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1年9月30日,末代皇帝溥儀的生母,載灃的嫡福晉瓜爾佳氏在醇王府內吞食過量鴉片,自殺身亡。這一幕真實的後宮劇,在民國時代也無非是一則報刊上的豆腐塊新聞而已。雖則慘烈,卻無人問津。此時距溥儀於1912年2月12日退位已近十年,據說瓜爾佳氏之所以自殺,是因對復辟帝制已然絕望所致。

楊小樓與瓜爾佳氏的私情逸事

這一年,溥儀還住在紫禁城裏,也許是百無聊賴,也許是自我排遣,他讓內務府爲他在養心殿安裝了一部電話。

電話局跟着送來了電話號碼本,據說溥儀翻着翻着,突然看到京劇名角楊小樓(1878—1938)的電話號碼,便對着話筒叫了號,他學京劇裏的道白腔調念道:“來者可是楊—小—樓啊?”對方哈哈大笑問:“您是誰呀?”顯然,電話是接通了。

這樁巧事兒,也許是繼楊小樓進宮爲慈禧做“內廷供奉”以來,與遜位後的清代皇室一次意外接觸,純屬偶然。但南社才子鄒銓(1887—1913)可不這麼認爲,他認爲楊小樓不但因入宮演戲而與皇室交往頗多,而且還是瓜爾佳氏的情人,甚至還曾鬧出過一出殉情的大戲來。瓜爾佳氏之死究竟是因不爭氣的溥儀,還是因宮外的情人,一下子又懸念叢生了。

早在瓜爾佳氏自殺身亡之前8年,年僅26歲的上海青浦人鄒銓在蘇州與南社友人們遊玩之際,突然咳血不止,1913年2月3日,猝死於滄浪亭畔。

由於逝世過於倉促,無論是鄒氏本人還是其友人皆始料未及,匆匆整理出一冊《流霞書屋遺集》來,以茲紀念。這一冊由柳亞子親自主持編錄的鄒氏遺集中,錄有一部尚未完稿的傳奇劇本《楊白花》;這個劇本所演繹的故事,就是楊小樓與瓜爾佳氏的私情逸事。

楊小樓與瓜爾佳氏的私情逸事

劇本第一齣《傳書》,劇中人“某福晉”即開場表明身份,她自言自語道:“繼德宗龍殯,吾兒溥儀,竟得嗣位入宮,贊承大統。”但她又道出“所不滿意者”,即“如金屋阿嬌,雀臺深鎖。未嘗不懷我故人,常縈夢寐”。而這位“常縈夢寐的故人”,就是楊小樓。

劇中人後來的臺詞中,就有非常直接的自白:“楊小樓,楊小樓,你太覺負心了。你可想嗎?”“小樓小樓,你索要與我再會一遭也。”“某福晉”獨自惆相思一番之後,迅即寫了一封書信,讓貼身婢女,交與了楊小樓。楊小樓此刻也正在居中害着相思病,於是二人約定,在戲院相會。

“某福晉”到戲院時,楊小樓正準備出演《白水灘》。臺上臺下的四目相望,其情其境,恍若戲中戲、劇中劇。當然,散場之後,二人的歡會情狀,也可想而知。但緊接之後的第三齣《聞警》,主角卻是攝政王載灃,即溥儀的生父。在這一齣戲文中,辛亥武昌起義爆發時清廷上下的倉皇失措,描寫得尤爲生動傳神。

劇中接到武昌警報的載灃驚恐地說道:“好端端的一個太平世界,忽地裏說什麼武昌城在頃刻間,被革命黨佔領去了,教我如何對付。”他迅即召集了奕劻、載澤、蔭昌、薩鎮冰、盛宣懷等商議對策,和談還是開戰,七嘴八舌、亂作一團。最終在薩鎮冰主戰的建議中,這場亡國之際的“亂彈”才草草收場。退場時,載灃又大哭一場,哭泣中的自訴耐人尋味。

他說道,“我自攝政以來,不及三載,凡百新政,次第舉行。欲想借此政策,牢籠那一般希榮慕利的漢人。以實行我開明專制、中央集權的主義。我面上雖大倡調和滿漢、實行立憲之說,我暗中卻處處裁製漢人,只賞他幾個無聊的官階,不令他握一個實在的權位。果然那資政院落、諮議局等等一般不要臉子搖頭擺尾、非驢非馬的議員,只消一個四品京堂,已將他們弄成個順孫孝子。那裏想到還有這不受籠絡的一班革命黨,趁了這回收路風潮,竟把長江中樞的武昌、漢陽兩城,佔據去了。張彪、瑞澄,不知下落,湘贛皖豫,岌岌可危,如此大局,教我如何收拾他。這一座好江山,恐怕又欲歸漢人有了。”

