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融的經學觀念是以古文經學爲主兼融今文經學,他對古文經學最終能夠得到社會的廣泛承認,起到過重大的作用。然而後世的經學研究著作中,對於他的介紹頗不詳盡,這跟他在經學上所做出的貢獻似乎不相匹配。

爲什麼會產生這樣的一個結果?以我的看法,大約有兩個原因在,一是後世對他人品的質疑,二者則是因爲他有一位弟子太有名了,這位弟子就是被後世譽爲“經神”的鄭玄。古人說功高蓋主,鄭玄在中國經學史上的地位太重要了,所以,他的光芒使得其師在經學史上的聲名變得不那麼彰顯。

關於馬融與弟子鄭玄之間的故事,以《世說新語》中的記載最爲詳細,此書中稱馬融並沒有正式地教過鄭玄,他只是讓弟子們去傳授知識給鄭,後因一個特殊的原因,馬融才意識到鄭玄這位弟子是何等之不凡:

鄭玄在馬融門下,三年不得相見,高足弟子傳授而已。嘗算渾天不合,諸弟子莫能解;或言玄能者,融召令算,一轉便決,衆鹹駭服。及玄業成辭歸,既而融有“禮樂皆東”之嘆,恐玄擅名而心忌焉。玄亦疑有追,乃坐橋下,在水上據屐。融果轉式逐之,告左右曰:“玄在土下水上而據木,此必死矣。”遂罷追。玄竟以得免。

某天,馬融在研究天文曆法,這個研究話題當然需要很多的數學計算,用今天的話來說,這應當算是“大數據”,而那時的運算手段又頗爲原始,因此鄭玄身邊的高徒們怎麼也算不出來。面對這種窘境,有人突然想到了鄭玄有這方面才能,於是馬融立即召見這位拜其門下卻三年沒見面的弟子。鄭玄果真有本領,他立即算出了標準答案。

這種情形令衆人十分地歎服,馬融也很後悔沒有認真對待這位弟子。而鄭玄表現出了自己的才能之後,他立即提出要辭師返鄉,馬融當然不希望如此聰明的弟子離己而去。經過一番勸慰,鄭玄不爲所動,他還是離開了。

鄭玄在走的時候,馬融雖然惋惜,他跟衆弟子們說:真正的儒家文化已經東去了。可是《世說新語》上的這段記載卻又說,馬融意識到鄭玄今後在經學史上一定比自己有成就,他擔心這位弟子遮掩自己在經學史上的光芒,於是他就親自追趕,準備把鄭玄幹掉。鄭玄既然那麼聰明,他也算出老師不會放過他,於是他就躲在了一座橋下。果真,不一會兒馬融就帶着弟子追趕到了此處,而後馬融掐指一算,認爲鄭玄已經死在此處了,於是他就帶着弟子作罷而歸。

對於《世說新語》上的這段記載真實性,有人肯定也有人懷疑,比如給《世說新語》作注的劉孝標則稱:“馬融,海內大儒,被服仁義;鄭玄名列門人,親傳其業,何猜忌而行鴆毒乎?委巷之言,賊夫人之子。”

劉孝標認爲,那個時期馬融已是名滿天下的大儒,他的弟子達幾千人之多,怎麼可能做這種卑劣的事?更何況,鄭玄是他的弟子,換句話說,他們是同一個戰壕裏的人,鄭玄有再大的名聲,也應該是老師的光榮,所以,編造出這種說法的人,肯定是閒來無事的造謠者。

但也有人相信這件事是真的,比如清侯登岸在其所撰《漢大司農康成鄭公年譜》裏面轉引了《世說新語》上的這段話,而後侯登岸寫了一段按語:“此條《世說》注駁之,謂馬融海內名儒,被服仁義,必無此事。愚謂馬融乃得罪名教之人,安得雲被服仁義?此事或有之,不必爲之辨。”

侯登岸認爲,劉孝標在註釋中反對這種說法是不對的。侯認爲,馬融本來名聲就不好,所以他做出這樣的事也沒什麼奇怪的。清王仲瞿寫了一首相關的詩,其題目爲《絳帳村相傳爲馬季長傳經處》,王在該詩中也認爲馬融曾追殺過鄭玄:

苦無時命趙邠卿,到此猶聞絳帳名。

徒有將軍《西第頌》,並無絲竹後堂聲。

殘經易拜班昭讀,胡粉難爲李固情。

前列生徒後女樂,不應謀殺鄭康成。

但相比較而言,後世多數人都不承認馬融會做出這樣的低劣之舉,比如耿天勤在其主編的《鄭玄志》中做出了這樣的推論:

