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6月16日,在湖北省新華書店·泛海書城舉行了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兒童文學作家曹文軒的新書《草鞋灣》讀者見面會,這位很受家長、老師、中小學生歡迎,但也有爭議的作家接受了讀+專訪,談了中小學生語文教育、中國兒童文學現狀等問題,也回應了那些批評。記者注意到一個細節,曹文軒引述的一個觀點來自寫了《洛麗塔》的納博科夫,他特意隱去納博科夫的名字,只是說:“這個觀點是一個大作家的,他的作品不是寫給你們看的。

長江日報記者李煦

6月16日,在湖北省新華書店·泛海書城舉行了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兒童文學作家曹文軒的新書《草鞋灣》讀者見面會,這位很受家長、老師、中小學生歡迎,但也有爭議的作家接受了讀+專訪,談了中小學生語文教育、中國兒童文學現狀等問題,也回應了那些批評。

榮譽與爭議

曹文軒,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學術性著作有《中國八十年代文學現象研究》《第二世界——對文學藝術的哲學解釋》《二十世紀末中國文學現象研究》《小說門》等;著有長篇小說《草房子》《青銅葵花》《紅瓦》《根鳥》《細米》《山羊不喫天堂草》《火印》《蜻蜓眼》以及“大王書”系列、“我的兒子皮卡”系列、“丁丁當當”系列等,創作並出版圖畫書五十餘種;《草房子》印刷超過500次,印量超過2000萬冊。《草房子》《青銅葵花》《紅瓦》等被譯爲七十餘種文字。

曾獲金雞獎最佳編劇獎、中國電影華表獎、德黑蘭國際電影節“金蝴蝶”獎等重要獎項六十餘種。2016年獲得國際安徒生獎,是中國第一位獲此殊榮的作家。

曹文軒榮譽很多,也很受家長、老師、中小學生歡迎,但是圍繞他的爭議也不少。在網上一搜就能看到諸如《我們只想真誠地談談曹文軒這書怎麼不好》《爲什麼我不希望我的孩子讀曹文軒?》《曹文軒兒童文學中的“性別觀”落後國際社會多少年?》等文章。

“我那時就是個找打的孩子”

“我想問曹教授,你說《草房子》裏的桑桑就是您自己,爲什麼您要把自己寫得那麼找打?”

這個小男孩的提問讓在場幾百個孩子都笑了,曹文軒自己也笑了。

這是曹文軒新書讀者見面會上發生的一幕。

《草鞋灣》是曹文軒首本偵探小說,以偵探故事的外殼講人與人之間的感情和抉擇。在這場見面會上,曹文軒並沒有怎麼大張旗鼓宣傳新書,只說《草鞋灣》源起於毛姆的一部作品,裏面有一句話:一位私家偵探出門偵探時總要帶上他的小兒子,因爲沒有人給他帶孩子。這句話在曹文軒腦海裏存了很多年,然後在今年春節時他構思成熟,用20多天寫出了小說。

曹文軒倒是花了不少時間引導孩子們寫作文,他爲此講了4個故事,引申出不同的訣竅和技巧。

這幾個故事他在不同的地方講過多次,對於節奏的把控和要點的強調已經非常純熟;這次他還是講得不疾不徐,花了不少時間。記者注意到一個細節,曹文軒引述的一個觀點來自寫了《洛麗塔》的納博科夫,他特意隱去納博科夫的名字,只是說:“這個觀點是一個大作家的,他的作品不是寫給你們看的。”

在後面的互動環節,他回答了六七個問題,泛海書城工作人員說:“他給讀者的時間比網紅作者要多。”

在互動環節的尾聲出現了那個“找打”的問題,曹文軒笑過之後給了回答。他的大致意思有這麼幾層:“我那時就是個找打的孩子”;當時的觀念是“大人打你是爲你好”;他沒有因爲捱打記恨爸爸媽媽,相反地他還想過“如果他們從不打我,我現在會是怎樣”;他現在不贊成體罰,但也不贊成“父母一指頭都不能彈在孩子身上”。

【訪談】兒童文學和成人文學本質上沒有差異,都是文學

魯迅肯定要讀

讀+:剛纔的見面會上您已經講了作文的重要性和技巧,也講了魯迅對自己一生的影響。據說中學語文學習有“三怕”:一怕文言文,二怕寫作文,三怕周樹人。您作爲語文教材主編之一,怎麼看這個說法?