楊小樓與瓜爾佳氏的私情逸事

這番哭訴,實際上是載灃及大部分晚清皇室的真實心態,改良、新政、洋務、立憲等諸多看似革新政體、救亡圖存的舉措,實際上都只是想起到籠絡人心、調和矛盾的效果,也都只能起到暫時維繫帝國危局的作用。只是載灃在國難之際,更想不到也沒工夫去想,他的夫人瓜爾佳氏已經另有私情。國破家亡的宿命,正悄然演繹;只是劇中人載灃在一邊哭亡國之恨,而瓜爾佳氏則在一邊圓新歡之夢,這一番同時折騰着的紅塵大戲,多少還是讓人有點哭笑不得的。

第四齣《報警》中,當瓜爾佳氏的貼身婢女向其密報,武昌起義及載灃大哭之事時,瓜爾佳氏首先驚奇的不是帝國劇變,卻是這攝政王的大哭。她言語道:“越發奇了。你家殿下,乃是一個無用之人。凡百政治,皆信那一班奴顏婢膝的朝臣。七軟八倒,彼不過唯唯諾諾,糊塗了事。所以終日終夜同歡佛一般,我從未見他吊下過一滴淚來。今夜究竟爲了何事,這樣的痛哭。日前革命黨汪精衛謀刺你家殿下時,他也不過發呆了兩個禮拜,亦沒有哭過一場。莫非是老佛爺要垂簾聽政,把我的麟兒置在腦後哩。”

從這些言語中,可以看到瓜爾佳氏對其夫君載灃的極端蔑視與不滿,當然還有對自己榮華富貴的極端維護。作爲權傾一時的皇帝生母,她所關心的僅僅是老佛爺是否要垂簾聽政,是否要將溥儀廢黜等,武昌起義的亡國大禍竟然可以視而不見、不知所謂。

楊小樓與瓜爾佳氏的私情逸事

在婢女後來的再三陳述之下,瓜爾佳氏與楊小樓在將信將疑中逐漸感到大事不妙,楊小樓的一番分析言語也頗代表了當時代普通民衆對革命黨人的認識。他說道:“這革命黨果然比不得從前,此番的起事,真如迅雷不及掩耳。我再也料想不到。我算他革命的事業,出出沒沒,已經第一十七次了,革命黨的毅力,真是不凡。黃花岡死了七十二人,此時又是轟轟烈烈,在南中起事。中國男兒,直多的了不得。”在“情人”這樣一番詳盡分析之下,瓜爾佳氏終於意識到亡國大禍在所難免,她與楊小樓的生離死別也行將不遠。

在兩人“今宵有酒今朝醉”的這最後一場歡會之際,載灃仍然矇在鼓裏,還屢次派婢女請瓜爾佳氏入宮議事,但皆被婢女以“宿醉未醒”之由推脫阻攔。正當載灃欲親自前往探詢時,卻因宮內太監急報老佛爺得知武昌之變後痛哭不已,不得不火速入宮探望而作罷。瓜、楊兩人的私情,就這樣逃過了被撞破的一場虛驚。但婢女卻爲此思前想後,雖然知道二人的私情都是殺頭的大罪,但自己這條小命卻還要小心保住纔好。於是出現了第五齣《設計》,即婢女要想方設法讓瓜爾佳氏儘快回府,不再逗留楊府,私情醜事只要暫時不撞破,奴才們的小命也就算保住了。這番思量與伎倆倒是與此刻的載灃攝政監國的策略相近,能忍則忍、能瞞就瞞,只要最後能躲過一劫就好。政權根基上已經崩潰的帝國與情感上已經寄託外人的貴婦,實際上沒什麼兩樣,表面上勉強應付維繫的只是暫時局面。雖然終有破局的一天,可眼前的婢女與載灃都還得忙前忙後、裏外張羅,一刻也不得閒。

在婢女的再三催促之下,瓜、楊二人的濃情蜜意還是在這一場生離死別中久久揮散不去。他們還在山盟海誓、依依不捨,並沒有在這一場國難家變中迅即作鳥獸散的意思。眼見着主子遲遲不肯回府,婢女計上心來,將事先安排好的兩位王府家人喚至楊府門外,聲稱是府上有急事,特來尋人。沒想到這樣一來,反而弄巧成拙,本已若驚弓之鳥的二人,此刻都認爲載灃已察知二人姦情,回府定然也沒有好結果。橫豎都是一死,劇中楊小樓淡定提議:“不如攜手偕行,到西方極樂世界去罷”。瓜爾佳氏也回應說:“罷了。事到其間,也不得不然了。楊郎,我與你就此去罷。”