按馬融生於漢章帝建初四年(公元79年),鄭玄生於漢順帝永建二年(127年),融長玄48歲。據《戒子書》,鄭玄“年過四十,乃歸供養”,又據《酒譜》引《別傳》,鄭玄在融“門下七年”。由此上推,玄入關師事馬融的時間當在桓帝延熹三年(160年),而玄東歸的時間當在延熹九年(166年),而馬融卒於此年,年88歲。若說一個88歲的老儒能“躬騎襲之”,實難令人相信。

88歲的老人乘車去追殺一位40多歲的中年人,這樣推論起來,的確沒有什麼可行性。那爲什麼人們還要如此相信《世說新語》所載是真的呢?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則是人們對於馬融人品的質疑,而這件事其實牽扯到了一段史實。


馬融:以《頌》罪主,精博注經(上)韋力撰


馬融撰《忠經》民國十一年上海商務印書館影印張氏照曠閣本,書牌


馬融:以《頌》罪主,精博注經(上)韋力撰


馬融撰《忠經》民國十一年上海商務印書館影印張氏照曠閣本,卷首


漢本初元年到建和元年之間,朝中重臣梁冀與李固發生了衝突。梁太后掌權期間,逐漸重用李固,而那時宦官權力太大,因此李固努力打擊宦官勢力。當時的重臣梁冀感覺到李固在朝中的地位越發的重要,於是他就勾結了一些被李固貶斥的宦官,在本初元年集合在一起羅織罪名,以此想把李固幹掉。

當時的長史吳祐跟梁冀爭論了起來,吳認爲梁組織人給李固羅織罪名太過分了,而在座的馬融卻贊同梁冀的做法,並且執筆按梁冀所言寫下了奏章。面對此況,吳祐十分憤怒,他指着馬融說:“李公之罪,成於卿手。李公即誅,卿何面目見於天下之人乎?”

建和元年,李固果真被殺。而這件事也就成爲了後世指責馬融人品有問題的主要原因之一。

對於馬融的這段所爲應當如何解釋呢?其實,縱觀馬融的一生,可謂起伏跌宕,朝中的鬥爭遠超人們的想象,馬融跟梁冀之間的關係,也絕非人們也瞭解的那麼簡單。馬融多次被貶,而其身份原本是皇親國戚,但仍然被逼迫到了自殺的程度,因此這其中背後的故事並非僅靠一段記載就能搞清楚原因。

“馬融文化研究會”等所編《大儒馬融》一書中,收錄有王崗所撰《馬融污點是流派之爭的產物》,題目就代表了觀點,該文中稱:

還有一樁關於馬融的歷史疑案需要辨明,就是所謂的“飛章奏李固”。什麼是“飛章”呢?飛章就是當場起草奏章,也就是把朝議的結果記錄在案。馬融當時是議郎,這是他不容推辭的工作。當時跋扈將軍梁冀把持朝政,橫行飛揚,一言九鼎,他又與李固矛盾激化,積怨甚深,因此藉故構陷李固完全是梁冀的旨意,試問一個無利害關係的議郎(書記官)怎麼可能去“誣陷”地位比自己高很多、身爲太尉的李固呢?

王崗認爲,當時地位低下的馬融當然要聽把持朝政的梁冀的命令。而關於《世說新語》上所載,馬融想殺鄭玄一事,王崗的解讀是:“那麼這種罔顧事實,醜化馬融形象,敗壞馬融品質,垢污馬融人格,扭曲馬融與鄭玄關係的原因是什麼呢?原因之一是如前所述,仍舊是崇拜‘貧困’的迂腐思想在作祟,認爲馬融任性曠達,生活奢侈,有失‘儒節’,更深層的原因是鄭玄的弟子有意地抬高鄭玄的學術地位所採取的‘抑馬揚鄭’的行爲。”

馬融本是趙國名將趙奢之後,因爲趙奢號“馬服君”,故其後世子孫就以“馬”爲姓。馬融的從祖馬援,乃是東漢開國功臣,被封爲“伏波將軍”,而馬援的小女兒就是後來的漢明帝的皇后。馬融的父親叫馬嚴,漢明帝永平三年,馬皇后立,馬嚴爲了避嫌,就遷徙到了外地,閉門謝客。永平十五年,奉馬皇后之命,馬嚴又移居到了洛陽,被封爲了將軍長史。

因爲跟馬皇后的這層關係,馬嚴深獲皇帝倚重,成爲了那個時代著名的外戚,而馬融出生在這樣的家庭,他當然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到了漢章和二年,章帝去世後,竇太后臨朝,馬家漸漸失寵。這樣的強烈變化當然會影響到馬融的心理,《後漢書·馬融列傳》對其生平有着頗爲詳盡的記載:

