘭佛塔。當斯文·赫定帶着人深入後,看到長長的城牆,成片的灰色的房屋,空曠的滿是沙塵的街道,他才確定,這是一座被久遠埋藏的城市,而非那些密密麻麻的雅丹山叢。

自此,這座佛塔成爲樓蘭古蹟辨識度最高的標誌建築。也可以說從沙塵之後的第一眼,樓蘭從沉寂中甦醒過來。人們開始在古典籍的故紙堆裏翻騰,並將各種可能性的文字,逐條與這座乍現的城市進行比對。

斯文·赫定在樓蘭廢墟發現了世界上著名的“樓蘭紙”。Photo by Tony Sandin

回瑞典後,斯文·赫定把他在樓蘭挖掘到的一些文物交給德國的歷史學家希姆萊鑑定。希姆萊從文字中發現了樓蘭字樣,遂得出結論,這座古城就是《史記》和《漢書》中記載的遺失的古國樓蘭,這個發現隨即震驚世界。

許多國家的探險隊隨之而來,也包括那個敦煌大盜斯坦因。國際上興起了一門新的學科“樓蘭學”,樓蘭古城的發現,給斯文·赫定帶來了巨大的榮譽。

中國第一次組團進行西進科考,西北考察團珍貴的團員合影。左起丁道衡、黃文弼、詹蕃勳、袁復禮、徐炳昶、白萬玉、崔鶴峯、莊永成。

樓蘭古城的確切地理位置在東經89度55分22秒,北緯40度29分55秒。站在斯文赫定的腳印之上審視這個深埋在地下的城市。沿着紅柳和夯土構成的殘牆計算面積,樓蘭古城的地上部分佔地面積爲108000多平方米。城東、城西殘牆,高約4米,寬約8米。城內已經坍塌的民房院牆遺蹟,依稀可以辨認出是將蘆葦紮成束或柳條編織起來,並抹上的粘土建成的木骨籬牆式建築,甚至南疆某些深入沙漠的傳統村落,至今依然沿襲這種建築模式。

城中心有唯一的土建築,牆厚1.1米,殘高2米,坐北朝南,似爲古樓蘭統治者的住所,後世命名其爲“三間房”。樓蘭佛塔則坐落在整座城市的東北方向。

從這裏的建築位置和構造等情況分析,三間房遺蹟可能是樓蘭城內衙門所在地。Photo by 孫迪

樓蘭古城作爲一個歷史脈絡的軀幹,人們在此基礎上相繼在羅布泊周邊地區又發現了一系列與樓蘭有強關聯的歷史遺址:海頭古城、瓦石峽古城、米蘭遺址、小河墓地,這讓本是一城的事情,演變成一個國度,以至於最後演變成一種文明。不能忽略的是那具保存完好的樓蘭女屍,她3800年的久遠宿命,以及歐羅巴人種特徵;樓蘭人所使用的佉盧文字;一種印歐系的語言“吐火羅語”,以及這一切種種,引發的無數聯想。

讓我無比興奮的是,這一切都源自於我所站立的位置,如此的和那個偉大的身影重合了。

城龕上的旗幟和信箋

歷史是一代代疊加的,所以我們覺得她親切,可以感受……

類似於時間膠囊這樣的東西,早在地理大發現初期,就已經被探險家們使用。漂流瓶、留言盒,類似現代留言系統的最原始版,信息多爲給後繼者指點迷津或留下自己已經發現的線索。

樓蘭古城西北角城龕高塔上曾經有一個錫制的錫鐵盒,最初的放置者是1928年~1930年期間在樓蘭探險的艾力克·那林博士,那是一份他與他的探險隊在這幾年間對樓蘭進行考察的調查紀錄副本。

夜色下的樓蘭古城佛塔

1931年,在艾力克·那林博士離開之後,爲樓蘭繪製第一張地圖的尼爾斯·霍涅爾和他的中國同伴陳宗器尋找到這個錫鐵盒,也在裏面放置了兩個文件:一份英文寫成的便條,上面寫明1931年1月19日,他們到達樓蘭,並在這個塔樓上插了一面瑞典國旗。另有一份考察紀要和半頁紙寫着致敬樓蘭發現者的感謝詞。

1934年,當西部科學考察隊到達樓蘭的時候,最初的樓蘭發現者斯文·赫定在這個塔樓上找到了這個錫鐵盒和那面國旗碎爛的旗杆。在閱讀了向他致敬的信件之後,他同樣在這個錫鐵盒中放入了兩份文件,一份是當年西部探險考察的行程紀錄,還有一份專門爲了頌揚樓蘭偉大的詩。

如今我到達的樓蘭古城,已經進行了非常嚴格的封閉式管理。出於對古物的一種保護,也是對周邊已經退化成荒漠的自然環境的一種保護。作爲科學考察隊的一員,在沒有深厚的歷史學背景的情況下,尋找這個錫鐵盒成了我另一個主要的任務。

我循着斯文·赫定在1934年後寫作的《難捨樓蘭》中留下的線索,在樓蘭古城的西北角尋到了這段城牆,但城龕並沒有記載中的那麼高大。那是一個被風沙削得有些圓滑的土坡,略高於周圍破碎的城牆。