曹文軒:有些說法不一定是太普遍的現象或事實;然後,就算是“怕”,也不等於說“怕”的東西我們就放棄,也不等於說它就不會來。

說到文言文,它對一個人語文知識、能力、素養的培養是絕對不可以省略的。拿文學來說,我們當代文學在很多方面都超過了現代文學,比如主題的開闊、人性的把握、題材的拓展;但是在語言方面,我們沒有超過那一代作家。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現代文學作家是被文言養大的,文言給了他們一種語言的氣質,他們的“語言質地”比較好,對於文言的凝練、雅緻和境界,他們心領神會。

我們打一個比方,百貨商店賣牀單、被套的那個地方,現在叫“牀上用品”,古人稱之爲“寢具”。現在在臺灣地區還有日本,依然沿用“寢具”這個說法。你想,一個總是用“寢具”這樣的語詞去進行表述和思考的人,和一個只知道“牀上用品”的人,他們真的沒有什麼差別嗎?所以我對文言文的態度是很明確的。

現在很多事情似乎都以“喜歡不喜歡”“高興不高興”爲標準,強調“快樂至上”,這是過於簡單、片面了,是有害的。

“快樂”已經成爲中國人日常生活中的高頻詞,甚至成爲第一大詞。我們整天都在快樂,寫作文叫“快樂作文”,學英語叫“快樂英語”,什麼前面都有“快樂”這個詞。

文學史80%以上的作品是悲劇性的,安徒生最經典的作品都是悲劇性的,《賣火柴的小女孩》一個小女孩衣裳單薄,寒冷的夜晚流浪街頭,凍得餓了,飢腸轆轆,只能看着櫥窗裏頭的烤鵝,最後她劃亮了一根火柴,用那微弱的燈火去溫暖自己寒冷的身體以及更加寒冷的心靈。看那個作品,能看到笑起來嗎?如果看安徒生《賣火柴的小女孩》能看得哈哈樂,那一定是狼心狗肺的東西,還是一個人嗎?可是《賣火柴的小女孩》難道不需要看嗎?所以當我們這樣發問的時候事情就很清楚了,孩子是需要悲劇意識的。

有一次我去學校做講座,有一個家長拿着我寫的《青銅葵花》讓我給她的孩子簽字,我剛要寫,她卻把我手抓着說:“曹老師,我已經想好了,你按我這句話寫——祝你在快樂中健康地成長。”我就停在那個地方,看着她的眼睛對她說:“你以爲你們家孩子因爲快樂,就算得上是健康地成長嗎?”

還有一次我去學校做講座,我問孩子們:“早上笑,中午還在笑,晚上還在笑,夜裏做夢還在笑,這是一個什麼孩子?”所有的小孩都說:“傻子。”難道不是嗎?你沒有悲劇感,不知道痛苦,不知道流淚,不知道感動,不知道悲憫,不知道人來到這個世界上是要喫苦的,是要受難的,你能說你是健康之人嗎?所以不要回避整個人生的苦難,要告訴孩子:“你來到這個世界上就是要喫苦的,不喫苦是不行的。”只有這樣,小孩纔可能健康成長,當他長大了,在遇到種種的災難和坎坷時,他纔能有堅強的意志。

現在那麼多人得憂鬱症,難道與這種快樂教育沒關係嗎?孩子長大以後毫無抵抗力,覺得這個世界是那麼難,那麼地不可對付,於是他開始走向了一個非常封閉的空間,出現各種各樣的心理問題。

說到魯迅也同樣是這個問題。有人總是在懷疑“魯迅是否還適合今天的小孩看”,可是有沒有反思過小孩自己的閱讀趣味和閱讀姿態?是不是我們的閱讀質量出了問題?有沒有懷疑過趣味本身?

魯迅的作品肯定是中小學語文教材的文本來源,最多是篇目做點調整。

中國的苦難和坎坷,向全世界提供了獨一無二的故事

讀+:前不久您在亞洲文明大會上發言,談到中國文明對世界的貢獻,也談到自己的創作如何得益於中國文明的滋養。您之前還說過,中國兒童文學的水平,也就是世界兒童文學的水平。那麼在您看來,當下的中國兒童文學有沒有呈現出與國外不一樣的風景?中國兒童文學還可以在哪些方面進一步開掘?

曹文軒:我有兩個觀點是一貫的。中國兒童文學的最高水平就是世界兒童文學的最高水平;此外不要把世界上所有其他國家的兒童文學加到一起來和中國比,我們可以“單練”。

中國現在是個翻譯大國,我們廣泛地瞭解了世界,所有國家最好的兒童文學作品我們都翻譯了,幾乎沒有落下的。也就是說,我們面對的是一幅非常完整的世界兒童文學圖景。所以我們有把握說,“我最好的東西不比你差”。此外,把全世界最優秀的東西堆到一起來和中國比,這也是不公平、不科學的。

我們的兒童文學有很多外國不具備的東西。中國經歷的苦難和坎坷,向全世界提供了很多獨一無二的故事,這些故事不可能發生在倫敦、巴黎。我們當然也可以寫小豬小狗小兔子,但是中國的現實生活給中國作家提供了太多寫作資源。

中國兒童文學存在的一個問題是“一頭沉”,寫給大孩子看的這部分比較強大,給幼兒園、小學三四年級以下的“小小孩”寫的這部分比較薄弱,包括我自己寫的也是偏“大孩子”的。現在我正在“往回撤”,這兩年寫了50多本圖畫書。

讀+您作品中似乎父親的形象始終比較強大?