馬融字季長,扶風茂陵人也,將作大匠嚴之子。爲人美辭貌,有俊才。初,京兆摯恂以儒術教授,隱於南山,不應徵聘,名重關西,融從其遊學,博通經籍。恂奇融才,以女妻之。

年輕的馬融一表人才,那時有一位名叫摯恂的大學問家隱居在終南山,馬融就是拜摯恂爲師。經過一番學習,馬融對儒家典籍基本上都讀熟了。他的這個才能讓老師摯恂很欣賞,於是摯恂就把女兒嫁給了馬融。

可能是家庭出身顯赫的原因,在其年輕之時,馬融對功名並不是很上心:

永初二年,大將軍鄧騭聞融名,召爲舍人,非其好也,遂不應命,客於涼州武都、漢陽界中。會羌虜飆起,邊方擾亂,米穀踊貴,自關以西,道殣相望。融既飢因,乃悔而嘆息,謂其友人曰:“古人有言:‘左手據天下之圖,右手刎其喉,愚夫不爲。’所以然者,生貴於天下也。今以曲俗咫尺之羞,滅無貲之軀,殆非老、莊所謂也。”故往應騭召。

那時的馬融在社會上已經有了不小的名氣,再加上他特殊的身份,故而大將軍鄧騭想把馬融招到自己的麾下,然馬融卻對此沒什麼興趣,因此他拒絕了鄧騭的邀請,而後住到了涼州的某處。然此後不久,羌人入侵,因爲戰亂,使得當地的糧價暴漲,馬融困在此地飢餓難忍,他經過一番權衡,還是覺得生命比面子重要,於是他就主動去找鄧騭,做了鄧的門客。兩年之後,他就入朝爲官了。而那時的馬氏家族已經在朝中失寵。

雖然如此,馬融仍然在替國家着想,但沒想到的是,他卻因爲自己的忠心而受到了貶斥,《後漢書·馬融列傳》中寫道:

四年,拜爲校書郎中,詣東觀典校祕書。是時鄧太后臨朝,騭兄弟輔政。而俗儒世士,以爲文德可興,武功宜廢,遂寢蒐狩之禮,息戰陳之法,故猾賊從橫,乘此無備。融乃感激,以爲文武之道,聖賢不墜,五才之用,無或可廢。元初二年,上《廣成頌》以諷諫。

那時的馬融負責校勘典籍,而這個階段,朝中有鄧太后把持,鄧騭兄弟成爲了鄧太后的左膀右臂,當時有些文士認爲國家十分安定,應該多做一些歌舞生平的事情,不要再考慮練兵備戰,爲此以後進行的練兵活動也停息了下來。很快,社會上就出現了一些奸滑的造反者。面對此況,馬融認爲荒廢武功這件事是錯誤的,於是他就在元初二年寫了篇《廣成頌》奉獻給朝廷。這篇《頌》很長,我僅節選其一小段如下:

方今大漢收功於道德之林,致獲於仁義之淵,忽蒐狩之禮,闕槃虞之佃。闇昧不睹日月之光,聾昏不聞雷霆之震,於今十二年,爲日久矣。亦方將刊禁臺之祕藏,發天府之官常,由質要之故業,率典刑之舊章。

馬融用《廣成頌》來規勸朝廷不應當放棄練兵之事,然而鄧太后讀到《廣成頌》後卻大爲不高興:“頌奏,忤鄧氏,滯於東觀,十年不得調。因兄子喪自劾歸。太后聞之怒,謂融羞薄詔除,欲仕州郡,遂令禁錮之。”

太后崩,安帝親政,召還郎署,覆在講部。出爲河間王廄長史。時車駕東巡岱宗,融上《東巡頌》帝奇其文,召拜郎中。及北鄉侯即位,融移病去,爲郡功曹。

她對不懂得拍馬屁的馬融很是不滿,於是她就不提拔馬融,讓其在東觀校書,一校就是十年。這個期間,馬融的侄子去世了,於是馬融辭職返鄉去處理這件事。鄧太后聽到之件事後大爲生氣,因爲馬融無組織無紀律,就馬融禁錮了起來。直到鄧太后去世,安帝親政後,馬融才得以入朝爲官。接下來,他又爲安帝寫了篇《東巡頌》,這篇《頌》讓安帝讀來頗爲喜歡,於是馬融漸漸受到了重用。

《東巡頌》較短,不如《廣成頌》的十分之一,我摘錄此《頌》前半段如下:

允迪在昔,紹烈陶唐。殷天衷,克搖光。若時則,運瓊衡。敷六典,經八成。燮和萬殊,總領神明。肆類乎上帝,燔柴乎三辰。禋祀乎六宗,祗燎乎羣神。遂發號羣司,申戒百工。卜筮稱吉,蓍龜襲從。南征有時,馮相告祥。

對於馬融的這兩篇《頌》,明代張溥在《東漢馬季長集》中評價道:“廣成一頌,雕鏤萬物,名雖諷諫鄧氏,意在炫才感衆,寧知適逢彼怒乎?東巡頌質古簡言,似季長韜光之作,安帝見而竒之,召拜郎中,文之遇不遇,豈人意所及哉!”

