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国三千年,历来缺乏思想与学术的独立传统,道统从来依附于政统。左之右之,无所适从,衍生了很多人事问题与悲剧。

“冯友兰现象”:为什么有那么多人,认为他是知识分子中的丑类?

冯友兰1895-1990,字芝生,河南唐河县祁仪镇人

孔圣自期开万世太平,还是得丧家狗一般,栖遑于列国找主人;叔孙通齐鲁大儒,最后归途,不过就依世、谐俗、取宠而已。现今又有多少伙颐高帽的学者,存在的价值,只是能够引经据典地背书,能够逻辑圆满地论证钱权的合理与高尚?

因为“不依国主,则学术难立”的扭曲状态,我们历史上,也造就了太多有悲剧色彩的读书人、知识分子。在现代,样板有三:顾准是玉石俱焚的悲剧典型,郭沫若是助恶为虐的悲剧样本。

而其中的冯友兰,是否能够说是首鼠两端、人格失堕的悲剧前鉴?


冯友兰论学术能力与成就,基本上并没什么人去质疑他。民国时代,虽然文化界大师辈出,但冯友兰依然是上个世纪声誉最著的哲学史家,甚至可称“哲学家”。

“冯友兰现象”:为什么有那么多人,认为他是知识分子中的丑类?

中年时一家

论精神价值蕲向,他是典型的“民国式学人”:生逢家国存亡之秋,怀抱学术报国的使命感,旧学根底深厚,立意打通中西,真气弥满,与古为新。探新知以臻大道,阐旧邦以辅新命,此种治学之风仪,民国学人多见,冯友兰是特秀出者。

论学术成就,他可说是晚近以来中国哲学界的一面旗帜,说是“泰斗级”也并非吹捧——即便这个词已明显被滥用到烂大街了。1930年前后年,他就写出了名著《中国哲学史》。这是一本系统地、巧妙地运用新方法,去探寻中国传统哲学的专书,在中国是首部。

而后,天下大乱,干戈四起,在草间孱兔、藏首草际的时代荒野中,他的“贞元六书”陆续出版,“接着讲”宋明理学,原创性与体系性兼具,一般舆论也认为他最称“哲学家”。同行大佬诸如陈寅恪、金岳霖等,都对他诚心推许,评价甚高。

“冯友兰现象”:为什么有那么多人,认为他是知识分子中的丑类?

与同事梅贻琦、潘光旦等

此外,在国际声誉上,他不只是哲学史上“最先具备哲学史家资格的学者”,而且对许多蓝眼睛西方人而言,冯友兰就是中国哲学,中国哲学就是冯友兰。同辈中确实很少人能有他的那种机缘:私塾教育出身,后渡海到美国,学的又是西哲,如此一来,中国古籍如数家珍,西洋文献也烂熟于心。所以他的哲学,外旧内新,旧不忘新,是对华夏先贤思想的现代再阐释;

而他的系列著述,诸如《中国哲学简史》等,本就是由英文讲稿整理而成,很合西方汉学家口味。顺理成章地,在当时中国哲学学者中,他也是最能为西方读者所青睐的一位。也因此,冯友兰及其作品,日渐成为西方人了解与研习中国哲学的“超级入门书”。

“冯友兰现象”:为什么有那么多人,认为他是知识分子中的丑类?

与妻子任载坤在上世纪50年代 

也就是说,对于冯友兰学术的评价,民国迄今,多无间言,岿然哲学史乃至哲学家无疑。尽管他的同行如钱穆,也对他有所非议,以为其人“天下至蠢”,其学是以西学谈中学,两败俱伤。


冯友兰的复杂,以及他所引发的争论,重点并不在学术,而在于其立身出处。除了“郭沫若现象”之外,现代学术思想史上另有一重要命题,称为“冯友兰现象”,就是因此而起。

冯公曾自撰一联挺有名:“阐旧邦以辅新命,极高明而道中庸”,说尽其一生襟抱:为往圣继绝学;同时,也点出其一生人格局限:终其一生,都做着“帝王师”的美梦。他是身为学者、为哲学家,却表现为一种很世俗的聪明,汲汲奔凑于当轴人物,有结交权势、低头用世之心。

“冯友兰现象”:为什么有那么多人,认为他是知识分子中的丑类?