至這一場《殉情》大戲時,整部劇本戛然而止。後續是否還有章節,無從得知。鄒銓撰寫的這部《楊白花傳奇》到此爲止,以瓜、楊二人的私情爲明線,載灃等人誤國亡國爲暗線,勾勒出一幅亡國外史浮世繪。劇中沒有對瓜、楊二人給予明確的傳統意義上的道德譴責,對載灃等人的亡國之痛也算是白描實寫,並無過分誇張醜化之意。作爲野史而非信史的一段軼事,鄒氏這種就事論事的入情入理之演繹,在千年帝制崩潰、三民主義開國之際,在那一重要歷史時刻的文壇內外都是讓人耳目一新、觸目驚心的。鄭逸梅在《藝林散葉》中對鄒銓的《楊白花傳奇》記憶猶新,列舉了當時不少名流對此的由衷詠歎,如高天梅雲:“風流亡國憑誰寫,才子文章楊白花”;胡寄塵雲:“一窗風雲燈無力,寒夜人翻楊白花”;等等。

此外,《楊白花傳奇》的命名也很特別,與當時衆多警醒世人的革命題目相比較,並不那麼咄咄逼人、振聾發聵,多少還有點古典、含蓄的意味。事實上,“楊白花”源自一個頗有點傳奇色彩的古典愛情故事。據史書記載,北魏胡太后原是北魏宣武帝的妃子,宣武帝死後,其子繼位稱帝,她以太后之尊,臨朝稱制,執掌大權。但年方三十餘、不免孀居寂寞之感的太后愛上了名將楊大眼的兒子楊華。《梁書》卷三十九記雲:“楊華,武都仇池人也。少有勇力,容貌雄偉,魏胡太后逼通之。華懼及禍,乃率部曲來降。胡太后追思之不能已,爲作《楊白花》歌辭,使宮人晝夜連臂踏足歌之,聲甚悽婉。”胡太后“逼通”楊華,而楊華懼禍不願與一個膽大妄爲的太后有私情,於是率部曲投奔了南朝。胡太后“追思之不能已”,寫下了一首《楊白花》歌以作感念。“楊白花”也因此成爲貴婦屈尊追求愛情的傳奇之代名詞,雖尚不足以千古傳唱,卻也多少讓人惋惜那個“貴族無真愛”的年代之無奈罷。

而眼前的這一部《楊白花傳奇》,似乎還不能與這個史料鑿鑿的故事相提並論。將千餘年之後的瓜爾佳氏比附北魏胡太后,將楊小樓比附楊華,是鄒銓的文學想象與敏銳才思所在。若真如劇中所寫,瓜楊二人雙雙殉情,則其情其事恐怕更比這千餘年前的“胡追楊逃”更爲可歌可泣。但歷史畢竟不能等同於文學,活生生的人生對於大多數人而言,需要的是慢吞吞的忍耐而不是眼睜睜的赴死,溥儀的生母瓜爾佳氏與京劇大師楊小樓也概莫能外。理想主義與現實主義的差距就在於,一個可以天馬行空地幻想,一個只能埋頭彎腰地過活。瓜爾佳氏、楊小樓、鄒銓、載灃、溥儀,畢竟都還不只是戲劇中的人物,他們都活生生的繫於那個時代,有着自己的生活與命運,有着實實在在的苦痛與結局。

民國二十七年(1938)二月十四日,那天正巧是農曆正月十五,楊小樓病逝,享年六十有一。生前被稱爲“活趙雲”的這位著名京劇武生,死後各界追悼極爲隆重,名流顯宦紛至沓來弔唁,一場風光大葬彰顯生前榮耀。而此刻,距瓜爾佳氏吞食過量鴉片而死已經17年,距《楊白花傳奇》作者鄒銓咳血身亡滄浪亭更已達25年之久。傳奇中的預言沒能實現,預言中的傳奇終究也沒能成爲現實;歷史自有其戲劇性,但歷史不會按照劇本演繹。在白紙黑字中流傳下來的,一冊劇本中的戲劇性種種,讓後來人無限遐思與感嘆的,終究是世事無常與人心難測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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