張溥認爲,還是《東巡頌》寫得比較質樸,張認爲這是馬融的韜光養晦之略。是否如此,也只能讓後人猜測了。但從《後漢書》上的記載來看,此後馬融的經歷依然是起伏跌宕:

三遷,桓帝時爲南郡太守。先是融有事忤大將軍梁冀旨,冀諷有司奏融在郡貪濁,免官,髡徙朔方。自刺不殊,得赦還,復拜議郎,重在東觀著述,以病去官。

馬融因事得罪了梁冀,這位梁冀於是立即羅織罪名向皇帝奏報馬融有貪污行爲,而後馬被撤職,他被剪掉頭髮流放到了北方,這樣的誣陷當然令馬十分地憤怒,於是他就自殺,但並沒有死去,再後來他得以赦免,重新回到東觀去教書,後來因病而辭職回家。

如此起伏跌宕的經歷,當然令馬融看開了一切。他回家之後,就開始廣招門徒來傳播自己的學術觀:“融才高博洽,爲世通儒,教養諸生,常有千數。涿郡盧植,北海鄭玄,皆其徒也。善鼓琴,好吹笛,達生任性,不拘儒者之節。居字器服,多存侈飾。常坐高堂,施絳紗帳,前授生徒,後列女樂,弟子以次相傳,鮮有入其室者。”

馬融在當世已有“通儒”之名,因此很多人慕名拜其爲師,他的弟子有幾千人之多,後世最有名的兩位,一位是盧植,而另一位就是鄭玄。馬融不斷對經學有研究,他對音樂也頗爲內行,並且喜歡吹笛子。可能是這個原因,他把經學跟音樂結合在了一起,他的結合方式就是在教徒弟讀經時,還要請來一些女子現場彈奏。這種做法不知弟子們會不會分心,但是他自己卻能做出很多研究成果:

嘗欲訓《左氏春秋》,及見賈逵、鄭衆注,乃曰:“賈君精而不博,鄭君博而不精。既精既博,吾何加焉!”但著《三傳異同說》。注《孝經》、《論語》、《詩》、《易》、《三禮》、《尚書》、《列女傳》、《老子》、《淮南子》、《離騷》,所著賦、頌、碑、誄、書、記、表、奏、七言、琴歌、對策、遺令,凡二十一篇。

馬融認爲,賈逵和鄭衆注的《左傳》還有些問題在,馬認爲賈的治學路數很深,但是眼界不夠寬闊,而鄭衆正好相反,他說自己的眼光既有深度也有廣度。既然這樣,當然要當仁不讓地要寫出許多經學著作了,可惜他的這些著作到後世大多失傳了。


馬融:以《頌》罪主,精博注經(上)韋力撰


馬融注《古文尚書》十卷,清乾隆六十年孫星衍問字堂刻本,書牌


馬融:以《頌》罪主,精博注經(上)韋力撰


馬融注《古文尚書》十卷,清乾隆六十年孫星衍問字堂刻本,目錄頁


對於馬融在經學方面的成就,鄺士元在《中國學術思想史》中,把馬融對東漢經學的貢獻,總結出了九條,其第一條就稱馬融爲“集東漢古學之大成”,鄺在此條下解釋道:“西漢治經,以今文爲主。其後所立之十四博士,亦皆今文學。古文初出,知者甚少,只藏祕府,未見通行。至孝成皇帝,陳發祕藏,命光祿大夫劉向校理舊文,於是古文始顯。東漢代興,更爲燦然,杜子春、鄭興、鄭衆、賈徽、賈逵、杜林、衛宏、許慎等併爲古文大家。馬氏繼鄭氏、賈氏父子之後,又推敬叔重,遍注諸經皆古文,稱其集東漢古學之大成者,並不爲過。是後今文、古文方並稱於世。”

西漢以古文經學爲主,直到劉向校對了古文經,才使得東漢出現了許多古文經學大家,而馬融集這些古文大家研究成果之大成。更爲重要者,正是馬融等人的努力,才使得經學有了古文經學與今文經學之分,皮錫瑞在《經學歷史》中說:“至劉歆始增置《古文尚書》、《毛詩》、《周官》、《左氏春秋》。既立學官,必創說解。後漢衛宏、賈逵、馬融又遞爲增補,以行於世,遂與今文分道揚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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