晚年与女儿宗璞

他的这种为人格调,有与时俯仰的特征,有投机、主动献媚等丑行,对传统士子操守观构成了嘲弄,与他自己“士志于道”的高调宣讲,更形成悖谬,也显示了出了对现代知识分子独立不易、自由思想,有所为有所不为的理念的某种揶揄。

他的一生,似乎都长袖善舞。比如,罗家伦主政清华时,他固深受器重,逮1930年代清华“驱罗”运动兴起,罗的亲信杨振声、张广舆等都被迫离去,独冯友兰能全身而退扛过“倒冯”风潮。接着,梅贻琦继任校长,冯友兰又翻身一变成了梅的亲信,冯也因此被时人戏称为“清华曾国藩”。 真是“君子豹变,其文蔚也”。

“冯友兰现象”:为什么有那么多人,认为他是知识分子中的丑类?

清华大学复制的“联大碑”.刻有冯友兰所撰《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纪念碑志》

当左翼思潮高涨时,他在1934年曾因倾向左派而被捕,可很快他就与国民党打得火热,与顶层往来密切,并入选主席团,接受蒋氏的多番宴请,为此沾沾自喜,得意忘形,写了数篇捧蒋文章;建国后,他先知先觉,是当时顶尖文化人中最早出来登报自我否定的;丙午丁未劫难起来,他又是批孔先锋,为写作组“四大顾问”之首,揭露章廷谦,肉麻吹捧唯恐不及。诸如此类事迹,比比皆是。

也就是说,无论是邦有道之际,还是在众人蒙难之际,他始终是风云人物,偶有落寞,不过就是情势此消彼长太快。作为一名知识分子,以道统继承权的自命者的他,也许当真过于识时务了。


作为一位精通哲学、历代儒学的大师,冯友兰先生的后半生,是在彻底断绝独立思考,是在自我批判与自我否定的循环噩梦中度过的。

“冯友兰现象”:为什么有那么多人,认为他是知识分子中的丑类?

晚年

他曾公开声称,自己“过去的学术著作,都是没有半点价值的”,在繁复的不间断的波折中,他既痛骂自己,也不忘狠批他人,不管是昔日师长亦或同道朋友,让他批谁就批谁,完全沦为武器。何兆武老先生那么宽厚一人,《上学记》里都忍不住嘲讽下这位老师——什么“争说高祖功业大,端赖吕后智谋多”之类的谄媚,实在让他看不下去了。

有人说,冯友兰先生在晚年,终究还原了书生本色,在85岁高龄重写《中国哲学史新编》最后一卷,重新评定很多荒谬人事,显示了“其人将死其言也善”的勇敢和真诚。可是,读者是否想过,以冯先生一贯的善变,这一行为,有无可能是窥见时代松动的又一次投合呢?

“冯友兰现象”:为什么有那么多人,认为他是知识分子中的丑类?

何兆武,1921年生于北京,籍湖南岳阳,1939年考入西南联大

可以说,冯友兰一生学术成果,系于他的这种聪明,而他若有污点,亦或也系于此。冯是讲理学的大师,理学最重的是气节,也念兹在兹所谓的超功利境界。而他的人生,苍黄反复,朝秦暮楚,恰构成了最大的反讽。

他后来的得意门生,如今也雅擅此道,仿佛冯门真有什么独传之秘似的。呵呵。


有人说,在某些乖张的时代里,有人不得已有些过激、甚至违背良心的举动,乃人之常情,不应该得到苛责。

“冯友兰现象”:为什么有那么多人,认为他是知识分子中的丑类?

他们说,冯先生也没做什么极恶之事,只是迫不得已,只是身体力行,让“知识分子”、“理学家”、“大儒”这几词充满了反讽,与滑稽感而已。这话,知人论世,体贴温情,也是好理。我不会全然否认。

只是我想,这终究还是不太对的说法。世间人事,若什么都以宽厚之名给和稀泥掉了,那就是黑白不分。因为很显然,被迫鸣枪与协助作恶肯定还是两回事。冯先生很长一段时间,是可以沉默而主动表现。一切有为法,都有痕迹与端倪,比如他的那些《咏史》诗,至少媚俗与丑态,肯定是抹不掉的了。

“冯友兰现象”:为什么有那么多人,认为他是知识分子中的丑类?

今日“三松堂”

冯先生肯定不是大奸大恶,但是他问题在于,没有人格,也没有真诚。当“理学大儒",是滑稽的反讽;作知识分子,是操守有亏;为普通人,是德行有欠。大概也因此,同是劫后忏悔,巴金可以得到原谅并广受敬重,冯先生则注定千夫所指。

“积毁难销骨,长留纸上声”。旧事重提,不是要谴责他,而是要引以为戒:搞文化的,还是不要太冯友兰的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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