斯文·赫定的旅行手札中夾雜着自己的照片,水彩畫,素描的旅行記錄,完美的還原了途中的見聞和重大發現。上圖是斯文·赫定樓蘭一行中手繪的嚮導艾爾德克(音譯)。

將近一百年之後,這裏沒有留下一絲印記。錫鐵盒和那段旗杆,也沒有出現在若羌縣新建成的博物館裏。也許這些東西被風沙或後續的研究者們搞丟了,書中記載的那些資料,也無處尋覓。

對於一個現代的探訪者來說,相隔並不算久遠的發現者,爲下一個時代的人留下的歌頌更古老樓蘭的詩歌,比起《漢書》中那些晦澀難懂的古漢語,更讓人覺得癡迷。

保存得極爲完整的佉盧文木簡殘片,東漢末年就在於闐、鄯善等地開始傳播。

那些在樓蘭發現的古文書,還是留給專業的學者來解讀。相比之下,這些帶有相近時代感受的文字,對於一名好奇的探訪者來說更具有誘惑力,也更友善。

通往樓蘭的遠征

把到達樓蘭的過程放在最後來敘述,是因爲這一段旅程,是變化最爲劇烈的一段旅程。

我們都知道,作爲羅布泊的一個組成部分,樓蘭所在的區域,在近代才徹底的被戈壁沙漠化。

地圖中虛線內就是樓蘭鼎盛時期所覆蓋的範圍,羅布泊戈壁化的進程也影響了整個地區的興衰變遷。

1972年,羅布泊徹底乾涸之後,留下了近代最讓戶外人着迷的羅布泊戈壁。這裏幾乎成爲了頂級探險者必須要挑戰的一個巔峯地帶。餘純順和彭加木的傳奇,更是能引起後來者對這片年輕死海的共鳴。

40年代初期的時候,人們進入樓蘭古城的方式依然可以選擇半程水路。1934年時還有一條人工修成的狹窄水道直通樓蘭古城。

近代探險家們的樓蘭考察筆記中一般都會有這樣的記載,

“水道直通古城,紅柳要麼孤零零的,要麼成簇地生長在兩岸,不難想象,古時就靠它們爲船上的人們遮蔭納涼。水道流入一個頗具規模的湖泊,紅柳和雅丹從水中探出頭來,湖面漸窄,最深處也不過5英尺10英寸,水鳥在我們頭頂盤旋,不時的發出警告,它們從未在樓蘭的曲折水道上見過船隻。”

霍涅爾在他的樓蘭地圖上標註過一個“陶瓷作坊遺址”,就在水道的盡頭,這個標誌地點曾經是很多探訪者作爲大本營的地方,也是真正進入樓蘭古城的最後一站,從這裏開始,到達樓蘭古城的距離,只剩下半天的徒步時間。

這段距離大概有8到10公里。1972年之前,距離樓蘭古城5公里的時候,還能看到紅柳尚存生機,3公里的時候遍野盡是荒草,隨處可見瓦罐的碎片。城龕的一側有300米寬的枯胡楊樹林和紅柳包,點綴在高低不等的雅丹中間。

樓蘭古城內已經枯萎的紅柳根包,生命的跡象隨着時間在逐漸消退。Photo by 大茹

公元4世紀,曾經是“水大波深必汛”的羅布泊西面的樓蘭國地區,到了清代末期,要用法令限制用水。在羅布泊最後潮汛的記錄上,僅有“東西長八九十里,南北寬二三里或一兩裏不等”,成了區區一小湖。

當我們從羅布泊保護站出發前往樓蘭古城的時候,神祕的、令人恐懼的一望無際的戈壁灘,沒有一棵草,一條溪,空氣氣溫高達50°,天空中不見一隻鳥,沒有任何飛禽敢於穿越。

除了呼呼的風聲掠過沙丘,沙丘中一切皆無。VCR by 大茹

西風形成的沙脊像海浪一樣起伏錯落,一直到我們靠近樓蘭古城,都沒有見到一樣曾經有過生機的證據。探險家筆下的樓蘭古城,雖然距離我所在的時代並不久遠,但就眼前看到的一切,那彷彿是另一個世界的樓蘭。

藍天之下,明晃晃的沙漠覆蓋着一切,既沒有水道的痕跡,也沒有那些陶瓷碎片的蹤影,樓蘭佛塔在雅丹之後忽然呈現。

與世隔絕的樓蘭佛塔就在那裏,沙漠中的一切皆由此緣起。Photo by 楊錚

這是一段流連在探險者文字和沙漠戈壁間的短暫遠征,更像是時間流動在廢墟之上的一種啓示。啓示善於觀察的人,樓蘭的歷史並未簡單地停在《漢書》和出土的古書簡之中。它隨着不斷到來的探訪者,以及他們的在不同時期的記錄,不斷的延續。我們即是探尋歷史的過客,也是書寫歷史的見證者。這也許是樓蘭古城跳出歷史之外的另一種魔力。

記得斯文·赫定說:

每一個和樓蘭發生親密關聯的人,都將獲得靈感……

作爲一個粗淺的訪客,我對斯文·赫定的話深以爲然,至少在我看來,樓蘭的歷史是活的,依然在不斷延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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