曹文軒:有人對我的作品有一種質疑,認爲我沒有像寫父親形象那樣用力去寫母親,其實我寫“奶奶”形象還是比較多、比較好的,《青銅葵花》裏的奶奶,像一座山一樣支撐起一個家族。還有人說我總是寫“溫柔的小女孩”,我承認這是事實,但我不可能贊同“女權分子”那種批評。

作家可以有自己偏愛的人物形象,沈從文寫的三三、翠翠不都是那個形象嗎?這是由作家的美學風格決定的,朱光潛先生講過,西方美學追求“崇高之美”,中國美學追求“秀美”。這種美學風格通過傳統文化融化在我們的血液裏,那麼一出手寫女性形象時,就很容易往“秀美”靠攏,這不能說是男權主義作祟,充其量說傳統美學在“作怪”。

所以,有些批評,是爲了滿足其理論的宣泄,而要求作家犧牲其創作事實,這是不對的。至於有人拿我的長篇小說《天瓢》做文章,說兒童文學裏面有色情,這是胡說八道了。我不只是一個兒童文學作家,我寫過很多給成年人看的作品,《天瓢》《紅瓦》就是給成人看的,當年,《紅瓦》離茅盾文學獎只差一票。如果我得了那個獎,今天我們坐在這兒可能談的就不是兒童文學話題了。

兒童不能只讀兒童文學,應該讀一切可以讀的文字

讀+:說到成人,您曾經提到正在編一套給孩子們看的《成人童話》,編這套書的起因是什麼?過程中有沒有什麼感受?

曹文軒:有一些成人文學,它也可以變成孩子的讀物。比如意大利作家卡爾維諾、土耳其作家帕慕克、阿根廷的博爾赫斯,他們的很多作品就可以給孩子看。我發現中國孩子很少接觸這些作品,所以我最近正在編《成人童話》,把成人作家中適合兒童閱讀的作品單獨拿出來結集。《成人童話》既是成人看的,也可以給孩子看。

兒童不能只讀兒童文學,兒童應該讀一切兒童可以讀的文字,而且也不光是文學,歷史、地理、政治、倫理等方面的書都可以讀。

此外,兒童文學和成人文學本質上沒有差異,都是文學,它們所遵循的規律是一致的。它們的界限主要是表現在主題、題材上,一些東西你可以向成人展開,但是不能向小孩展開;另外還有一個深淺度的問題,你不能在兒童文學作品裏用那些特別深奧的詞。兒童文學與成人文學的界限主要是在這些方面。

讀+:您提出要寫“新小說”,到目前爲止已經出版了好幾部,這是否可以視爲您在創作上的新嘗試,是否出現了某些規律性的東西?

曹文軒:所謂“新小說”,主要指的是我要“走出油麻地”。從《草房子》開始,我的不少作品故事基本上都發生在一個叫油麻地的地方,一塊如同福克納所說的‘郵票大一點’的土地。我關於人生、人性、社會的思考和美學趣味,都落實在這個地方。可是,我早就離開那塊土地了,我的生活領域大大擴張,我在油麻地以外生活的時間長度已經幾倍於油麻地,我有了不同的生活與人生,有了新的生命經驗,它們在價值上絲毫也不低於油麻地,那麼我可以不再一味留戀、流連於油麻地了,可以使用我這部分寫作資源了。寫“新小說”,我的感覺十分自然,因爲這也是我自己的生活。

從這個意義上講,我的新小說也可以看成我的“出油麻地記”,包括最新的這本《草鞋灣》。舊上海確實有條馬路叫草鞋灣路,現在這個路名還在,在上海的南市。爲了寫好《草鞋灣》,找那種舊上海的感覺,我還去找了程小青的《霍桑探案集》來看,《霍桑探案集》的故事不亞於福爾摩斯探案集,文筆相當好,觀念很透徹,在今天看來也不落伍。

偵探題材我可能會再寫,《我的兒子皮卡》系列,就會有這樣一集,講皮卡的學校裏丟了一幅名畫,皮卡和他哥哥很搞笑地要去破案。

當然我也可能還會抽身回頭,再去寫油麻地。

近年來很多作家進入大學,這是有傳統的

讀+:您和其他作家的一大不同是您的學術背景和理論基礎,而且在方向上不乏“跨界”,比如電影和當代文學;“作家學者化”曾經是熱議的話題,今天,您又是怎樣看待這種說法?

曹文軒:“作家學者化”這個方向是沒錯的,當然不是要求所有作家都這樣,但是國外其實就是這樣的,包括薩特、加繆、納博科夫,都是作家兼學者,都在大學工作。當代文學的一個問題,可以追溯到上世紀50年代,就是片面強調“生活是創作的唯一源泉”,把生活等同於生活經驗,忽視了作家的知識背景。其實知識、思想比經驗、生活更重要,所以很多作家花了時間去“深入生活”,但是沒寫出什麼來。

近年來很多作家進入大學,這是有傳統的,魯迅、沈從文、朱自清、聞一多都是大學老師。這個傳統曾經中斷,現在又得到恢復,我們開始重視這個問題,從這個意義上說,中國文學的未來一定是比較理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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